分卷(14)
印度舞曲的歡快與印度舞蹈的熱烈,比陳釀數十年的美酒更加醉人。來自于那個古老國度的一切,似乎都是辛辣的。 安德烈親王以及他的一眾從屬們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如癡如醉。先前的那些不愉快,已經被他們拋諸腦后。 叫好聲、鼓掌聲,口哨聲,甚至是吞咽唾液的聲音,將宴會的氣氛推至高潮。所有賓客都圍攏過來,癡迷地看著不斷旋轉跳躍的舞娘。 唯二清醒且冷靜的人只有簡喬和雷哲。 好好整理一下你自己。直到此時,雷哲才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遞給簡喬。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杯中烈酒,目光始終追隨著舞娘,仿佛對簡喬完全不感興趣。但真實的情況是,他想好好看看這人,然后進一步檢查一下對方的身體是否受到傷害,卻又知道那樣做沒有任何益處,只會讓簡喬陷于更大的難堪。 他知道,這種時候,簡喬最需要的不是緊迫盯人的關懷,而是云淡風輕的忽視。 沒有誰喜歡把自己的傷口暴露給別人看。 簡喬接過手帕,慢慢擦掉額頭、鼻尖,以及脖頸周圍的汗水。他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么狼狽,而雷哲一眼都未曾看他的行為卻讓他獲得了極大的安全感。 越是不堪就越是不想被別人注意到,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態。 舞娘跳得如火如荼,不會有任何人把多余的目光放在簡喬身上。 于是,在這個熱鬧卻又安靜的角落,簡喬可以從容不迫地整理自己,然后慢慢找回尊嚴。 今天太感謝您了。片刻后,儀容重新變得整潔優雅的簡喬輕聲說道:您的手帕 雷哲打斷了他的話:你把它扔掉吧。 這是一條絲綢手帕,只是小小一塊也值好幾個金幣,而好幾個金幣足夠普通人家富足地過上一整年。 素來節儉的簡喬舍不得扔,于是折疊成小方塊,放入貼身的內袋,輕聲說道:我幫您洗干凈了再還回去,好嗎? 雷哲用眼角余光看見了他無比珍惜的舉動,不知道為什么,心尖竟也似站立著一名舞娘在歡快地躍動。他抿了一口酒,借此遮掩上揚的唇角,假裝不在意地說道:隨你。 簡喬點點頭,斟酌地問道:您對他們說過什么嗎?他們為什么會認為我是您的,寶貝? 提起這個極曖昧的詞,簡喬忍不住皺眉。 雷哲上揚的唇角僵硬了一瞬,繼而直言不諱:是的,我對他們說你是我的獵物。在我沒玩膩之前誰也不能動你。 他直勾勾地看向簡喬,語帶嘲諷:別誤會,我對男人不感興趣。我只是心血來潮,隨手做了一件好事而已。我想你應該感謝我,而不是質問我。如果沒有我,這些人會像螞蟥一般牢牢吸附在你身上。 雷哲是個花花公子。被他追求過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有關于他的風流韻事,簡喬曾無數次從吟游詩人那里聽說過,所以他當然不會產生一丁點的誤會。 謝謝您。簡喬深深望進這雙湛藍的眼眸,您拯救了我,您不僅僅是我在格蘭德和波爾薩遇見過的最好的人,哪怕在我的領地迪索萊特,也沒有人能比您更好。 停頓片刻后,他無比真摯地說道:此刻,沒有任何語言能夠用來表達我對您的謝意。遇見您是我這貧瘠生命里最大的幸運。 他用細長的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心臟,以證明它多么劇烈地為雷哲跳動著。他總是布滿重重迷霧的黑瞳,竟在凝視雷哲時微微閃爍出一些光芒。 聽見這番裹著蜜糖的話語,看見這雙眼瞳里的晶瑩微光,雷哲的大腦陷入了混沌的狀態。 