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少女的裙擺一樣舒展開來，將整個世界地圖染上色彩。

    北二區塔樓，沉睡的西佑身邊，阿秋靜靜凝望著外面的天空。

    好像有音樂聲。她說。

    南一區花域，身穿防護服的人們聚集成團，朝著北區行進的隊列漫長不著邊際。

    他們抬起頭朝著遠方看去，追尋著聲音的方向。

    與此同時。

    隨著洛商安這一邊準備工作完成，這絲絲樂音沿著網路和通訊電纜，一路向外傳播而去。

    封鎖區的瞭望臺哨站。

    人滿為患的醫院診區。

    望不到盡頭的審核隊。

    這世界上有三樣東西是最致命的。

    陽光、聲音與空氣。

    但陽光不夠滲透，空氣不夠動人。

    唯有樂音，奪人心于無形。

    沒有人會特別在意周圍緩緩響起的音樂，又或者說，當他們發覺的時候，那聲音已經和周身空氣融合在一處了。

    地下城隊列中，牽著父母手指的孩童停下哭泣，他在長長的隊列中扭過頭，朝著漆黑的夜呢喃。

    有人在和我說話。

    這孩子燒糊涂了。

    不是的，爸爸，真的有人在說話。

    什么？

    嗯你聽，他在說，請擁抱希望。

    *

    安靜的室內，穿著深藍軍服，踏著整齊軍靴的上校坐在沙發上讀一本書。

    他的表情非常認真，書的封面有些破舊，還有些書頁丟失了，因此，他讀得很小心。

    書頁上的文字不算整齊，字跡有藍有黑，甚至有時還是紅色。

    顯然，這本書的主人并不是隨時都能拿到筆，一旦有機會寫字，就會迫不及待地寫下來。

    此刻，上校在讀的這一頁，寫著這樣的話。

    我曾經痛恨所有的一切。

    痛恨那些偽善的面孔，痛恨那些跪拜在權力和金錢腳下的蛆蟲，也痛恨那些整日顧影自憐叫囂著世界不公的懦夫。

    我被帶回到實驗室的那一年，只有三歲。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家人，也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因為自從來了這里，我就只剩下一副軀殼，和被強行抽離，不為自己掌控的靈魂。

    白色，是我記憶中最恐怖的顏色。他們總是穿著白衣服，將我拉上實驗臺，我起初還會哭鬧，但嗓子啞了、眼睛腫了，他們不會因為我的哭聲減少哪怕一點點實驗項目，所以我收起了眼淚。那東西沒用。

    我開始學著和他們交流，并且表露出愿意配合實驗的態度。他們對我很放心，會給我好吃的，給我講睡前故事，還會允許我使用實驗室最好的儀器設備。當我在編程方面展露出難得一見的天賦時，他們甚至專門派老師來教我很快地，就連老師都不需要了。

    我開始專門被使用于做一種實驗，有關人腦意識控制，這種實驗很痛苦，他們希望我能夠實現不使用實物編程，只用我的大腦來控制虛擬世界。我遭受了無數次電擊和手術，這讓我時不時地有失憶的后遺癥。這勾起了他們的新想法用無數其他人的記憶來填充我的大腦。所以，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學生，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技術工人，更多的時候我堅信著自己是一名黑客。

    畢竟，我的確很厲害：）

    又一次從實驗臺上走下來，我恢復了清醒，他們試圖測試我在失去大腦意識的時候，身體能否保持活力和生理反應，我全身都被扒光了，我嘗試著表現出毫不在意且懵懂的模樣，但身體依舊因為屈辱而蜷縮。

    我會殺死他們。我如此想著。

    劇烈的頭疼再度襲來，我圍著一張薄被坐在床上。實驗室的門開了，一隊人走了進來。啊，大概又是哪一位大領導，往日里也有人來的，他們稱之為視察工作。

    我全身浸透在朦朧意識中，直到一個身影停在我面前。我看向他，那是一名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他擁抱了我，并且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白色圍巾圍住我，溫暖襲來，驅散了周身寒冷，我瞧著圍巾邊角的那朵白雪山。

