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帶著淘寶去異界 第233節
冰涼的雨水從灰蒙蒙的天上落下,無休無止,無邊無沿,城市的低洼地泡成了水塘,道路泥濘不堪,污水四處蔓延,深處能沒過人的腰部,許多房屋在這場雨災中倒塌了,而那些住所仍能勉強保持完好的居民又不得不忍受從石瓦間滴答的,墻縫中涌出的水滴水流。到處都是水、腳是濕的、手是冷的,又冷又重的衣服貼著后背前胸,連呼吸的每一次都是往肺里倒一口水! 沒有騎士愿意在這樣的季節里出戰,雖然也許如城主的某個謀士所言,這該是一個天賜良機,因為那幫外邦人正忙于收買人心,大部人力物力皆投入他們假惺惺的賑救舉動之中,只要挑選好時機,便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又何必苦苦等候什么援軍呢? 對于他的建議,城主不是不心動的,但在考慮過后,他還是仁慈地把他趕去了馬廄,讓他在濕草堆里反省自己的錯誤。 若能在這樣的雨季搶下外邦人的香辛料倉庫,得到的利益確實極大,大到沒有人能夠不動心,然而——然而因為這天殺的雨季,外邦人以分發藥料和免費治療的名義,已經將半數的城民吸引到了他們那個魔窟去!連城主石堡中的仆從都在偷偷喝紅糖姜湯,沒有人問他們是如何得到的。聽聞在已被外邦人占據的西城區中還出現了教士的身影,教士若是為驅逐妖魔而去的,那下場必然毫不樂觀,若是他們為了其他目的…… 城主又能怎么樣呢? 他如何憑借這區區數十名騎士,以及他們那幾百個愚蠢、懦弱、懶惰、毫無忠誠之心的仆從,去攻打一個在他鼻子底下建起來的堅固城寨呢?在已經非常清楚對方的能耐后? 每每想及此事,城主就忍不住掩面哀號,德西里家族傳承到他這一代,居然要承受這樣殘酷的命運,是他沒能抵擋惡魔的誘惑,引狼入室,眼睜睜看著馬蜂在屋檐筑巢,才導致今日局面!可是追究起來,誰又在這場災難中無辜呢?那些宣稱決不能繼續容忍外邦人的家族難道沒有同外邦人交易,并通過轉賣獲得許多利益?他們的廚房難道沒有一兩罐外邦人販來的香料,庫房里沒有幾件外邦人帶來的鎧甲和兵器? 但也正是因為確實得益,他們才越來越難以忍受外邦人越來越明顯的意圖,這些不知道何種出身的族裔在借足了瑪希城作為城市港口的便利后,不過購買了一些奴隸和農奴,就占地筑墻,像一個真正的家族那樣經營了起來。倘若他們肯老老實實做生意,其他人也未必不能容忍他們侵占一些賤民聚居的土地,然而這些外邦人不過剛剛站穩腳跟,就插手起城市的事務來了——城中的酒館大都倒閉了,愿意做生意的女人也越來越少,連又老又丑的都見不到幾個了,而其中最先讓人感受到外邦人野心的,是碼頭的搬運生意被他們一步步占據。 外邦人絕不肯承認他們動了不屬于自己的餡餅,卻又不知廉恥地承認,是他們教唆那些搬運工在腰上系紅布條組成兄弟盟,輪班出工,不經中間人去與船主談論報酬……自外邦人入城,他們的貨物漸漸占到了瑪希城日常流水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更多,搬運的這份酬勞全被他們付給了“紅腰帶”,而那些自稱兄弟盟的苦力在拿到銅幣后也絕不會去其他地方花錢,他們只會去外邦人的酒館喝酒吃東西,在他們建造的屋舍里睡覺,雖然開在貧民區,外邦人的旅館又便宜又好可是這三年在瑪希做過生意的人都知道的事哩——但錢幣轉過這么一圈,外邦人實際上沒花一個子兒就讓人給他們干了活,還把一百多號孔武有力的男人跟他們的名字綁在了一塊,還有誰能比他們更會算計、而只要不是眼瞎了的人,誰又看不出他們的狼子野心? 