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樊清峰靠在窗邊的藤椅上，握著茶杯，閉目安神。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

    學而不思，則罔。

    有必要梳理一下自己的創作觀了。

    那么首先……

    文學是什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義。

    即便沒有定義，也會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覺。

    于樊清峰而言，文學是一個由故事定義的區間。

    這個區間的下限，是能泛起人心中的波瀾，哪怕一絲。

    上限，則是震撼了人的心靈，哪怕一刻。

    這二者之間的，便是文學。

    至于低于下限的文字，是段子，是小品，是癡人囈語。

    至于高于上限的文字，是情緒，是宗教，是意識形態。

    而對樊清峰來說，從他出生的那一天……

    他就在下限之上了。

    所能追尋的，唯上限爾。

    但就在這不到一個月的網文歷程中，他才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自己畢生都在仰望上限，卻從沒低頭看過下限。

    即便強如魯迅，往往也是從一個很通俗，很勾人的角度切入的故事，在深得共鳴，引人期待的故事中，突然勾出驚鴻一筆，一路直升云霄，震撼人心！

    無論是阿q，閏土，還是孔乙己。

    他似乎就是你生活中的某個人。

    甚至就是你自己。

    這些本已存在了一個世紀的角色，放在今時今日，非但沒有絲毫過時，反而愈發刺眼。

    樊清峰，不禁反觀起自己。

    在驚鴻一筆這個方面，雖不比世紀名家，但與當代作家相較，也算是出類拔萃了。

    差，就差在通俗、勾人這些方面。

    也就是文學的下限上。

    清峰，你要多向下看看了。

    先做到下里巴人，再談什么低俗媚俗。

    想通此節后，樊清峰如老祖出山般，猛一睜眼，抬手便將手中的淡茶飲盡。

    隨后，毫不遲疑地展開了小島送來的書單。

    這一次，先掃書名：

    《降魔專家》

    《道與碳基猴子飼養手冊》

    《余燼之銃》

    《宇宙嘉年華》

    《撕裂地平線》

    《……》

    樊清峰單是看到這些書名，就感覺到了一種不協調。

    與網絡文學的不協調。

    如果說大多數網文的書名，就是要讓讀者一眼看穿故事和風格。

    那這些書，好似就是成心讓你看不穿一樣。

    然而樊清峰看著這些，反是瞳色一亮。

    猶抱琵琶半遮面，未成曲調先有情！

    頭一次，樊清峰對網絡文學當真有了些興趣。

    正當他細細掃去，準備挑一本試試的時候。

    卻又感覺到一本書格外刺眼。

    確切的說，是作者的名字格外刺眼。

    《撕裂地平線》·醬爆著。

    是他？

    是他。

    時至今日，那個年輕人叫囂的樣子，樊清峰已記不太清了。

    但想到，這樣一個人，就要因自己而封筆，心下的滋味還是有些復雜的。

    如果是野犬的路子，那封也便封了。

    但既然出現在這份書單里，總該有點東西。

    看看吧，比一比。

    樊清峰就此點進了《撕裂地平線》。

    照例，先看封面。

    嗯……很怪。

    是一張科幻攝影，像是月球，但地平線上卻又閃爍著一股藍色的光芒，又或許是冥王星？

    那宇宙與地平線相接的地方，便是“撕裂地平線”五個極具碎裂感的大字。

    有那么一點點意思，但與我相比，還是欠缺了美感和韻味。

    算是平手吧。

    再看字數。

    13.1萬。

    多了三萬啊……

    算他贏了半分。

    然后是評論數。

    呵呵，只有90多個。

    最后是收藏，昨天才將將過了五千的樣子。

    怎么說呢……

    我與野犬之間，大約差了好幾個醬爆吧。

    想到此，樊清峰竟有些同情起這位小朋友了。

    與野犬不同，他是真的清冷。

    雖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但樊清峰早已忘記了那些恨。

    此時的他，心下已有定奪。

    倘若醬爆文字尚可。

    那封筆的事，不提也罷。

    他就此一提神。

    開卷，閱書！

    ……

    【第一章牲畜】

    【下盡城，客棧底廚?！?/br>
    【陳年的油臭和腥味夾雜在一起，七八捆爛菜上爬滿了蒼蠅?！?/br>
    【上面的人聲嗚嗚隆隆，不時還會傳來一聲叫嚷?！?/br>
    【楚無佑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這里?！?/br>
    【十幾歲的臉上，只有麻木與逼仄?！?/br>
    【他左手掐著雞的脖子，右手拿起漬黑的菜刀，借著天窗外的那一點點光亮，均勻地割了下去?！?/br>
    【血一點一點地，順著雞脖子流下來，流過了他的手，順著肘滴落在地?！?/br>
    【他卻只目不轉睛地看著雞的眼睛?！?/br>
    【它并沒怎么掙扎，眼皮正在一點點耷拉下來?！?/br>
    【好像明知道會有這一刻一樣?！?/br>
    【那又為什么不逃呢？】

    【給你撒把米就當這里是家了？】

    【楚無佑的手勁不覺大了一些，掐得本欲死去的雞雙眼激凸?！?/br>
    【“畜生?！薄?/br>
    【“記得跑啊?！薄?/br>
    【“下輩子，記得跑啊?！薄?/br>
    【……】