    他說：活下去，然后才會有希望。

    他走了，我埋在那條圍巾里，嗅到淡淡的白木香。

    此后的無數個日夜，我總會想起他，即便記憶被混淆，我也從沒有記錯過他的模樣。

    頭一次，我有了了解外面世界的想法，用我的眼睛去看，用我的耳朵去聽，用我的身體去感受。

    也許他早就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沒關系。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把那個擁抱還給他，然后對他說。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愿意愛這個，你存在著的世界?！?/br>
    第52章 、背叛者

    門被輕輕叩響。

    一聲應和, 穿著規整軍裝的蘇琪走了進來。

    據警衛員報告，上校已經三天沒有出過門，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看一本日記, 翻來覆去地看, 就好像日記里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蘇琪進門的時候，上校也只是抬起了頭, 他的手指還碾著日記本的書頁，動作很輕。

    中尉。上校的表情一時間難以捉摸，你失聯了很久, 現在竟然自己回來了。

    是的。蘇琪沒有解釋。

    上校微笑道：你能進入0號世界完全是誤打誤撞, 要知道沒有地址的我們, 幾乎不可能把你送進去第二次。

    這句話明里暗里都是責備的意思, 但蘇琪面不改色，她行了軍禮, 嚴肅道：上校，我拿到了地址。

    上校頓了頓，哦, 很好。你做的非常好。中尉, 我們的地下城遷移最多還有一周就能結束，你回來之后看到父親發的簡訊了嗎？

    蘇琪點點頭，說：看到了。洛司令代表軍方承諾, 大家不必為了第一批遷移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等安頓好這些人, 全球聯邦政府會陸續開放第二批、第三批。

    上校將手中書合上放到身側，笑道：還記得很多年前天基武器在河村引爆的那一場毀滅性攻擊嗎？正是因為那次事故善后及時，父親贏得了民心和軍中極高威望。他的話向來比政府文件還要管用。

    您和洛司令一樣偉大。蘇琪誠懇地說。

    上校這次笑得更開心了, 在我面前省省這些奉承話，中尉。你不會不知道外面的流言吧洛司令的那個兒子近來可沒干什么好事，武力鎮壓、濫殺無辜。他們都說我丟父親的臉面呢。但是中尉，臉面這種東西，是用來給別人看的，如果沒人可看，它就一文不值。就好比，承諾這種東西，是留給活人聽的。

    這句話有些毛骨悚然，蘇琪皺了皺眉，但是她沒有其他更多余的反應。

    蘇琪很快將話題拉了回來，上校，地址

    哦哦，對，看我，差點激動地忘記正事。上校拍拍大腿，從沙發上站起來。他注意到蘇琪的目光瞟著那本書，隨意地擺手道：別在意，那只不過是一本普通的《中二語錄》。

    我們要立刻進攻嗎？還是說，先讓我向您匯報失去通訊的這些天都在干什么工作呢？蘇琪看著上校一步步朝她走來，還有二公子

    不著急，我們還有時間。上校打斷了她的話，然后越過她，徑直走到門邊，猝不及防地打開了門。

    門口的位置站著一名侍從模樣的少年，沒人知道他在門口站了多久。

    他的銀發像是月光下的泉流，淡金色眼瞳溫柔甜美。他的手中捧著一個小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盞銀杯。

    為上校獻上美酒。少年說。

    黑發黑眸的上校與銀發金眸的少年相視片刻，上校從少年的手中接過了酒杯。

    中尉，和我來。上校端著酒杯朝前走去，絲毫沒再看少年，他邊走邊說，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和0號世界可是大有關系呢。

    蘇琪跟在上校的后面，而少年佇立在原地。

    他們拐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進入一個光線昏暗的房間。

    房間中央放著一個巨大的營養瓶，大概有一人高。營養瓶中放置著青藍色的透明膠液，無數根管子在瓶中穿過，連接著中央的鮮紅心臟。

    那顆心臟，跳躍著。

    房間的右側擺了一張床，床上半躺著一名男子，形容有些消瘦，圓圓的眼鏡架在鼻梁上。

    上校和蘇琪剛一進門，男子就發現了他們，只不過瞧過來的眼神很木然，就好像在說哦，你來了啊。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學院最年輕的博士，0號世界的締造者之一，林語。上校笑著用手示意。