誰也不肯承認,在外邦人占有的貿易份額越來越大,堆積的金錢多到令人蠢蠢欲動時,得知他們以一個完全不值得的價錢在西城區買下了一大塊爛泥地,有多少人心里既慶幸又覺得他們簡直是昏了頭?直到那些外邦人大興土木,短短時間就建起一座磚木結構的巨大旅舍,開始營業后還在不斷擴建,直至占據了整條街道,旁觀的人才真正意識到他們的力量和決心。在那條已經被寬闊的石板覆蓋的街道上,旅舍是外邦人的,店鋪是外邦人的,醫館是外邦人的,雖然他們允許rou鋪和面包店之類的生意遷進去,但若不能接受外邦人的“合作”——照他們的規矩宰殺動物和處理rou類,在他們的磨坊加工糧食和使用他們出售的調料,沒有一個生意人能在那條街道上生存下去。哪怕外邦人要求的租金堪稱低廉,又確實提供了許多便利。 那個被憎惡它的人稱為魔窟,而更友善的通用名叫做“新市場”的街區,只用了一年,就奪走了傳統市場一半以上的交易量。 那些外邦人不僅提供低價(許多商人甚至本地人在那里訂下了長期房間)、整潔(無限的清水和有限但免費的熱水,房間幾乎沒有臭蟲和鼠類)、舒適(都有向光的大窗戶,床鋪寬大穩固,有桌子、椅子和帶鎖的柜子)的住宿,還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隨時供應豐富而物美價廉的飲食,他們的大廳每隔一天就有一次同樣是免費的表演,因為有兩個戲團以此支付房費和伙食費……除了外邦人因為信仰問題,自己不肯、也絕不允許在旅館工作和住宿的女人進行身體交易是個非常大的遺憾外,他們在其他方面幾乎做到了盡善盡美。 而他們吸引商旅聚集的絕不只是服務,就在旅舍背后,是城主拒絕再向他們租讓土地后,外邦人威逼利誘當地人出讓房屋的使用權,將那些茅屋土舍通通推倒再建起來的專門倉庫。 出讓了土地的貧民一躍成為每月收租,衣食無憂的有閑人,引誘了更多的人向外邦人售賣自己的立足之地。而那些建立起來的倉庫除了用于儲藏外邦人那些多得不可思議的貨物,也同樣為那些同他們有交易的商人服務,一條專門開辟從庫房直通碼頭,馬拉的車輪日日從那些裹了鐵皮的軌道上駛過,交易雙方的財富也如夏日的水草一般日日增殖。 雖然外邦人主動為稅務官設置了專門的辦公場所,但他們真正惡毒并且致命的地方也不在這些地方,他們就把它們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現在所有人面前——就是是那些沿街而開,統一招牌,統一柜臺,甚至連價格都統一的店鋪! 這些外邦人來到之前,沒有人知道金錢居然有這樣多的去處,它們不僅能用來購買鮮艷又柔軟耐磨的布料,晶瑩剔透的華麗食品,精美絕倫的瓷器餐具,氣味撲鼻的香料,堅固鋒利、閃閃發光的強力武器——還能夠買到巨大的、一個成年男人踩到另一個男人的肩上也未必摸得到頂端的水車,同樣只要有流水就能驅動的磨盤,大大小小的新式紡紗機和織布機,無論誰向他們購買,他們都保證學會為止……在就這些令人咋舌的商品旁邊,外邦人又連一根針,一顆糖,一個拇指肚那么大的鹽包都愿意同人交易,如果有窮苦人想向他們賒賬,他們就會讓人去背后的工地干上一天半天的活,同時不吝給予飲水和食物。這樣一來,不僅城中的窮人,秋冬季節時,連近郊的農民都愿意繳納高昂的入城費,只為去外邦人那兒找活路。 剛剛來到瑪希城時,外邦人除了船和貨物別無其他,三年還未滿,他們已經擁有了半座城市。 即便瑪希城正遭受雨災,也不能阻止他們擴張的腳步。災難甚至加快了他們的速度,因為面對如此天災,城中的實權人物已自顧不暇,更何況再付出財力與人力去行善?外邦人正好借此機會收買人心,他們不僅騰出倉庫,收容那些無處可去的可憐人,連旅館房間連同食物的價格都一分不漲。