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02裹挾
宴會設在宮城北邊的瑤光樓內,從樓上至樓下以及臺階處都擺放著大小不一的長方桌,下鋪設地毯,毯上安放坐墊,圈椅,或矮墩用以坐臥。 瑤光樓前歌舞陣陣,夜宴眾人按序就坐取樂,是時樓上,樓下,沿階各處歡聲四起,熱鬧非常。宴酣,適逢上賜浴湯泉,眾人彼此爭相推讓前往。 越國公徐昌平喝了個酩酊大醉,被幾位自家親戚扶著,預備和不久前結交的傅尚書一塊去尚食湯。 “真真,真真——!”他搖搖晃晃,大庭廣眾之下毫無形象地叫嚷著,“我的真真誒,你去哪里了?” 叫的是府中愛妾,調頭摸的卻是旁邊端盤宮女的手,也不知道是真醉還是假醉。幾位扶他的親戚硬是使了拉牛的力氣才勉強攔住他。 “你們怎么不管管他!由著他這樣發瘋!”張氏和崔宛珍送喝高了的徐大器去休息,回來席間看見這一幕,當即咬牙切齒道。 她身后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老婦人,臉上掛著笑,正想要討好她,張氏找不著出氣筒,抬手一巴掌打在徐昌平旁邊那個叫真真的妾臉上,把她打得滾在地上,一時惹人注目:“下作的賤蛆,你奶奶生了你,天生就會賣的小娼婦!我回去先揭你的皮!” 說話間還要踢打,崔宛珍忙勸阻道:“如此良日佳節,母親犯不著為了一個奴婢怒火傷身啊?!闭f著使了個眼色,讓那個妾室下去了。 扶住徐昌平的親戚們此時也趕緊從善如流道:“是啊是啊,您看在侄兒們的薄面上,別和叔叔計較生氣了……” “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真當這里是你們家了!”張氏狠啐道。 親戚們一個勁地笑,連聲奉承道:“嬸子說哪里的話,即使到了天宮去,誰不都是對咱家放一萬個尊重,恭恭敬敬孝順叔叔嬸兒的。除卻圣后娘娘,嬸子可是天底下女子中頭一號人物了??!” 去你媽的頭號人物!張氏暗暗咒罵道。 誰知道她原來也是這么想的,可今晚和皇親命婦們去皇太妃處的遭遇,著實讓她從頭到腳羞憤欲死,仿佛被人口吐唾沫戳穿了脊梁骨,此時聽了這話,不由更為惱怒 他們一家自下午隨駕到達行宮,在繚墻內隨眾人一塊由尚寢局的宮人安排分調,在西南邊的連排屋舍安頓好之后,便收到了來自皇太妃處遞下的請帖。 這位皇太妃雖然之前住在洛陽,沒有和她有過往來,但是張氏知道她的大名。她曾撫養過陛下長公主姐弟二人,是今上在世的親近長輩中唯一且有分量的,實和太后一般尊貴,今年快六十了,據說她為人慈善,愛熱鬧,這次不僅僅邀請了張氏,連同長公主,王妃們,以及另一些有頭有臉的外命婦也一塊邀請過去小聚。 能得到皇太妃的重視,在一塊閑來敘敘家常,按照尋常公侯之家來論,是件極有體面的殊榮,但是以張氏如今的地位來說,是件屬實平常的事。而況張氏名義上還是當今圣后的母親,圣后和圣君既然是敵體夫妻,那么她和皇太妃彼此就是真正的親家關系了,并無上下尊卑之分,此時能聚在一塊相親相親,更有家里親戚串門走動的意味,真算得是錦上添花,再好不過了。 在皇太妃沒來之前,以及接到她遞來的請帖之時,張氏一直就是被身邊的親信這么吹捧著的。越國公府如今的食實封堪比郡王,因為徐寶象的關系,她的確在外命婦中的地位非常高。 但是當她赴往皇太妃所住的宮殿時,情況卻不似她所想那樣了。 該免的虛禮沒有免,原本該和皇太妃一樣接受眾人簇擁的張氏,卻被貴婦們晾在了一旁,在下首的第一個位置悶坐著。而前日還和她熱絡攀交的獨孤氏此時正側身坐在皇太妃的坐床上,一邊給皇太妃講笑話,一邊接過王尚宮盤子里的茶遞過去。 坐床的另一邊是秦國長公主李賢,她見了她,也沒什么表示,只是淡淡的一眼掃過,眉似青山之橫,目如深潭之清,不知是有意的還是真沒看清楚。 只這一眼,如看灰塵似的侮辱性極強,讓素日受到吹捧的張氏如爆炭一般,憑空生出比天高的氣性來,真論起關系,自己怎么說都是她姻叔母,她還是自己姻侄女兒呢! 雖然獨孤氏曾提醒過她要注意自身的身份影響,但是張氏被日益捧高,認為只要不惹到徐寶象,一切都是以她為先,獨孤氏也不過爾爾,右相之妻又如何,平日對自己熱絡不過是地位在其之下,想沾沾好處罷了??