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出書版) 第45節
「嗯。咱們回家?!?/br> 姜玉淑把女兒的身體扶正,又拍拍她的臉,拉起她的手,轉身向禮堂外走去。 母女的對話讓董校長聽得一頭霧水。眼看著她們要走,董校長結巴了半天,擠出幾個字:「這就完了?你們這是什么態度?」 姜玉淑轉過身:「校長,實在對不起,改天我親自來跟您解釋?!?/br> 馬娜忽然尖叫一聲:「你不許走!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姜玉淑把視線投向馬娜,盯著她看了幾秒鐘,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就是馬娜吧?你給我聽清楚,如果你再敢找姜庭的麻煩,我絕不會放過你!」 說罷,她就拉起姜庭,大步向出口走去。 楊樂看著姜庭的背影,笑了笑:「校長,沒事的話,我們也可以走了吧?」 心煩意亂的董校長揮揮手:「走吧,走吧?!闺S即,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不許討論這件事啊,跟其他同學也不許討論!」 演員們紛紛離座,向后臺走去。一直默不作聲的周老師也開口了:「校長,那我……」 「周老師,這到底是怎么搞的?」董校長終于找到了靶子,「你是這個英語劇的總負責人,鬧出這么大的亂子,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據我所知,」周老師想了想,向馬娜努努嘴,「這應該是馬娜和那個女生之間的私人恩怨?!?/br> 「放屁!你把責任往我身上推?」馬娜的眉毛豎起來,蓬松的栗色卷發似乎要爆炸一般,「人他媽都是你選的!一個搶了我的裙子,一個是幫兇!」 董校長厲聲喝道:「馬娜!你怎么跟老師說話呢?」 「本來就是!」馬娜絲毫沒有收斂,「他算個男人嗎?窩囊廢!出事了只會把黑鍋甩給學生!」 周老師表情淡然,只是皺著眉頭看著馬娜,搖了搖頭:「看來,你沒有從上次的事情中吸取到任何教訓?!顾D向董校長,「校長,我回去把錄像帶拷貝一份給您,詳情容我慢慢跟您匯報吧?!闺S即,他從架子上取下攝像機,慢慢走向后臺。 禮堂里只剩下董校長和馬娜、宋爽、趙玲玲。董校長叉起腰,喘了一會兒粗氣,又看了看馬娜。 「你這個丫頭,真是無法無天了?!顾钢副е绨?、斜著眼睛的馬娜,「你別以為你爸爸和我是朋友,你就可以為所欲為?!?/br> 馬娜翻了個白眼:「反正錯不在我。但是,搞砸了我的演出,必須得有人受到處罰?!?/br> 「你當你是誰???還『必須得有人受到處罰』?」董校長揮揮手,「得了,我也不跟你廢話了。讓你爸趕緊給你辦出國,我們學校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馬娜一扭身,向后臺走去。 排練廳里只剩下幾個正在換衣服的學生,都在談論著演出時發生的事情??吹今R娜三人進來,都不約而同地閉上嘴,沒有理會她們。馬娜掃視一圈,除了他們,還有周老師在柜子前面擺弄著攝像機。楊樂已經不見蹤影。 馬娜的心情更加惡劣。她快步走向女更衣室,一腳把門踹開,回身向宋爽和趙玲玲吼道:「在這兒等我!」 宋爽和趙玲玲面面相覷,吐了吐舌頭,乖乖地守在女更衣室門前。 馬娜粗手重腳地脫掉身上的魚尾裙,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即,她就看到墻角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不用想,這肯定是那個垃圾留下來的。馬娜頓時怒火中燒。她沖過去,一邊大罵,一邊在校服上狠狠地踩踏著,仿佛里面真裹著一具鮮活的rou體。 發泄夠了,她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一穿好,又拿起挎包把散落在桌子上的化妝品都收進去。 突然,她的表情變得疑惑。緊接著,她從挎包里拿出一張折好的紙條,打開來。 紙條似乎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帶著些許毛刺,上面寫著一行鋼筆字。 今晚七點,我在校門口等你。關于上次那件事,我想跟你詳細聊聊。楊樂。 馬娜把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最后,她把紙條折好,放回挎包里,剛才不快的心情已經消除了大半。 性別男,籍貫不詳。年齡在35~40歲之間,身高180厘米左右,體重70公斤上下。存在一定的智力殘疾,吐字不清,交流能力有限。以撿拾垃圾變賣為生,常年身著綠色軍大衣,挎帆布背包?;顒訁^域集中在本市寬平區。 模擬畫像中是一張溝壑叢生的臉,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眼神呆滯,在毫無智慧光芒的雙目中,更多的是長期艱辛生活帶來的麻木與冷漠。 王憲江快步走向立交橋下的一個由編織布搭成的窩棚,一個頭發臟亂,正蹲在窩棚外啃黃瓜的流浪漢緊張地站起來,怔怔地看著他。 