而不敬地說,在這個季節,城主的城堡都未必有外邦人的旅館那樣舒適,因為他們不惜燃料,用冬日里震驚過城里人的手段把整座建筑弄得既暖和又干燥,他人苦于yin雨之時,新市場的人仍能每天穿著干燥的衣裳,外邦人甚至在他們的鍋爐旁隔出了一個烘衣房,每日都有許多婦人和仆人在屋檐下排著長隊,等待外邦人把干得透透的衣物鞋靴還到他們手上。 瞧這些外邦人的作為!就像一個正值青春的少女遭遇了一個富有、英俊、溫柔體貼又十分慷慨的陌生男人,他既不在乎她的貧窮,也不介意她容貌平平,既然他給她的比她要付出的多得多,就算她不能成為他的妻子,只要他不要求她立誓永遠只屬于他,那她又何妨暫時依附于他?那些為一點蠅頭小利就不顧體面的城市平民和那些見利忘義的農民是這樣的打算,倘若將外邦人徹底趕出去,他們也便一哄而散了。 但將外邦人趕走——他們初來乍到時無人能想象今日之困境;他們剛剛站穩腳跟時,也無人舍得廉價商品帶來的豐厚利潤;待到他們占地為王,露出獠牙,城中的大人物才赫然驚覺,除非拿出極大的決心,否則與外邦人的爭端絕難善了。除非出身高貴,或者天生品德高尚,否則人總是樂于享受權利而怯于承擔責任的,外邦人將瑪希城的正當行業擠壓得難以喘息,情愿向窮鬼派灑金錢也不肯繳納合理的賦稅,若有哪個行業協會對其加以小小規勸和懲戒,外邦人非但不肯借機反省,還要反施報復,引得民怨載道。由于沒有足夠嚴厲的懲罰,他們的行徑便日益張狂,乃至于當面頂撞貴族,哪怕面對城主的公正裁決,他們也敢不屑一顧,拂袖而去! 連主教那樣的大善人都痛心疾首,激憤不已,斷言他們是絕難教化之徒了。既然外邦人已經在瑪希城激起眾怒,是否意味著只要振臂一呼,那些飽受其害的中堅人物就會聯合起來,群策群力,奮勇爭先,一舉拔除這株寄生在瑪希城上的富貴毒花? 姑且不論外邦人遍布城中的眼線耳目(由此可知,人為了一點利益可以無恥下賤到何等地步?。?,大人物們也得首先議定成事之后他們應取得的補償份額,才能決定該在這偉大的、拯救城市的高尚行動中投入多少金錢和人力,若非城主大發雷霆后說明厲害,他們還不肯向臨近那些虎視眈眈的領主借兵呢。不過對于他們的求援,領主們也給予了非常積極的回復,雖然他們對外邦人的財富早有認識,提出的價碼頗令人不快,但只要能將外邦人的猖狂遏制到此,在塵埃落定后再慢慢商議又有何不可呢? 除了城主顯得有些過于憂心忡忡了,貴族和行業領袖們都在耐心等待,期望天晴一日的盡早到來,好讓領主們的軍隊出發,對外邦人在雨季的種種奢靡浪費恨得發狂也極力忍耐(日日銷銀熔金,他們可知那些偽善之舉浪費了多少屬于他人的財富?。?。只有當又一支外邦人的船隊來到,他們才略略高興起來,每當船隊來到,外邦人的庫房就會得到一次極大的充實,這一次可是足足三艘大船呢! 雖然大人物們也隱隱憂慮是否有別的東西隨船而來,不過他們的眼線回報說所有的碼頭搬運工都去了,而除了各種裝在箱子里的貨物,沒有什么看起來像士兵或者雇傭兵的人物,也沒有馬匹。雖然這次確實來了一些新的外邦人,但他們的人數不過三五十個,聽聞至少三分之一還是年輕的女人。 哦,年輕女人!大人物們幾乎要大笑起來,那些外邦人從來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事,他們可知自己的每一次愚蠢作為都是在為自己的墓xue掘土?這個時候來到的年輕女人,難道會是他們迷途知返,意求和解的一種表示?畢竟因為外邦人的胡作非為,許多男人的日子都變得無聊了許多——這樣大的瑪希城,竟然找不出幾個熱情開朗,又價格合理的年輕女孩來! 但是回到情報本身,說老實話,被瑪希城的大人物們信賴的間諜在刺探敵情這活兒上干得既不認真,也不誠實。