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簡喬看向窗外的細雨和濃霧,語氣平靜地說道:我會為她準備一匹純黑的布料和一塊純黑的頭巾,她早晚用得上。 在托特斯,死了丈夫、孩子的婦人必須身穿黑衣,頭戴黑巾,守喪三年,這是誰也不能違背的法律。 第 8 章 簡喬已經回到了旅館。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伴隨著教堂綿長渾厚的鐘聲,匯成一首催眠的小夜曲。 簡喬坐在陽臺的搖椅上,一手扶著額頭,一手合著鐘聲輕打節拍,眼瞼微微開合,似乎快要睡著了。他喜歡下雨的夜晚,也喜歡即便是深夜也常常會無預警敲響的鐘聲。 他需要一些噪音才敢入睡,因為外界的聲音能夠指引他從可怕的夢境里蘇醒。 他的仆人知道他的習慣,正一邊鋪床一邊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從車夫那里打探到的秘聞。 雷哲大人真是太癡情了。知道嗎?為了與米婭夫人訂婚,他竟然主動放棄了格蘭德的繼承權。他雖然是嫡次子,但格蘭德的騎士都非常崇拜他,也更愿意聽從他的號令。他還有莫安皇后的支持,所以他其實是可以和霍爾格蘭德爭一爭的。 老公爵不喜歡米婭夫人,所以堅決不允許他們訂婚,還威脅說要把他們趕出家門。但他們還是訂婚了。多么堅定的愛情??! 不過,雷哲大人在外面的情人也不少。據說他有一本《尋芳錄》,里面記載了托特斯大陸最美的女人們的隱秘,而這些女人無一例外都曾是他的情人。 他長得那般俊美,體格又健壯,血統還很高貴,難怪所有女人都為他神魂顛倒。只是可惜了,一旦老公爵過世,他就再也沒有好日子可過了。他曾經的敵人會聯起手來把他撕碎,而頭一個要殺他的人必定是霍爾。 霍爾愛著米婭夫人,傻子都能讀懂他的眼神。為了得到癡戀的美人,他一定會讓雷哲大人永遠消失。多么可怕??!我已經預見了一場悲??!雷哲大人不應該與米婭夫人訂婚,更不應該放棄繼承權。 男仆憂心忡忡地說道:他每一步都走錯了,以至于他現在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男仆嘆息道:沒有人能救他,包括莫安皇后。他們兄妹倆都快完蛋了。 簡喬一邊聆聽這些八卦,一邊用腳尖輕點地面,讓搖椅前后晃動。 為了美人放棄所有,這根本不像雷哲會做的事。雖然只打了一個照面,但簡喬卻從那人的眼里看見了熊熊燃燒的火焰,而這火焰名為野心,也名為守護。 雷哲試圖用盡一切辦法去聚斂財富和力量,然后再用這些財富和力量去實現未曾實現的野望,去守護應該守護的人。 比起霍爾充斥著貪婪和殘忍的渾濁雙眼,簡喬更喜歡雷哲純凈的藍色眼眸,因為他把所有心情都寫在了瞳孔里。他是一個簡單的人。 思忖間,這雙藍色眼眸出現在簡喬的腦海中。他閉上眼,用意念與這雙眼眸對視,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雷哲正站在那幅沒有五官的《水澤女神》畫像前,長久地凝視著。 米婭戲謔開口:你真正的情人什么時候才能擁有臉龐?求你快點給她一個恩賜吧。 雷哲眼中的迷離霧氣慢慢散去,那無法抓住的古怪念頭也隨之消失。 他揉了揉眉心,語氣滿帶茫然:就在剛才,有那么一瞬間,我竟覺得她的頭發應該是黑色的。從昏暗密林的幽冷泉水中誕生的女神,就該是一頭黑發才對。 啊,你說得似乎也有道理,黑發很神秘。米婭掩嘴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道:我該睡了,明天是決定性的時刻。 想到自己的計劃,雷哲這才向臥室走去,一邊走一邊揉捏眉心,總覺得剛才在自己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擁有滿頭黑發的瘦弱身影透著幾分難以忽略的熟悉感。 翌日,簡喬帶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乘坐馬車來到公爵府。 看門人態度倨傲地指了指一旁的石獅子,示意他站在角落,不要擋路。 你在這里等著霍爾大人的召見吧,他現在沒有空。片刻后,看門人從城堡里出來,給了這樣一句話。 簡喬知道自己被刁難了。這些大貴族很喜歡用閉門羹來招待地位低下的客人。 他退讓到門口的角落,雙手捧著禮盒,耐心等待召見。然而召見這個詞本身就很可笑,因為沒有爵位也沒有高貴血統的霍爾,根本就沒有資格對一位伯爵使用這兩個字。 簡喬一等就等了二十幾分鐘。在這期間,他不斷讓自己保持耐心,也不斷壓抑著內心的怒火。 至少從外表上看,他始終是優雅的,也是平靜的。 看門人似乎也覺得他很可憐,正準備幫他再通傳一次,卻見霍爾飛快從城堡里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吶喊:開門,快開門! 他身上沒穿任何衣服,只用一塊桌布圍在腰間,臉上除了五六個口紅印,還滿帶驚恐和慌亂。米婭夫人衣衫不整地跟在他身后,尖聲嘶喊著救命。 簡喬愣住了。 看門人也愣住了。處于極度震驚中的他忘了遵照霍爾的吩咐把鐵門打開。 于是霍爾的去路被攔住了。