王憲江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叫什么?」 流浪漢結巴了一下:「張……張德禮?!?/br> 「哪里人?」 「河南的,河南修武的?!?/br> 吐字清晰。思維正常。 王憲江上下打量著他。流浪漢越加恐慌,慢慢地向后退著:「政府,這里是不讓住了嗎?我這就收拾東西……」 「沒事,你就在這兒待著吧?!雇鯌椊贸瞿M畫像,「見過這個人嗎?也是你們的同行?!?/br> 流浪漢湊過去看了幾眼,搖搖頭:「沒什么印象?!?/br> 王憲江轉過頭,看看十幾米開外的邰偉。他正在詢問靠在橋墩下曬太陽的另外幾個人。從他們的表現來看,邰偉同樣一無所獲。 王憲江暗自罵了一句,向吉普車走去。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他發現邰偉還站在原地,視線在那些懶洋洋的人身上打轉。王憲江不耐煩了,用力拍拍車門。邰偉聞聲望過來。王憲江沖他揮揮手:「快點,上車!」 邰偉慢吞吞地走到吉普車旁,臉上依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去小民屯那邊的垃圾場吧?!雇鯌椊蜷_地圖,「聽說這些撿破爛的大多會集中到那里,也許會有線索?!?/br> 邰偉沒有吭聲,手扶著方向盤出神。 王憲江有些火了:「你他媽發什么呆呢?」 「不是,師父?!观セ剡^神來,眉頭緊鎖,似乎在拼命回憶什么事情,「我怎么總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人呢?」 「正常?!雇鯌椊疽馑_車,「這樣的人遍地都是。老杜那邊有消息嗎?」 「目前做檢測的都是b區的人,還沒有一個對得上的?!观@了口氣,「要讓老杜再催催嗎?」 「不用。這玩意就是看運氣?!雇鯌椊樕峡床怀鍪谋砬?,「我有一種預感,咱們離他不遠了?!?/br> 「嗯?!观c點頭,「那么多人送檢,運氣好的話,第一個就是他;運氣不好,最后一個才是他?!?/br> 「沒錯?!雇鯌椊蛎蜃?,「這兩天就能見分曉?!?/br> 話音未落,他腰間的bp機就響起來。王憲江拿出bp機,掃了一眼。 「靠邊停車,局里的電話?!雇鯌椊蚵愤呏噶酥?,「鬧心,什么時候能給咱們配個大哥大呢?」 邰偉照做,把吉普車停在了路邊,看著王憲江跳下車,向一個公共電話亭小跑過去。 幾分鐘后,王憲江慢慢地踱回來。這一次,換他一臉沉思。 「什么情況?」邰偉看他面色不好,還沒等他坐穩就開口問道,「有新線索?」 「寬平分局聯系了局里?!雇鯌椊恳暻胺?,表情凝重,「那個流浪漢在轄區里經常出現。包子鋪、小賣店的人都見過他。不過,最近他很少露面。有個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反映,前幾天他帶著一堆破爛來賣,頭破血流的,好像跟人打了架。而且……」 「而且什么?」 「你猜這家伙的收入除了購買食物之外,在小賣店里最大的開銷是什么?」 「您就別賣關子了行嗎?」 「是蠟燭?!?/br> 「蠟燭?」邰偉挑起眉毛,「他要那么多蠟燭干什么?」 「這說明他住的地方一點光亮都沒有?!雇鯌椊淖旖锹冻鲆唤z神秘莫測的微笑,「你想到什么了?」 邰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住在下水道里?」 她沒見過真正的大海。小時候,父母曾帶著她和弟弟去過本市的北湖公園。那片人工湖就是她見過的最遼闊的水域。她常常會想象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和洶涌澎湃的巨浪,以及從海平面上噴薄而出的紅日。 漲潮時,它撲向陸地,勢不可擋;落潮時,它席卷而去,留下空蕩蕩的沙灘和無數秘密。 她想,如果她的心是一片海的話,此刻,大概就是落潮時分。 從禮堂里沖出來之后,她徑直跑向運動場,在水泥臺階下拿出書包,從臺階頂端躍出圍墻,一路狂奔。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好奇地看著這個穿著潔白長裙、背著書包的女孩,猜測她為何如此歡快地飛跑著。 是啊,她也很想停下來,告訴他們自己有多快樂。是因為此刻暖洋洋的天氣;因為體內躁動不安的生機;因為那久未體驗過的暢快。 她清楚地知道,追趕者們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但是,她不想停下來。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這樣跑下去。 她能感覺到小腿上緊繃的肌rou、白球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回彈、心臟在胸腔里猛烈的跳動、風在臉上掠過的清爽…… 這一切,都讓她好快樂。 跑啊,跑啊。 直至跑到市中心的勝利公園,她終于沒有力氣了。擠在熙熙攘攘的游客中,她勉強挪到一片假山后的涼亭里,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像一條瀕死的魚一般大口喘息著。 