要說城中跟外邦人關聯最密切的群體,毫無疑問就是“紅腰帶”兄弟盟了,外邦人的財力不僅讓他們能夠干更少的活卻得到更多的報酬,還支持了他們不斷擴大自己的數量。雖然他們向外邦人搖尾乞憐的做法令人不齒,可也沒有什么比加入他們更適合隱藏和偷窺的。然而作為一個新成立的團體,紅腰帶的內部遠比看起來團結和親密,他們很快就用下等人的智慧發現了那些混進去的雜質,并把他們綁起來交給了雇主。 外邦人沒有處置這些間諜,但也沒有放過他們,這些jian細仍然能夠向他們的主人傳遞消息,只是消息大多經過了篩選和模糊的處置。在瑪希城中,只有城主還算得上是了解他的對手,但就算是他,也不能知道這次隨著遠邦船只來到他的城市的,是些什么樣的怪物。 灰色的雨還在下個不停,所有的貨箱都從船上卸了下來,紅腰帶們得到所有工作都結束了的信號,疲累又歡喜地回去了,剩下那些隨船而來,又與他們一同勞作的人則再度聚在了一起。片刻之后,這群人拾級而上,離開碼頭,穿過城區,一路向西。 密密的雨水敲打著淺淺的水洼,充滿了波紋的水面模糊地倒著灰色的天空,街道人跡寥寥,在越來越低矮灰暗的屋舍間如山岳般聳起的,是一座極其巨大的紅墻白窗建筑,這座旅舍哪怕隔著半座城都不能忽略其存在,更何況身處其間? 一雙白得發亮的手推開了一扇窗,一張秀麗的面孔探出來,看向遠處的街道,一行人正向此處而來。他們穿著一式的蓑衣,隊列整齊,步伐也同樣整齊,兜帽的陰影模糊了他們的面容,只能辨出其中幾人身形特別高大。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道自上而下的目光,其中一人抬起頭來,視線的交集不過片刻,樓上的窺視者就受驚般縮回室內,并關上了窗。 第365章 “無情對無腦” 阿托利亞受到了驚嚇,那一瞬間的對視產生的心悸前所未有,甚至勝過直面猛獸,身臨刀鋒,而她對精神法術的訓練又實在做得很不夠。但在房間里坐了一會之后,她又漸漸鎮靜了下來,緊握著母親留下的護身符,她默默念誦經文,直到一陣輕柔的敲門聲打斷了她。 她站起來打開了門,一個算得上年輕的男人站在門口一步之遙的地上,帶著她熟悉的微笑,問道:“現在有空嗎,阿托利亞?” “我隨時都有時間,老師?!?/br> 她的老師高興地說:“今天隨船來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同伴,我希望你也去見見他們。你不是一直在期待這件事嗎?” 阿托利亞立即想到了剛才那些人,她有點兒勉強地笑了下,“這……這是否有點不太合適呢?我還在惶恐是否能真正成為您的學生呢,您的同伴必定也是非常高貴的人物,我這樣身份尷尬的小丫頭貿然出現,是不是不太莊重呢?” “高貴的從來都是品德而不是身份,你無須為此自卑,阿托利亞?!崩蠋熣f,“實際上,這也沒什么莊重不莊重的,不只是你,只要是在我們這兒上過課的,我們能夠召集得來的人的都要見見他們的面呢,這也是儀式之一?!?/br> “那我應該換一換衣服……”阿托利亞小聲說。 “唔,如果那是你的意愿的話?!崩蠋熣f,“這次的來人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呢,雖然同樣是一種不太重要的形式,不過是他的話,”他對她笑了一下,“還是值得你們女孩兒特地換一身衣裳的?!?/br> 阿托利亞心不在焉地換了一套還算可以見客的裙子,又謹慎檢查了一遍房中的箱鎖,才踏出房門,跟隨著老師穿過走廊,沿階而下,一層大廳的嘈雜像往常一樣在樓道間回蕩,但當他們走到二樓轉角處,那些吵鬧嗡鳴漸漸低了下去,當幾乎稱得上靜寂的一個片刻過去,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此起彼伏的抽氣和低聲贊嘆。 