他一邊瘋狂搖晃鐵門一邊狠狠咒罵:該死的蠢貨,快開門,快開門!你是豬嗎?你聽不懂人話? 簡喬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因為雷哲提著一把長劍大步走來,俊美的臉龐因為仇恨而扭曲,明亮的雙瞳蒙上了屈辱的陰影和暴怒的火焰。 這是遭受背叛的男人特有的表情。 米婭哭泣求饒:不要,雷哲,求你不要! 霍爾把鐵門搖得哐當作響。 兩人鬧出的動靜很快就把居住在城堡里的騎士們吸引過來,與此同時,公爵府外的馬車和路人也都紛紛駐足。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此處,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鬧劇。他們不用問也知道發生了什么,衣衫不整的霍爾和米婭就是顯而易見的證據。 終于回過神來的看門人連忙去開鐵門。然而為了彰顯公爵府的威嚴,這兩扇鐵門必須由四人合力才能推動。 看門人忙活了半天也只是徒勞。 霍爾又急,又窘,又怕,只能盡量往花壇里躲,卻又被松柏的針葉刺得直發抖。 雷哲已大步走到近前,用劍尖指著他,冷冷開口:我們決斗吧。 決斗是法律規定的解決一切紛爭最快捷的辦法,也是捍衛自身尊嚴的唯一方式。對于一名騎士來說,主人被刺殺和妻子被玷污是最令他無法忍受的兩件事。 若是這兩件事發生了,那么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他也必須為自己討回公道。 而騎士精神是支撐起這個時代,以及整塊大陸的基石。生活在這塊大陸上的人,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以騎士自居。 所以,雷哲提出決斗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人覺得他做錯了。他就應該與霍爾進行一場決斗,否則他就是個孬種,一輩子都會被人看不起。 霍爾飛快應和:好,我們決斗!話落轉頭看向站立在一旁的騎士長。 貴族與貴族之間的決斗可以由彼此的騎士代勞,這樣可以避免他們尊貴的身體受到傷害?;魻柹畹酶赣H寵愛,所以他相信公爵府的騎士長不敢違逆自己的命令。 那名騎士長抿緊薄唇,顯得很不甘愿,卻還是以手覆胸,行了一禮。他應允了霍爾的要求。 雷哲卻冷笑道:我親自上場,不用騎士代勞。 聽見這句話,霍爾得意的表情僵在臉上。 法律還有一條規定,若地位相當的兩名貴族展開決斗時,其中一名貴族決定親自上場,那么另一名貴族也必須這樣做。 事情的結局已經很明顯了,從小在軍隊中歷練長大,并且參加了數十次遠征的雷哲,在這個國度,乃至于這塊大陸,是罕有敵手的存在。早已被酒色掏空身體的霍爾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敵。 不,不行!我不接受你的挑戰!霍爾連連搖頭拒絕,身體也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他懦弱而又丑陋的姿態惹來了所有人的鄙夷。 雷哲用劍尖指著他,嘲諷道:我很難想象你將把偉大的格蘭德帶往何處。一個連決斗場都不堪踏入的懦夫,將來如何統帥軍隊?你會毀了格蘭德家族的百年聲譽;你會抹掉鐵血雄師的榮耀;你會讓門口的兩頭獅子再也發不出震懾敵人的咆哮。因為你,格蘭德將永遠蒙羞! 雷哲嗤笑一聲,又搖搖頭,然后放下劍尖,轉身便走。 米婭夫人連忙抓住霍爾的胳膊,拉著他一起癱坐在地。 看見兩人渾身沒有骨頭的模樣,路過的貴族紛紛在心里暗嘆:格蘭德的輝煌將就此結束。 路人們無不幸災樂禍地思忖:娼妓之子就是娼妓之子,半點血性也沒有。 公爵府的騎士們則紛紛垂首肅立,悲哀至極地想道:被這樣的人統帥真是莫大的不幸和恥辱。 公爵府的基業是由一場又一場戰爭堆壘起來的,公爵府的榮耀遍染鮮血,并在戰火中淬煉出令人聞風喪膽的威儀。所以繼承公爵府的人一定要善戰,勇武,堅毅。 這是格蘭德的百年家訓。 而此時此刻,霍爾的懦弱,卑鄙,下流,無恥,把格蘭德的先祖們在數百年間積累的無形財富毀于一旦。 格蘭德的精神垮塌了,那么它的大廈也將傾頹。 站在不遠處的老公爵一一審視騎士們隱含屈辱的眼眸,一一檢閱路人們飽含鄙夷的臉龐,以及別的貴族幸災樂禍的神情,于是在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終究還是做錯了。 自己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以至于差點毀了整個格蘭德。他未嘗不知道,雷哲才是最好的繼承人,但他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把長子培養成優秀的男子漢。 然而現在,全帝國的人很快便會知道,他親手挑選的繼承者是多么不堪的一個玩意兒。 你給我站起來!老公爵指著霍爾,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穿好你的衣服,拿上你的長劍,去接受挑戰!