涼意從下半身迅速傳至軀干和手臂上,滿身的熱汗很快就變涼。隨著體溫的急劇降低,她感覺到胸中的那一團火也漸漸坍縮,最后,完全熄滅了。 她呆呆地坐著。體力嚴重透支的結果清晰地反映在她的身體上。她甚至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只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似乎腦子里也一片空白。 這一坐,就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公園里喧囂的人聲漸漸消失。僅存的游客也是腳步匆匆,沒有人注意到涼亭里那個宛若木雕泥塑般的女孩。 直至夜色完全將假山和涼亭籠罩,她才轉轉眼珠,勉強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知道,那持續了整整幾個小時的狂熱與興奮已經完全消失。即使現在回憶起馬娜因惱怒而扭曲的五官,也不會讓她的心情有一絲波瀾。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與茫然。原來報復的快感只能讓她快樂這么一小會兒——這讓她非常不甘。 然而,更為急切的問題擺在眼前:下一步,她該怎么辦? 其實,在「房間」里的時候,她對文森特說了謊。她并不打算回去跟他會合,然后一起離開。她不屬于這個城市,不屬于這條雨水管網,更不屬于文森特。既然想要和過去一刀兩斷,那么,必須要斬得干脆利落,不留一絲牽絆。否則,她永遠不可能和曾經的自己說再見。就像她毫不猶豫地拋棄掉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一樣——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蘇琳,身上的這條白裙子可以作證。 「離開」是兩個字、一個詞語或者一個動作、一種姿態,同時意味著不可預測的未來。雖然聽上去令人好奇,但是也蘊藏著各種未知的風險。比方說,在這會兒只穿著一件白紗裙實在是不合適——夜晚帶來的涼意已經讓她開始瑟瑟發抖。 她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向公園外走去。雖然前途未卜,但是她首先要去的是可以讓她離開的地方。 半小時后,她步行至本市的火車站。雖然是傍晚時分,車站里依舊熱鬧非凡。她沒出過遠門,更沒坐過火車。在站前廣場蒙頭轉向地游蕩了一會兒,她抬腳走向標示著「售票廳」的那棟二層小樓。 售票廳里同樣擠著滿滿當當的旅客。同時,叫賣各種食物的小販在購票的隊伍里來回穿梭。她立刻聞到了烤香腸、煮玉米以及泡面的誘人香氣??帐幍亩亲玉R上發出抗議。她才想起來,從昨晚到現在自己還粒米未進,連口水也不曾喝過。被執念和興奮暫時壓制的饑渴此刻席卷而來,她摸摸書包里的冷包子,又看看購票窗口前長長的隊伍,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她在售票廳里四處張望一番,走向開水間。 開水間在廁所外面,除了一個熱水爐和一個大垃圾桶之外再無別物。她把裝著冷包子的塑料袋放在熱水爐上。隨即,她輕車熟路地走向大垃圾桶,在里面翻翻找找。很快,一個空易拉罐出現在眼前。她剛要伸手去拿,卻被另一只手搶了先。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身看去,發現身邊多了一個穿著草綠色破舊呢子外套、頭戴棉帽、拎著一個大編織袋的中年男子。 她的腦子里轟的一下,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有著臟亂長發和黝黑面孔的男人。后者同樣打量著她,滿臉都是狐疑的神色,似乎很難相信這個干干凈凈的女高中生會是自己的同行。 「你……」他猶猶豫豫地把空易拉罐遞到她面前,「你要這個嗎?」 「不?!顾褞缀鯖_到嘴邊的「文森特」三個字咽回去,「我不要?!?/br>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把空易拉罐扔進編織袋里,在清脆的撞擊聲中,揚長而去。 她在熱水爐旁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舔舔干裂的嘴唇,還是鼓起勇氣,把頭探向垃圾桶。十幾秒鐘后,她拿出一個被捏扁的一次性紙杯,舒展開,在自來水龍頭下反復沖洗一番,接了半杯冷水。 兌上熱水爐中的開水后,她把一杯溫水一飲而盡,又把杯子接滿,拿起包子,走向售票窗口前長長的隊伍。 一邊隨著隊伍向前緩慢移動,她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小口抿著熱水。包子被嘴里的熱水短暫加熱后,雖然不那么硬邦邦的,但是依舊又冷又膩。饑餓難忍的她不能挑剔這些,囫圇吞下,然后用熱水來緩解胃部的不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