墒强此F在竟然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任何人都不來巴結她,張氏便更加怒氣沖天了。 坐在后排次座的河間郡夫人看她面色不善,好心關切幾句,卻不想被她就近發泄般啐了一口唾沫:“呸??!” “——張夫人覺得可好???” 皇太妃聽完獨孤氏的笑話,回頭卻看到張氏正照人臉上吐痰,唾沫星子飛濺到紅絲絨毯上,讓原本有潔癖的皇太妃立刻沉下了臉。 一旁負責清掃地毯的宮人看在眼里,想著等這次聚會結束就把它扔了。 “……老娘娘息怒,這原是場誤會?!弊詈筮€是河間郡夫人替她圓了場。 但張氏的臉卻像被人打成了豬頭般脹紫,見勢不對,她仍硬著頭皮端笑對皇太妃招呼道:“親家母,親家間不常走動,難免會有誤會的嘛……” 卻說完,室內無一人應和,張氏這下更加尷尬了,腳趾都快摳破鞋底,直覺他們這份安靜并不是在默認她和皇太妃的關系。 皇太妃已經是快六十的人了,張氏比李賢還小幾歲,做她女兒都綽綽有余,就算真有這層關系,此時突兀炫耀般地叫起來聽著不免讓人汗顏。 終于還是獨孤氏站了出來,熱場道:“張夫人和河間郡夫人是親家?” “不是,”河間郡夫人笑道,“哪里配呢,獨孤夫人說笑呢!” 這話雖是自貶,可在場還是有少數人似乎聽出來那是在說張氏品性有虧不配作親家的意思。因借著這句話的由頭,他們和那些聽不出這層意思的,只笑河間郡夫人滑稽的命婦一齊笑了出來。 滿室的哄堂大笑,張氏有什么委屈和憤恨都此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說笑間到了晚膳時間,此事略過不提。席間宮人們陸續上菜,其中有一位面容靜麗的少女端著酒盞走上來道:“媽,這酒是我親自釀的,濾過了好多遍呢,您看看是不是像水一樣清了?” 這位少女自小在皇太妃身邊,是她的養女,乳名叫榮娘,也被李賢呼作榮兒。 皇太妃笑著揶揄她道:“半年才釀了一壺酒,我們榮娘可真是孝順啊?!?/br> “您又在拿我醒脾了,”榮娘為她倒上酒,坐在她腳踏旁乖巧笑道,“當然要孝順您啦,我最近還看到了一則故事,看完更決心也要像他這樣孝順您呢?!?/br> “是什么故事?” “是舜帝的故事?!蹦菢s娘隨機應答,十分機敏道,“您知道嗎?舜帝小時候過得很可憐,他的父親,繼母,弟弟都對他很不好,屢次加害他,甚至縱火想燒死他,填土想把他活埋,但是他仍然毫不嫉恨,對父親孝順,對弟弟慈愛,稱帝之后仍然封他們做諸侯。您看,即使他的親人對他那么不好,他都仍然盡孝心,您那么疼我,那我就更要對您掏心掏肺呀?!?/br> 皇太妃笑了笑,沒說話。一旁的李賢聽完,不由想起徐家虐待徐寶象的事,指桑罵槐地斥罵道:“這種人真是枉為父母,下作無恥!” 張氏喝湯的動作原本隨著榮娘的敘述慢慢不利索了,她隱約覺得榮娘話里有話,連說的故事也和他們家的情況相近,但是她一個小姑娘知道些什么呢,直到聽見李賢的這一聲斥罵,口中的湯便幾乎咽不下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徐家發達后,張氏最是忌憚有人把他們曾經虐待徐寶象的事擺在明面上,這是他們家的死xue。她不確定如果一再重提此事,反復揭開傷疤,屢次勾起徐寶象悲傷的回憶,她會不會停止對他們寬容下去。 “唉,什么命托生到那種人家,別是神仙要渡劫吧……”座下的人自然沒及在意張氏,只聽了李賢的話,便紛紛開始應和。 “就是,那種人家簡直是窮兇極惡?!?/br> “惡貫滿盈?!?/br> “人面獸心?!?/br> 徐家和徐寶象的過往雖然曾有一些風言風語傳出,但是有所耳聞的人畢竟極少,除了李炎身邊的幾個聰明人外。因此在場的命婦們不知情,嘴上罵得也沒留余地。 皇太妃看著席下張氏面色異常的反應,想到李賢和她說起徐寶象以前過得不好,大多是和這個家有關,一時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很快調整好情緒,微笑止住了眾人,道:“你們成語一個接一個的,是在行酒令嗎?