舞娘的美麗身姿,樂師的激昂鼓點,以及周圍人的大笑與歡呼,都像被夜幕吞噬的天空,陷入了不可見,不可聞的狀態。他的眼里、耳里、心里,只剩下簡喬一個人的身影和聲音。 他僵滯了好一會兒才舔了舔自己鋒利的虎牙,裝作毫不在意地說道:伯爵先生,你可真會恭維人。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的。簡喬再次點了點自己的心臟。 沒有任何人知道,當他快要落入絕望深淵時,雷哲這束光芒是多么溫暖地照耀了他。緊緊抓住這束光芒,并借助它的力量從恐懼中蘇醒時,他差點感激地落淚。 想到這里,簡喬更加認真地注視雷哲。 這個人在他的眼里是會發光的。 雷哲受不了了。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扶住額頭申吟。 他向來都知道,脆弱的小動物會把保護自己的人視作最深的羈絆。你走到哪兒,它們就會步履蹣跚地跟到哪兒,濕漉漉的圓眼睛總是又崇拜又渴慕地看著你,然后沖你甜膩膩地叫幾聲,儼然把你當成了它們的全部。 雷哲收養的流浪貓、流浪狗,以及一頭小豹子,就是這么來的。只要雷哲在家,它們就會形影不離地跟著他,發出嗷嗚嗷嗚的叫聲。 而伯爵先生此刻的目光與那些小動物簡直一模一樣。 這太糟糕了!該死的,我可不想被一個男人黏上! 雷哲暗暗在心里抱怨,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與不耐煩或者嫌棄等負面情緒完全不相干。 他沖簡喬撇撇嘴,似在敷衍,然后仰頭喝光了杯中的酒。借著喝酒的動作,他掩蓋了自己瘋狂上揚的唇角。 舞娘還在場中旋轉,一圈又一圈,像一朵永開不敗的花。汗水順著她的額頭灑落,令她黝黑的皮膚反射出瑩潤油亮的光澤。此刻的她即使不白,不瘦,也不幼態,卻像魔鬼一般擁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安德烈親王一把將旋轉中的舞娘拉入懷中,瘋狂親吻。 舞娘只是微微一愣就坦然地接受了這種粗暴的對待。 其余賓客也紛紛把早已看中的男人、女人禁錮在身邊,縱情享樂。 鴉片的濃香、烈酒的醇厚、香水的甘冽、汗液的酸臭,融合成一股植物腐敗的,又甜膩又惡心的氣味,向四面八方蔓延。 一名交際花扭動著纖細的腰走到沙發邊,搖搖晃晃地往雷哲懷里倒去。酡紅的雙頰顯示出她醉得不輕。 若在往常,雷哲會朗笑著把人摟過來,肆意把玩一番。 但今天,他卻把人推開了,臉上還滿帶著不耐且厭惡的表情。 他看向簡喬,沉聲說道: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向往的權力中心。它不是天堂,而是沼澤。凡是落入這片沼澤的生物,最終都會被包裹在厚重粘稠的泥漿里腐壞。所以,在未曾深陷之前,我勸你早點回到你的迪索萊特,這里不適合你。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心在左右拉扯。一種微微刺痛的感覺莫名其妙地浮上來。 第 20 章 簡喬順著雷哲的指引看過去。 在他眼前,一群神色迷離的人在沙發上、地毯上,甚至桌面上扭動著。 看見過被蠅蛆寄生的奶酪嗎?這樣的場景,與那樣一塊奶酪沒有任何區別。不受約束的特權產生了腐敗,而腐敗成為滋養細菌、蟲豸、霉絲等一切骯臟之物的溫床。 恍惚中,簡喬仿佛聞到了沼澤特有的,霉爛的尸骸所散發出來的氣味。 他伸出細長的食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鼻尖。 剛才喝下去的一杯紅酒已經順著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并化作兩團guntang的紅暈慢慢爬上他的臉頰??