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這話聽得嚴微忍不住想笑出來,但是太痛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許幼怡確實什么都不知道,她每天都要化妝早晚各洗一次澡,不知道在沙漠里一個月沒有水身上會變得多臭;她連舉起手槍的時候手都會抖,不知道狙擊步|槍頂在鎖骨上的時候有多大的后坐力,可以讓初學者一連幾個月都肩膀青腫;她出門必坐車,不愿多走一步路,不知道長途跋涉行軍時作戰靴會對腳造成什么傷害,哪里會磨破,哪里又會起水泡,穿多厚的襪子都沒用;她自然也不知道人的動脈割開時血可以噴濺得有多高,不知道炮彈在身邊炸開時會間歇性耳聾,不知道只需要一天時間,戰場上那些破裂的尸體就會腐爛到足以傳播瘟疫的程度。她許幼怡什么都不知道,這又有什么關系。知道這些,很有意義嗎?明明是不知道這些的普通人更幸福,明明是簡簡單單的家長里短日?,嵥樽钫滟F。而陳露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懂。 電流的強度加大了。陳露的表情越來越氣急敗壞,也許是看出來她無聲的嘲弄。 一陣疼痛過去,嚴微得以喘息片刻。她看著陳露,又想起三年前她逃離組織的原因。你害死了小紅。你不會懂。她慢慢地說,看著陳露的表情逐漸變得猙獰。 原來如此,原來你耿耿于懷的還是小紅。陳露咬牙切齒,你真是有病,總是對這些弱者心存同情。在這個弱rou強食的時代,弱者是沒有資格生存的,她小紅是被自己的脆弱害死的,你就算再護著她,她也活不到最后! 簡直荒謬。嚴微看著陳露張牙舞爪的叫嚷,聲音已經在持續不斷的疼痛中漸漸消散了。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又浮現出了許許多多個人影。如果當年她早一點識穿陳露是什么樣的人,會不會小紅就不會死?如果最后一次戰斗的時候,她沒有猶豫,阿成是不是也不會死?也許是對阿成的愧疚,阻止她對姜斌扣下扳機,畢竟那兩個男人擁有幾乎完全相同的臉。但是紅妹,至少她為紅妹報了仇不過,那也是遇到許幼怡之后才發生的事情了。 在恍惚的意識中,嚴微想起在南斯拉夫的一次戰役,她和陳露都受了很重的傷,在醫院里躺了很久才漸漸復原。她還記得那個時候陷入長久的昏迷,迷迷糊糊地聽見醫生用塞爾維亞語的吐槽,說她們兩個人身體機能都是一級棒,但求生意志卻很微弱。換言之,就是根本無所謂能不能活著。是啊,那個時候是真的無所謂,每一天都在戰場上,不知道下一刻子彈是不是就擊中了自己,活一日賺一日,過一天是一天。拼殺、克敵、受傷、恢復,完成任務拿到酬金以后就去花,瘋狂地補償式地花,反正也不知道第二天是不是就沒命用了。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一定要活著的必要嗎? 但是此刻不一樣了。此刻的疼痛不再是對死亡麻木的注腳,而是無法繼續生活的恐懼。意志的堅韌不再是對身體痛苦的麻木,而是對生存下去的渴望。她嚴微確實變了,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為什么?因為有了無法舍棄的人。是軟肋,也是盔甲。是難免脆弱的來源,也是堅持下去的勇氣。 嚴微仿佛看見許幼怡的笑臉就在眼前,她笑得是那么開心,笑得兩只眼睛瞇了起來,彎彎的像是月牙,笑得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她好像在說,嚴微微,小微微,快回來做紅燒rou給我吃呀。嚴微伸手去摸那柔軟的臉,但觸了個空,像是徒勞地想要抓住一團模糊的霧氣。 嘩啦,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嚴微清醒過來,許幼怡的臉也消失了。 嚴微啊。陳露又變了臉,恢復了那種慵懶的假笑,用手絹輕輕地擦拭她臉上的水。只要你回來,繼續為組織效力,以前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可以不再追究。 她的聲音既迷幻又殘酷。嚴微只感覺渾身發軟,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她還是拼命調動起身體最后的能量,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地說出了三個字:不可能。 陳露的臉色變了,恨恨道: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說服你。 痛苦,痛苦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像是一腳踩空,跌落無邊的黑暗。墜落,墜落,不知何處是盡頭,不知何時是結束。 在最后的意識消失之前,嚴微心想,如果一定要有人墜入深淵,那就還是我自己吧。我一個人就夠了。畢竟她對這真正的黑暗,再熟悉不過。 第7章 (七)往事 一只小船悠悠地航行在海面上。風浪驟來,小船艱難地在閃電雷鳴中左支右絀。船艙里,五十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子橫七豎八地占滿了一個大房間,有的還坐著,有的已經躺下了。風暴來襲,船身猛烈搖晃,大部分孩子已經支撐不住,哇地吐了滿地,只有少數幾個還維持著正常的身體狀態,只是臉上難免也有恐懼和痛苦之色。這其中有一個小女孩卻如同鶴立雞群,臉上顯示著與他人不同的超越年齡的淡然。 這種超然是有理由的。此時的小嚴微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已經獨自生活了五年。民國初年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她出生于民國二年,父母帶著她四處逃難,在她三歲的時候死于流寇之手,一個好心的女人收養死里逃生的她,艱難喂養到六歲,也去世了。從那時起,她就只剩下一個人,在這危機四伏的亂世,居然也生存下來。她曾經在山野中流浪,曾經在村莊里乞討吃百家飯,曾經在街頭頑強討活。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都過來了,一艘風雨中的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