我們張夫人不懂,換個簡單的令行吧?!?/br> 這時不知座下哪位大膽的婦人出口道:“聽得懂的,張夫人見識比我們都廣,不然家里如何能出圣后娘娘這樣仁愛的主子呢?!?/br> 張氏一聽這話,話中指向的真意仿佛呼之欲出,她立時如坐針氈,渾身直冒冷汗。 她還在沉默間,榮娘這邊卻接過了話道:“母親,我昨日好像偶然看到了弘文館剛為圣后娘娘編著的成書,您說圣君為什么讓他們把舜帝的這件故事和圣后娘娘編寫在一起向世人昭示???難道圣后娘娘也和舜帝一樣的……”她這一停頓,張氏怕她脫口而出他們有一樣的幼年經歷,心更跳到了嗓子眼,她卻似無知般笑道,“一樣的有孝心么?” 皇太妃又笑了,有意縱容道:“這是自然了,張夫人正好在這里,你可以具體再問問她?!?/br> “張夫人可以和我講講么,我年紀小,不懂得什么叫做伯俞泣杖,若能學到娘娘的一星半點,就是我的造化了?!?/br> 張氏心里咒道,這是什么陰陽怪氣的養女,學舌說著她聽不懂的成語,不過是養在人膝下的一條哈巴狗罷了!而她現在竟然要回答一條哈巴狗的問題,難道自己也是一個逗樂的小丑么? 但事關徐寶象,張氏知道就算再憋屈,都只是以后算賬,現在只有緊緊依附她,便自損道:“是我們不中用了,何止是一樣有孝心呢!娘娘最是賢德,從小對我們就好,什么活兒都搶著干,我們說什么她從來不逆著,十里八鄉都知道,我一天到晚都打著大器,摁著他跟他jiejie學習?!?/br> “原來是真的啊,”在場眾人聽了,紛紛避開張氏一段,轉而濃墨重彩地贊嘆道,“娘娘真是仁孝賢德無二,怪不得會受到上天的垂愛??!” 這一出喜劇從始至終,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都各有各的笑話之處,略微知情的內行人也顧及到徐寶象,沒說到明面上。 雖然知情的只有那么幾個,但是張氏不懂,她只覺得自己被里里外外涮過了一遍,不僅被冷落出丑,最后還被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差點氣到暈厥。 這還只是一場小聚,可想而知如果沒有徐寶象,他們家指不定怎么被人裹挾玩死的。 她從此草木皆兵,和別人打交道時也總疑神疑鬼妄想對方迫害她,動不動就大口啐人,而況徐家日益霸道傲慢,周遭的人也都不敢得罪,能避則避了 卻說皇太妃這場小聚,等眾人離席,她由宮人攙扶著走向內室,只繞到屏風后,老人家當即就哭了。 她也曾經是苦過來的人,聽聞李賢和她提過徐家對徐寶象不好,人還未見,就已經對這個小娘子充滿憐惜了。今日見到張氏如此惡劣,眼見為實,一時聯想無數。她年老了,哭泣便站不住,左右宮人給她扶到坐床上,幫她順氣。 “太可憐了!這家人,小囡囡給他們不知道被欺負成什么樣子……”皇太妃仰面啼泣,榮娘正代她在門外送眾人。 李賢拿過絲帕替她拭淚,邊安慰道:“我也只是從弟弟那里略有耳聞罷了,或許情況并不是您想得那么糟糕?!?/br> “你怎么知道,那些窮苦刁民一旦有了點權柄,見到比他弱小的,只會比我們這里更不把人不當人看?!被侍瑴I道,“囡囡也就只有他們這一家,不過當雞犬升天里的雞犬,應個景了?!?/br> 李賢嘆了口氣:“您別哭傷了身子,他們怎么著不都是弟妹一句話的事么,左右也還有弟弟呢……” 皇太妃善感起來,竟愁道:“我的寶貝,也不知道你那弟弟能待她有幾分真心?!?/br> “緊著疼著呢,我聽說還是弟妹欺負他的多?!崩钯t笑道。 “什么是欺負,打他幾下,兇他幾聲,就算是欺負他了?”老人家偏心小兒媳婦,滿不贊同道,“你以為你弟弟就沒有欺負過她么?那么乖的寶貝,那不是隨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任他哄騙,讓他予取予求的,她說沒欺負她,那是她被欺負了還不知道呢!” 因著傷心勞神,再加上不宜徹夜玩鬧,皇太妃便沒有再去深夜的宴會,想著睡一覺養好精神,就去看看徐寶象了 這廂張氏在宴席間想起晚膳在皇太妃處的小聚,正陷入惱恨之中,但她身后那位膽怯的老婦人明顯沒見過什么世面,彼時聽了徐家親戚溜須拍馬后的話后,對張氏更是盲目崇拜到無以復加,也趕忙跟著迎合道:“可不是嗎!