偸敲嫒萆n白的他,此刻竟像一株盛放在高山上的玫瑰,綻放出罕見的艷色。 而他微蹙的眉頭,緊抿的唇瓣,又讓他帶上了幾分脆弱感。 雷哲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瞳孔里的光隨之凝固。 過了好一會兒,雷哲才艱難地移開視線,同時也移開了放置在簡喬手邊的酒杯。 一杯溫水。他沖站在角落里的侍者打了個響指。 侍者立刻送來一杯溫水。 簡喬意識到這杯水是雷哲幫自己叫的,看向對方的目光不由帶上了幾分感激。 這感激讓他漆黑眼眸放射出濡濕而又晶亮的光芒。 雷哲飛快瞥他一眼,沉聲說道:不用謝。連酒都不能喝的你最好還是回到偏遠的迪索萊特,我不可能每天都待在格蘭德,更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你。如果下一次我不能及時趕到,你該怎么辦呢? 這個問題,簡喬還沒想好該怎么解決,于是陷入了沉默。 他始終不曾答應回到迪索萊特去,因為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雷哲也察覺到他堅決不肯回去的心思,便指著那群像蛆蟲一般扭動的人,說道:看見了嗎?這里沒有細雨落在花朵與青草地上帶來的清新氣息,只有酒精、汗液和鴉片混合而成的惡臭。這里不適合你。 伯爵先生是干凈的,他實在不忍心看他渾身沾滿污穢的樣子。 簡喬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輕聲反駁:可是這里有您。坐在您身邊,所有臭氣都被隔絕,我只聞到了一股很冷冽的,像鵝毛大雪落在松柏樹上所激發的甘爽香味。 他忍不住抽動鼻尖,以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 雷哲身上有一股極霸道的氣味,那是冷兵器與保養它們的油脂常年接觸所形成的。 冰冷的金屬會因為銹跡的產生而散發出一股血液般的腥味。若要除掉銹跡就必須用砂石摩擦,摩擦所產生的高熱會讓這股腥味帶上一點火燒的焦糊。這個時候,保養武器的人便會把熬得十分濃稠的桐油抹在寒光爍爍的劍刃上。 桐油的濃郁脂氣,與帶著焦糊味的腥氣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并最終形成了似甜非甜,似冷非冷的刀劍氣息。 這也是簡喬頭一次意識到,原來刀劍氣息一點都不難聞。 他直視雷哲湛藍的眼眸,認真說道:我喜歡您的氣味。坐在您身邊,我感覺好極了。 雷哲陷入了難以言喻的燒灼感中。他想說些什么,喉嚨里卻堵著一團guntang的熱氣,這讓他口干舌燥,腦袋發暈。 他不得不端起酒杯,把深紅的液體一口飲盡。辛辣的酒水無助于熱氣的紓解,反而引燃了內心里的一團火。他捏了捏拳頭,感覺到掌心冒出一層粘膩的汗水。 與最強大的敵人交戰之前的那一晚,他也沒這么緊張過。不,更確切地說,這是興奮。心臟里的火焰已經順著血管燒遍了他的全身。 他又連著喝光兩杯酒,這才壓了壓翻騰的心緒,啞聲說道:謝謝你的喜歡,不過,我還是要勸你離開??匆娏藛??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骯臟的。他們終其一生可能只洗兩次澡,一次是降生的時候,一次是結婚的時候。 他們穿著最華麗的衣服,可是夜晚來臨時,扒掉這層光鮮亮麗的皮囊,你會發現他們的身體已經發黑發臭。你試圖融入的,就是這樣一群怪物。他們噴灑濃郁的香水不是為了錦上添花,而是為了掩蓋他們日益腐爛的身體。 他沖侍者招招手,要來了一瓶烈酒。 侍者正準備彎腰幫他服務,簡喬已把酒瓶接過去,親自為雷哲滿上。 雷哲盯著體貼萬份的簡喬,喉結止不住地上下滾動。