    蘇琪立正站直，口中說：林語博士好，我是上校麾下的蘇琪中尉。

    林語沒有打招呼，而是自言自語似地說了一句：原來你就是中尉。

    別這么客氣，不久前林語博士也是我麾下之臣呢，你們算半個同僚。上校軍靴輕踏，走近林語身邊，拍了拍林語的肩膀，只不過現在林語博士自己有別的想法，棄我而去啦。你瞧，我把他和心臟放在一起，省了很多看門的麻煩。只要他敢跑，這顆心臟就會立刻被汽化。為了自己的理想能成功，林語就算死，也得拼命護住這顆心臟啊。

    林語沒吭聲。自從那晚錯失殺死上校的機會后，他和上校之間的交流就越來越少了。不過，上校也沒再來找他的麻煩每天過來只是為了監督他好好吃飯喝水。

    博士精神狀態不太好，中尉，你來跟他說說現在的情況吧。上校退開一步。

    是。蘇琪點頭應著，林語博士，我現在手上拿到了0號世界的地址，只要我們愿意，隨時都可以對那個世界發起毀滅性的打擊。

    林語抬頭看著蘇琪，眉頭微微蹙起，這樣啊，我們輸了嗎？

    還沒有。蘇琪說，據我了解，0號世界并不是『小紅帽』最終塑造的世界，他藏了東西在里面，我們希望你能配合我們把那東西找出來，這樣我們就不判處你們極刑。

    我不知道。我沒有涉及到『小紅帽』的核心程序設計，我敢保證洛商安他也不知道。林語說，而且有了地下城，你們要那里還有什么用？直接銷毀才是正常手段吧。

    蘇琪還想再說什么，被上校抬手制止。

    好了，中尉，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厝グ堰@些天的工作整理成報告，以加密的形式傳給我，挑重點說。上校命令著，走的時候幫我把房間的通訊音響打開。

    蘇琪依言走到通訊箱旁邊，把調頻撥轉到一個數值。

    悠揚的鋼琴聲傳了出來，樂音充盈在房間和走廊里。

    上校偏頭道：什么時候這么講究，放起鋼琴曲了？

    蘇琪回答：大概是為了緩解遷移部隊的緊張情緒，已經在通訊電路上放了好多天了。

    《希望永不消去》，的確應景。上校沒再關注，而是在房間選了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蘇琪離開房間，關上房門之前，她聽見上校對林語說。收拾一下自己，后天要押運你去地下城。

    蘇琪拐過走廊出口，少年端著盤子依舊站在那里。

    中尉。少年向她問好。

    蘇琪點點頭，少年與她同行。

    他們抵達了餐房，蘇琪順便帶上了門。餐房里很安靜，現在是清早，值班的人還沒來換班。

    執行完畢。蘇琪低聲說著，順便用小幅度的動作朝少年展示了掌心微型攝像機的圖像那個盛著心臟的巨大營養瓶的側面，毫不起眼的支柱位置，貼了一個小型貼片。

    少年嗯了一聲，繼續道：通訊打開了么？

    打開了。蘇琪說，而且是上校他親口要求的，所以絲毫沒有痕跡。

    少年沒說話。

    北喬想干什么？蘇琪問著，現在心臟通過神經儀器代替他已經毀壞的本體和他的數據相連接，他是想通過控制心臟擺脫軍方對他的要挾么？或者像你一樣，找一個容器，把數據放進去

    北喬沒和你說，因為他并不信任你。少年面帶笑容，就像他也并非完全信任我一樣。除非我們現在就變成他的洛洛，不讓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他那里取得百分百信任。

    蘇琪不置可否。

    但是沒關系，我們可以猜一下嘛。好歹我也和北喬認識了那么久，讓我想想，那個劍走偏鋒的小子，會干點什么呢？少年把盤子抱在懷里，微微偏了偏頭，蘇琪，你拿到那顆心臟是什么時候？

    『神降日』之后的某天。蘇琪回答，『小紅帽』幾乎是以同歸于盡的姿態阻止了肅清計劃。他的本體大部分被銷毀，只有一小部分留了下來也就是他的心臟，上校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用這顆心臟再造『小紅帽』，一個完全聽憑他控制的『小紅帽』。后來洛商安用這顆心臟提取了北喬的記憶體，并把它帶到了0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