她有些驚疑地緊跟著老師的背影,幾步跨下階梯,老師輕輕地“啊”了一聲,她也自然而然地越過他的肩膀向前望去,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當她的目光落到一個人身上時,大廳輝煌的燈火失去了色彩,涌動的人頭也變成了靜止的暗淡壁畫。即便她自認絕非普通女子,也在一時間遺忘了呼吸—— 世上竟有如此……如此……如此——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俊美……不,是美麗至此的生命! 當他從人后走向眾人之前,將手放在胸前,依俗禮向眾人致意時,如風吹過麥田,人們也不由自主地向他低下頭顱。 雖然他只是簡短介紹了自己的名字,隨即便退到同伴身后的某個角落中,但人們的目光還是緊緊追逐著他,直到一個人跳上大廳中央的舞臺。 “嘿!嘿!大家看這兒來!”他拍著手,把自己帶雀斑的麥色臉蛋轉向四周,“我知道這可是個難得的漂亮小伙,可我不能讓你們一晚上都盯著他的臉蛋呀,來看看我這兒,瞧瞧你們的這個老熟人,我也不過比他差了那么點兒,瞧瞧我這張同樣漂亮的小臉兒,難道你們就這樣忽略了我的美貌了嗎?唉~我就知道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你們總那么喜新厭舊,畢竟你們忍受了我至少三百天呢,整整十個月,啊,多么漫長的日子!” 人們轉頭朝他看去,發出善意的哄笑。 “當然當然,按照咱們的慣例,新來的兄弟都得來這臺上露個臉,告訴咱們,他們是誰,會干什么,來這兒是為了什么?!鄙囝^靈活的年輕人移動腳步,從舞臺的這一邊走到那一邊,“今天當然也不會有例外,只是今天也實在有點兒不一般,第一,不能讓你們只盯著那個誰的英俊面孔,卻忘了他說過啥——我現在就得問問,我的兄弟姐妹們,你們告訴我,剛才那個小伙子的名字叫什么?” 人群發出一陣尷尬的笑聲。但還在看著那個角落的人確實變少了。 范天瀾看著舞臺,靜靜聽著。 “第二嘛,我們這些新伙伴的本事,我得說,可真是不一般,就像他們這次帶來的,也是真不一般的大家伙——那些大家伙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可放不下,它們的舞臺可是在別地,就在外面的天地之間,所以,咱們又何妨稍等一等呢?我李瑟敢拿自己最要緊的地方向你們發誓,真正見到它們的那一天,你們肯定要哇哇大叫,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樣又大又好的好玩意——”李瑟眨了眨眼睛。 一些人“喔”了起來,阿托利亞的老師輕輕搖了搖頭,過了一會,他身邊的少女才反應過來李瑟剛才開了個什么玩笑。 她低低切了一聲。 “第三呢,也沒有要緊的事,我們都知道,只要我們再待會兒,吃飯的時間就到啦!我站在這兒,鼻子可比站在下面的人早聞到香味,摸著肚子,我要特別高興地告訴你們一件事——”李瑟得意洋洋地搖晃著手指說,“一吃完飯,咱們的會長、隊長和組長,都得去會議室開會,而我們這些剩下的人呢,宴會可以一直開到他們出來為止,廚房可是從早上就開始準備的——” 雖然毫不意外,因為這是新同伴來到必經的歡迎儀式之一,但大家還是給予了十分熱情的回應。 “最后——最后的最后,在我們動人的、美味的、飽飽的晚飯前,多嘴多舌的李瑟得最后說幾句?!崩钌f,“我知道,開懷大笑能讓大家吃下更多的東西,我們有了新同伴,得到了新的援助,這都是讓人高興的事。