他喝光了對方替自己斟滿的酒液,繼續說道:所以,回你的迪索萊特吧,否則早晚有一天,你也會變成一只臭烘烘的怪物。 如果簡喬也變成了安德烈那樣的人,雷哲會感到悲傷。 純潔的花朵就應該盛開在迪索萊特的高山上,那里的懸崖峭壁會保護它的綻放,那里的云霧繚繞會留存它的芳香。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這里,雷哲用空蕩蕩的酒杯輕輕磕擊桌面,示意簡喬再給自己斟滿。 當他勸說簡喬離開格蘭德時,那股輕微的刺痛感便開始游走于心臟的各處角落。他需要用酒精的澆灌來麻木這種怪異的感覺。 簡喬仔細打量雷哲,發現他面色如常,眼神清明,這才替對方倒酒。 可是,這里有您啊。簡喬嘆息著說道:一直混跡于這群怪物之中的您卻一點兒也不受影響。您總是干干凈凈的,您不需要華麗的衣服來裝點自己,因為您本人就是最好的存在。我看見了一群怪物,可我也看見了一個無比可愛的人。我同您待在一起便足以抵擋這污濁的,因欲望而產生的洪流。 簡喬用細長的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心臟,輕聲說道:格蘭德有您,只這一條理由便足夠我長久地待下去。 此刻,他顯然已經忘了初見時對雷哲說過的話。 他說一旦參加完國王的宴會就要離開,因為格蘭德是雷哲的地盤。那時候,他把雷哲當成洪水猛獸,可現在他才知道,這個人是最安全的堡壘。 雷哲: 雷哲的喉嚨里,心臟里,以及身體里的火焰又開始猛烈地燃燒。他定定看著這個冥頑不靈的,怎么勸說都不愿意離開的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凌亂的思緒讓他無法組織一句完整的話。 他只知道,這個人正用最甜蜜也最粘膩的語句,把自己的心湖攪亂。 好不容易從這些蜜一般濃稠的漩渦里掙脫,他只能嗓音沙啞地吐出兩個字:倒酒。 他現在需要很多酒精才能麻痹跳得太過快速的心臟。 該死的!伯爵先生一定專門研究過恭維人的話術!否則他不會這么厲害!瞧瞧他的遣詞用句,什么最好的存在、無比可愛的人。長這么大,我竟然從不知道自己是可愛的。 雷哲濃眉緊皺,仿佛十分嫌棄這種近乎于rou麻的吹捧,嘴角卻不受控制地上揚。 簡喬用蒼白的手掌蓋住他的酒杯,溫聲說道:好了,別再喝了,我們該離開了。 這座金碧輝煌的大廳已經變成了純粹的,用來宣泄獸/欲的場所。再待下去,簡喬會被這些人散發出來的臭氣熏暈。 雷哲立刻站起身說道:走吧。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狀似隨意地扔給簡喬:穿著吧,你剛才出了很多汗,內襯應該濕透了。外面的冷風一吹,你的小身板又該躺倒了。 說完,他發出嘖的一聲,似乎十分嫌棄簡喬。 謝謝。簡喬披上外套,認真說道:您看,與您待在一塊兒,我什么都不用擔心。 閉嘴吧,我已經聽膩了你的恭維。雷哲嘴角微微一翹,卻又立刻抿緊,然后擺出一幅不耐煩的表情。 兩人肩并肩走到外面,不約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氣。 兩輛馬車分頭駛過來,一輛雕刻著銀蓮花的標記,一輛描繪著咆哮中的雄獅。 看見簡喬被男仆攙扶著走進車廂,雷哲忽然伸出手,卡住了正欲關閉的車門,認真說道:你為什么不回去?別拿我當借口,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再過幾天我就要去軍隊了,軍營離格蘭德的市中心很遠,而且我還要練兵。到了那個時候,我兩三個月都不會回來。你若是覺得我能保護你,那你就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