我們夫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敢不從,天底下的女人,除去圣后娘娘,可就是您了。就是圣后娘娘,也要看在您是她母親的面上,讓著您幾分呢!” 張氏雖然知道她在徐寶象面前有幾斤幾兩的份量,但此時看眼前的老婦人對此一無所知,將她奉若神袛的模樣,不由又重新趾高氣揚,拿起款道:“我雖沒什么本事,只能在御駕前說上幾句話,但是在娘娘跟前這點面子還是有的,要不是你老福氣好,厚著臉皮求到我這里,誰還能讓你得見天容?” “誒,誒?!彼Z諾應道。 這位老婦人原是文蕙的母親,名叫孫大娘,被文蕙接到京中之時便已聽說了徐寶象以及徐家的事跡,又知她膝下兒女因此都有了好前程,便喜不自勝,一直想親自到李炎徐寶象跟前謝恩。 但是文蕙文庭二人不想老是欠人情,自己腳跟還沒站穩,又覺得會因此煩擾徐寶象,便推辭她先過一陣子再說??蓪O大娘不甘心了,又巴巴地奉承到張氏這里,請她帶自己前往行宮。 兩人因經歷年齡相似,又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共同語言更多,且張氏被孫大娘的馬屁拍得很舒服,見她愚昧好糊弄,又喜歡在別人面前立威,賣弄的本性便藏不住了,答應帶她前往覲見。 “一會上了樓,按照之前我說的,眼睛別亂瞟,也別亂說話,知道么?” “誒?!?/br> 徐昌平已被人扶走了,張氏領著孫大娘走向瑤光樓,每往前走一步就再叁叮囑她,她越來越緊張,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沖動答應她的請求了,可她架不住從皇太妃處回來時孫大娘的俯首帖耳。 她們來到樓下,讓宮人進去通報,卻得知李炎和徐寶象已移駕飛霜殿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張氏本來想趁此他們宴會高興之時,帶她進去的。聽完這話不禁眼皮一跳。 孫大娘料感到進展不順,弱弱地問道:“那還能去嗎?……”想來天顏不那么容易就見到的,就連張氏這種身份的都不行,枉費她在自己跟前這么耀武揚威地保證了,害的她白高興一場。 “要不我們還是下次來吧……”孫大娘不敢得罪張氏,委婉對她道。 張氏一時不知所措,正想著該怎么收場,不妨聽到有人朝這邊說話:“媽??……你怎么在這兒?” 說話的正是文蕙。她是負責協理今日宴會的女官之一。 孫大娘眼睛一亮,下一秒便心虛道:“我讓你姨帶我進去謝恩啊,我想見見圣君圣后……” 他們又不是廟里用來祭拜的佛像,你花了錢想什么時候見都行。文蕙道:“你這不是添亂嗎,我不是說讓您好好在家,我們忙,沒空照顧您!” “你……我就是想見一見嘛……” 文蕙見她頑愚不靈,實在說不通,呼出一口濁氣道:“好吧,那你跟我來吧?!?/br> ……就這樣?孫大娘驚愕。 這件事她是求了很久張氏才答應她的,而最后還是得靠自己閨女才能成事,而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而已啊。孫大娘怎么覺得張氏這國公夫人……越看越像紙糊的了?是混得有多差,還沒一個宮女頂用。 她被文蕙領走時不忘看了張氏一眼,這一眼顯然是在可憐她。如今連一個村婦都不對她正眼相看了,張氏想到此,急火攻心,在她們走后不久竟被氣昏了過去。 文蕙帶她穿過了瑤光樓,進入禁內,來到一間茶房里。 她先讓一位宮人前去哨探,那宮人去過回復她之后,她又親自前往主殿,不到一會的功夫,便回來讓孫大娘跟著她進去。 “以后你別和張姨他們走在一塊,進去只說是我帶你來的?!蔽霓セ仡^囑咐她一句,便撩開了門簾。 “誒?!睂O大娘應道。 隨著文慧撩開了門簾,她只覺得映入眼前的是一片燈火輝煌,一道道珠寶玉器投射的璀璨金光,叫她睜不開眼。 —————— 首發:sаńjìμsんμщμ.νìρ(sanjiushuwu.vi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