在這些高興的事之前,我們雖然也有自己的歡樂,也同樣有我們深深的愁苦,這愁苦是來自這該死的老天爺——它已經下了要命的、整整一個月的雨啦!我們的房子都被雨水泡壞了,我們的腳也要被雨水泡爛了,什么出門的活都干不了了!唉,除了躲在屋檐下詛咒這沒完沒了的雨水,好像也沒有更多的事好干了,多么悲慘的日子!可是——” 他在舞臺中間停了下來,“我們是這天災里最悲慘的人嗎?” 人們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就算我們躲在屋檐下,就算我們站在自己的兄弟姐妹之間,難道我們就看不到,聽不到,不知道在外面、在這座城中的其他地方、在這座城市之外發生的許許多多悲慘的事嗎?” 李瑟坦然面對他們的目光,微微張開雙手。 “我們的耳不聾,眼不瞎,我們不是那些老爺,不是那些體面人,我們不僅知道有許多人在寒冷、饑餓和疾病之中,我們也在極力幫助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因為我們知道、因為我們曾經感受過一樣的,甚至更深的冰寒、饑荒和病痛?!彼允且粯拥穆曇?,聲音里的感情卻深沉了起來,“今天能夠來到這里的,不是我們的兄弟就是我們的姐妹,在過去的日子,在現在的日子,我們的兄弟彼此幫助,我們的姐妹互施援手,親如一家地在艱難時日里相互支撐,不知度過了多少難關。就讓我厚著臉皮說,我們現在的生活確實比過去好了一些,至少在這個雨季,我們能夠住在我們親手所建的、不漏水的屋檐下,不受可怕的病魔襲擊,不為每一天的食物發愁,還有這么一個可以相聚,可以學習的地方,雖然我們的頭頂依舊烏云密布,可我們也能點亮我們的燈,讓光明灑在自己的心上。但——” 他的聲音傳到大廳的每一處,清晰地壓過了窗外的雨聲,“我們得到這一切,并不容易。老天爺喜怒無常,是自然如此,有風就有雨,有日就有夜,都冬天就有春天,哪怕這個春天不好過。不管窮人富人,老天爺從不偏心??稍谶@世上,雜草,蟲子,莊稼和牲畜,野樹和野獸都能天生天養,照他們自己的法子活,為什么就只有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窮人的日子,卻要一日一日的地捱過?瑪希城多么大的城市,可在我們像今天這樣養活自己之前,我們的兄弟姐妹們,你們是怎么活的?男人要把自己當做牲畜,女人也要把自己當做牲畜,把自己交給別人奴役使用,像蟲蟻一樣奔忙,得到一點點錢幣,不是要養活家里永遠填不滿的肚子,就是拿它們來換一時一夜的荒唐。然后,我們還要向那些不干活的人懺悔自己的罪孽,被體面人們嘲笑,說‘看哪,那些愚蠢的、不敬神的人哪!他們生來便是有罪的,因為他們的母親出不起教士的洗禮錢,他們像老鼠一樣生活,只顧今日不知明日,他們不積福報,不僅死后不得極樂,連他們的后代也要繼續低賤下去’!可若是有人生來便是低賤,為何瘟疫也對貴族一視同仁,當我們用自己的手腳反抗時,老爺們流出的血也是一樣的顏色?” 底下的人們發出嗡嗡的聲音。阿托利亞抿住了嘴,她的老師皺起了眉。 李瑟的聲音仍在大廳里回響。 “我們愚蠢,可我們粗苯的手能拿起同樣的筆,寫下同樣的文字;我們不積福報,可我們既不用他人的血rou取樂,也不以殘酷的盤剝為榮!我們能夠團結起來,有幸能用自己的雙手掙得自己的生存,但我們不過是稍稍有了點人的樣子,就有人說我們不該有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們過上了這樣的日子,城里的老爺們就嚷嚷著就要活不下去了!