敢做敢當是格蘭德家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謹守的戒律! 霍爾愣住了。 大步前行的雷哲也停在原地,卻沒回頭。 米婭用雙手捂住臉龐,發出羞愧至極的泣音。她知道,這場決斗一定會導致某個人的死亡,而這一切災難都是她造成的。 她怎么敢面對這一切? 就在這檔口,看門人終于把沉重的鐵門推開一條縫。 米婭連忙站起來,順著這條縫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遠了。 看到這里,簡喬垂下頭,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自己狹長的眼尾,瞳孔里泄出興味的亮光。他終于明白雷哲為什么要給自己塑造一個癡情人設,原來一切伏筆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終局。 雷哲要的不僅僅是格蘭德的繼承權,還有霍爾的性命。他果然很喜歡這種光明正大的掠奪方式。 這不是一個幼稚鬼,而是一頭嗜血雄獅。 第 9 章 霍爾嚇癱了。他簡直難以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父親不會不知道決斗一旦開始,雷哲就有可能隨時取走他的性命。父親怎么舍得? 老公爵指著他,再次下令:穿好衣服,拿上長劍,去決斗! 爸爸,我會死的!求您救救我?;魻柹ひ纛澏兜匕?,眼淚混著鼻涕肆意橫流。 他狼狽、丑陋、懦弱的模樣,惹來了格蘭德的騎士團更深切的厭惡。在這種人的麾下效力無疑是他們的恥辱。 站在門外看熱鬧的貴族們也都在暗暗發笑。如果老公爵真的選了霍爾當繼承人,他們日后說不定可以聯手把格蘭德的財富瓜分殆盡?;魻栠@個窩囊廢根本沒有能力守住如此廣袤富饒的一片領土。 老公爵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也已經意識到,格蘭德的根基在動搖。 于是,當公爵夫人從城堡里沖出來,抱住他的胳膊苦苦哀求他不要逼迫兒子決斗時,他狠狠把這個婦人推開了。 他指著矗立在門口的兩頭雄獅,語氣冷酷:要么決斗,要么失去繼承人的資格,你只能選一個。如果我和你母親即刻離婚,你就不再是格蘭德的長子。你將一無所有。 這句話同時點中了公爵夫人和霍爾的死xue。 兩人瞬間僵住,企圖用哀求哭鬧的方式蒙混過關的想法,都在此刻破滅了。他們這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源于老公爵的施舍,而這份施舍隨時都會被收回。 爸爸不要,我去,我去決斗?;魻栐噲D爬起來,卻幾次三番地跌倒。他已經嚇得腿都軟了。 兩名男仆在老公爵的示意下將他扶起來,送入城堡穿衣。 少頃,穿上厚重鎧甲的霍爾提著一把長劍走出來。 雷哲也終于回頭審視對方??辞迥歉辨z甲和那把長劍,他撇撇嘴,當即便朝老公爵投去嘲諷的目光。 這兩樣東西都是父親的寶貝,一個無堅不摧,一個削鐵如泥。童年時期的雷哲做夢都想擁有它們,卻連輕輕的一個碰觸都不被允許。 父親說,這兩樣武器曾帶領他獲得無數勝利,是汗水、血液、榮耀的凝結物。如果雷哲想要,那就用自己的汗水、血液和榮耀,去灌注自己的鎧甲與長劍。 小小的雷哲被這句話震撼了,于是終其一生都在貫徹這個理念。他想要什么就拿自己的力量去奪取,這是騎士的行為準則。 然而現在,這兩件寶物卻武裝在了窩囊廢霍爾的身上。他憑什么?憑膽小、懦弱、卑鄙、下流嗎? 所以父親口中的鐵血與榮耀,其實都是狗屁吧? 理想被玷污了啊。雷哲搖搖頭,呢喃低語。 他嘴角上揚,似乎噙著笑,瞳孔里卻聚斂著森冷而又狂烈的風暴。 老公爵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連忙告誡:點到即止,不要鬧出人命!我會在旁邊看著你們! 話落,他抽出騎士長的長劍,嚴陣以待。他是整個托特斯大陸唯一能與雷哲打平手的人,他有能力從次子的劍下救出長子。只要次子展露殺機,他便會介入。 聽見這句話,緊張得直發抖的霍爾立刻露出輕松的表情,還沖雷哲揚了揚下頜,投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雷哲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周圍的騎士們卻都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 擾亂決斗是違反法律與騎士精神的行為,格蘭德公爵果然老了,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鐵血、勇武和果敢。別說霍爾,就連現在的他也不配統領偉大的格蘭德。 思忖間,決斗開始了。 雷哲舉劍劈砍,霍爾連忙格擋,然后便發出一聲慘叫。他的手臂被震麻了。 雷哲的巨力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就連那把削鐵如泥的長劍也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