    【楚無佑端著雞，自底廚向上踏去?！?/br>
    【只二三步，忽然一抽?！?/br>
    【腥甜，他聞到了一股腥甜?！?/br>
    【與畜生不同，人血里夾著一股甜，對聞慣了畜生血的人來說，像根刺一樣?！?/br>
    【與此同時，一股暗稠的液體順著臺階淌了下來?！?/br>
    【……】

    【那個男人，拖著半殘的肢體，用空無一指的手掌，像只蟲子一樣，順著臺階往下爬去?！?/br>
    【在他拖出的血路上，飄著一個女人?！?/br>
    【手上的輕劍滴血未沾，身上的白袍一塵不染?！?/br>
    【這個妙齡少女的臉上，只有麻木與逼仄?！?/br>
    【“還有誰？”】

    【她毫無感情地問道?！?/br>
    【本是清脆悅耳的聲音，卻令人發寒?！?/br>
    【男人沒有說話，只繼續向下爬，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往下跌?！?/br>
    【“哪里得到的？”】

    【她又問道?！?/br>
    【男人依舊沒有回答?！?/br>
    【……】

    【女人俯在男人的身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人的眼睛?！?/br>
    【男人的血要流干了，眼皮正在一點點耷拉下來?！?/br>
    【“你再不說，我只能把這里的人全殺了?！薄?/br>
    【男人好像被觸動了，挺著最后的力氣，拼著揚起了頭，凸起了眼，接著縱力一探，噴出一口惡血?！?/br>
    【這血在空中便化了?！?/br>
    【女人，依然一塵不染?！?/br>
    【男人卻依舊狠狠瞪著她，似是要用眼神羞辱她?！?/br>
    【她卻并不恨，只如最初般說道?！?/br>
    【“我討厭殺人?！薄?/br>
    【“你一個六等人，本能安穩一世的，何苦私煉功法，禍殃九族?！薄?/br>
    【“你死后，我還要去殺你父母妻兒，兄弟姐妹?！薄?/br>
    【“如果其中有人展現出哪怕一絲功力，我還要去殺他的父母妻兒和兄弟姐妹?！薄?/br>
    【“所以，我討厭殺人?！薄?/br>
    【男人的嘴唇早已如死人一般，卻又像惡鬼一樣咧笑了出來?！?/br>
    【“我這樣……很好……”】

    【“比你好……”】

    【“便是九等人，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殉命而死，也依舊是人?！薄?/br>
    【“你這樣的二等人，再怎么從命而活，心無所向，也不過是畜生?！薄?/br>
    【他并不知道，他只說到第三個字的時候，女人就已經走了?！?/br>
    【他早已什么都看不見，還以為自己在對著誰說著什么?！?/br>
    【楚無佑爬出了爛菜堆?！?/br>
    【他深知那個女人可能并沒有走遠，可能會發現還有活口?！?/br>
    【但他還是爬出來了，一直爬到男人的殘軀跟前，緊緊握起他的斷臂?！?/br>
    【雙眼盡是模糊不清的血淚，聲音卻不見一絲顫抖?！?/br>
    【“先生，我是九等人，我不是畜生?！薄?/br>
    【“我父母兄妹都在上面，想是已被那個女人殺了?！薄?/br>
    【“像是被我殺的雞一樣，被殺了?！薄?/br>
    【“先生，我們不是畜生，她才是?！薄?/br>
    【男人早已神志不清，也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說話?！?/br>
    【但他已管不了這么多了?！?/br>
    【“你聽好……修煉的功法……在我的……肚子里……”】

    【“嘿……嘿嘿……她那樣的畜生，見不得下水的……一定不會剖開我的肚子……也一定不會在底廚久留……”】

    【“所以……我要死在……這里啊……”】

    【話罷，他的頭徹底垂了下去?！?/br>
    ……

    樊清峰一連看了七八章，不覺已是半個小時過去。

    直到看到楚無佑徹底遁入山野，潛心修煉，方才揚起了頭。

    壓抑，苦悶，血腥。

    看過之后，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之前想要干什么……

    只記得醬爆的世界是多么陰暗無光。

    只記得楚無佑心中壓抑的力量是何等的恐怖。

    樊清峰良久無言。

    他仿佛感覺到了。

    是道。

    醬爆的文字中，載著道。

    他把道藏在了悲憤之中，只待鴻起沖天之時。

    如此底蘊，可斷然不是什么奇技yin巧了。

    悟到了。

    不知不覺，又悟到了。

    只是……

    如此的壓抑，如此的厚重，恐讀者不喜啊……

    怪不得醬爆明明更高明，成績卻差了野犬幾截。

    不然，還是規避一下這樣的寫法吧……

    正想著，電話響起。

    樊清峰見是小島，連忙接通。

    小島也是一副很急的樣子。

    “不好意思，樊老師?！?/br>
    “我核對了一下那個書單，有本書搞錯了，是金牌編輯不小心加進去的?！?/br>
    “《撕裂地平線》您還沒看呢吧？趕緊刪掉，那本不行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