可他們的活不下去,是不得不把剛出生的孩子溺死,是生了病,就要剝去全部衣服扔進布伯河,還是偷了一塊面包,就要砍去手腳,還是因為——因為用了外邦人的巫醫藥方,保住了全家性命,就要在絞架上吊死,尸體全城巡游?” 人們憤怒和悲傷的聲音變大了。 “——他們不是還好好地住在石頭的房子里,烤著爐火,喝著rou湯,想要如何驅趕、消滅我們嗎?”李瑟身體前傾,目光緊緊盯著他的聽眾,手臂卻指向窗外,指向東方,指向那山丘之頂的城堡,“他們對我們是如此憎恨,恨得想要用一百種殘酷的辦法殺死我們,或者把我們變作奴隸;他們是這樣地貪婪,連心肝都是金錢的形狀,沒有一點地方留給良心;可他們又是這樣地無能,一場雨災就讓他們像田鼠一樣縮在洞中,不敢與我們爭鋒。不過,固然天災能讓他們老實一時,但只要等到天氣一晴,毒蛇就要出動了!” 臺下一陣憤怒和不屑的嚷嚷。 李瑟提高了聲音,“我們當然不害怕他們,因為誰要再讓我們回到過去的日子,我們就要和他拼命!我們想一想,在老爺們寫信給那些領主的時候,在老爺們許諾只要能把我們殺死或者驅逐,他們就愿意付給領主多少金幣,多少貨物和多少奴隸的時候,他們可曾想過,我們這些人,這些他們眼中的敵人,也同樣地怒火熊熊?就在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在雨水中發抖,在饑餓中煎熬,病痛如火燒卻盼不來一點神明的憐憫,在這座城外,在村莊里,在泥地旁,又有多少農民、佃戶和農奴對著發芽的種子,對著死去的家畜和腐朽的農具,與家人一同等死?” 他高聲質問:“受苦的人,老爺幾時看在眼中?” “沒有!”人們大聲回應,“他們從來不看!” “絕望的人,他們幾時有過憐憫?” “沒有!”人們回答,“他們鐵石心腸!” 阿托利亞張了張嘴,忍不住再去看她的老師,然后她看到了他眉間深深,深深的憂慮。 “我們的兄弟盟,我們的姐妹會,把那么多受苦的人集中在一起,靠我們自己的勞動,讓我們能夠得到食物、衣物和藥物,讓我們和我們的家人能夠在災難中生活下去,但我們的兄弟盟,我們的姐妹會,在這座城市的人中還不占多數;我們曾經受過苦,還在受一些苦,可我們有很大的希望,但那些沒有加入我們,甚至不知道我們的人們呢?他們之中的大多數還在忍受我們過去忍受的痛苦,他們沒有希望,也沒有生存的依仗,我們組成兄弟盟和姐妹會本就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受苦,難道我們要像老爺們那樣,對他們受的苦不去看,不去聽,也不去憐憫嗎?” “不——” 李瑟高高揚起了拳頭,用力揮舞著它。 “我們只有一個人,只有我們的小家庭的時候,我們如此弱??;但當我們團結在一起,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的時候,我們就強大了起來!”李瑟說,“我們有了自己的力量,難道同樣要用這種力量來奴役他人嗎?難道我們不應當去拯救弱小,反抗盤剝,解除奴役,與我們的敵人斗爭,取得我們的勝利嗎?難道我們不想變得更強大嗎,直直到沒有任何人再踩在我們頭上,說,這是奴隸——” 一陣響亮的呼應猛然爆發,那聲浪甚至波及東棟旅舍,讓一些人忍耐不住從窗中探出頭來張望。但大驚小怪的只是少數,真正的熟客對此并不過多關注,住在這里的商旅許多早已了解這處公館,他們知道西棟都些什么——無非粗野的搬運工,碎嘴的洗衣女工,廚子和他們的幫傭,倉庫,儲藏室和許多的擁擠通鋪,如此等等。一墻之隔卻是兩種生活,只有一些通道將兩處聯通起來,讓住客得以既清凈又便利,既安全又自在地渡過這段旅居生活。只是那些想法總是不同尋常的外邦人似乎覺得他們的雇工也應該得到一些享受,或者這只是他們又一種回收工錢的手段,總之就是他們也在那邊安排了一個舞臺,因此在偶爾的有些時候,人們會聽到一些木訥愚蠢的下等人發出的屬于他們自己的歡樂的聲音。 這雖然不是不可以忍受、但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不過外邦人嘛,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想什么,誰要是好心去對他們提點意見,說不準會發生什么倒霉的事——這種事情似乎從未發生過,也不能阻止人們有這樣的念頭。就像他們的貨物當然是好的,甚至好得過了頭,可他們的言行總有些稀奇古怪,不完全像生意人的模樣,自然,每個城市,每個人種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可就算是跟他們交易了兩年,將這處旅舍當做瑪希城落腳地的商人,也沒能跟外邦人成為真正的朋友。甚至不是因為這些外邦人不開朗、不熱情、不好客,但似乎“外邦人”這個身份,他們那特殊的語言和特殊的文字已經注定了某些事情。 誰會對不知來歷、不明底細的人真正交心? 誠然,他們販賣的那些名目繁多、規格劃一、質量更是上等的貨物從何而來,由誰制造,是非常值得探究的,他們用以運輸的船只,也很難讓人不去聯想另一座港口遭遇過的慘劇,以及在那之后流傳的似真似假的精靈航船,有許多人——不只是和他們交易過的許多人非常好奇,是什么樣的天賦者在背后支持這些外邦人,讓他們如此大膽又迅猛地、以非戰爭的手段入侵一座城市? 他們的動作是這樣快得嚇人,使用的手段又是如此……非同一般,以至于其他城市在與瑪希城爭奪貨源之前就察覺了危險?,斚3堑纳虝唾F族同“外邦人”對峙局面漸成的時候,別地的城市和領主也如同鬣犬在窺伺、在等待,并暗暗添薪加柴、煽風點火,期望一個最好的兩敗俱傷的結果—— 阿托利亞食不知味。 在她身邊,她的老師也是心事重重。 一道湯汁先是澆到了她的,接著是老師的盤子里,阿托利亞抬起頭,一個扎著頭巾的廚娘看著他們,關切地問:“就吃了一半,你們是今天被風吹得頭痛了嗎?” 她連忙搖頭,她的老師也緩緩搖頭,他們的同桌人對廚娘笑道:“別管這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我會幫你把她們喂飽的?!?/br> 那個抱著湯鍋的女人走向了下一張桌子,那位同桌人才轉過臉來,“阿托利亞,你想不想要來點熱糖水”他又看向她的老師,“你今晚看起來實在不太好,你在想什么?” 阿托利亞只是猶豫了一下,同桌的另一個人已經拿走了她的杯子,起身走向舞臺下那排成一列的大鍋子,不是因為她是女孩又頗有美貌,而是“外邦人”們對孩子都尤其地照顧,阿托利亞今年十三歲,在他們看來完全只是個孩子。 “我……”她的老師遲疑著,“我在想剛才的事?!?/br> 他停了下來,他對面的同伴也靜靜地等待著。 “……會不會有些過了頭呢?”老師說,“我是指……這樣,這樣的仇恨?!?/br> “這種仇恨?”另一個同桌人疑問。 老師一手支著桌子,為難地看著盤中食物,“李瑟他這樣地鼓舞他們的仇恨,是一點緩和的余地都不保留嗎?難道雙方必須這樣地不死不休嗎,在已經死去了不少人之后,繼續推動人們更加地對立,難道不會讓后果變得更加……更充滿鮮血嗎?” 其他人沒有說話。 回來的人把杯子放到阿托利亞面前,她雙手握著溫暖的水杯,屏住了呼吸。老師抬頭看向身邊的人,下定決心一般地說:“必須消滅一方才能得到和平,難道我們的術師……當初也是這樣地征服他的盟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