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8)
裴昭珩胸膛微微起伏了幾下,道:朕就是生氣。 賀顧少見他如此,扭過頭去便見裴昭珩一雙桃花眼眼尾微微泛紅,瞧著他的眼神既關切又隱隱有幾分自責,不由得心頭一暖,回握著他的手笑道:好了,有什么可氣的,珩哥如今可是九五至尊,跟這些臭魚爛蝦置氣,豈不掉價? 又頑笑道:方才說錯了,其實我真是齊天大圣,水火不侵、金剛不壞的,幾個文弱書生能傷我什么? 裴昭珩看著他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齊天大圣才沒有你這樣好欺負。 他心中當然知道,子環本性便不是低調忍氣吞聲的脾性,若不是為著顧全大局和他這天子的聲譽,他怎會如此容忍那趙默?這些日子又怎會容忍那些上奏的言官無事生非,一諫再諫? 賀顧卻不知想到了什么,滴溜溜轉了轉烏黑的眼眸,忽然低聲促狹著笑道:我若真是齊天大圣,珩哥便是我的緊箍咒了,你一念,我就 后頭的話沒說出來,便已被裴昭珩拉過去給堵住了那張不安分的嘴。 正此刻,賀顧耳里卻忽然捕捉到了身后某處傳來的一聲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立刻警覺的從欲念里抽回了神志,扭頭看著那方向低聲喝道:誰! 話剛出口,卻立刻愣住了。 他們乘坐的這車馬前后兩通,只見馬車后廂門簾子微微露了個縫,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腦袋正從簾子外面伸了進來,賀統領扭頭恰和自家偷看的閨女大眼瞪小眼。 偷看被逮了個正著,寶音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妙,只是此刻正對上自己兩個爹的目光,她知道爹爹的武功厲害,她想跑肯定也來不及了,只好眨巴眨巴眼睛,嘿嘿傻笑道:雙雙雙雙想爹爹啦! 賀顧: 裴昭珩: 第128章 自家閨女都親口說了想爹爹,賀顧也只得認命的嘆了口氣,沒法再和這小鬼頭計較聽墻根兒的事了,只把她抱進來放在腿上溫聲道:怎么不聽爹爹的話,在外頭乖乖跟著征野叔叔? 寶音一被抱到賀顧身上,明顯開心又愜意,腦袋蹭著他胳膊,rou呼呼的小短腿也四仰八叉的舒展開來,這才轉臉看著裴昭珩委屈巴巴道:雙雙知道,不可以偷聽別人說話,也不可以偷看爹爹和漂亮爹爹親親,雙雙不乖,可可是自從漂亮爹爹做了皇帝,便好久、好久、好久,都沒有來公主府瞧爹爹和雙雙啦,雙雙也想漂亮爹爹嘛。 她委屈巴巴的訴完苦,便要去拉裴昭珩的衣袖。 賀顧見了此情此景,卻是微微一怔,呼吸窒了窒 他的確沒想到,雙雙竟然是因為也想念珩哥這另一個父親,才會湊來聽他倆的墻角,也是畢竟血濃于水,且打小賀顧便從未刻意瞞過這孩子她的身世,所以雙雙如今對珩哥有親情,也是他一手促成的,賀顧本該高興,可此刻卻不知怎的,心頭忽然覺察到一點細細的不安來: 寶音知道她的漂亮爹爹,如今已做了皇帝,可瞧著眼前小女兒這副撒嬌賣癡的神態,孩子還小,顯然是并不懂得那九五至尊的位置意味著什么的,做了皇帝的漂亮爹爹,對她而言唯一的區別,也不過是從恪王府搬到了皇宮,再不能似以前那樣日日都來看她陪他玩了。 寶音如今畢竟姓賀,是他賀顧的女兒,是先帝承認過、他與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先帝親封的福承郡主,這層身份已上過了宗譜,是怎么也改不了了,就算能改,也不可能改成當今皇帝和身為男子的駙馬姐夫兩人生下的孩子,既然都是已注定的事,讓寶音如此眷戀、依賴著珩哥這個注定不能相認的父親,是不是反倒成了他的罪過? 上一世的經歷和外祖父一再的叮囑,不知怎的竟在這時候浮上了賀顧心頭 為人父第一回 ,賀顧直到此刻才開始后知后覺的后怕起來。 他賀顧怎么樣沒關系,畢竟大老爺們一個,天大的委屈也比不過丟了性命,那些言官就是再口誅筆伐,也不能把他罵掉一塊rou去,可是寶音不一樣,她只是一個小姑娘,萬一以后因這些事再起波瀾,哪怕只叫她受一點委屈,賀顧只要稍稍一想到,都覺得心口堵的難受。 他沉下臉來,伸手按住了寶音去拉扯裴昭珩袍服袖口的白胖小手,道:以后再不許瞎叫什么漂亮爹爹了,我也從未教過你這般胡叫,萬一被人聽見,成什么體統? 寶音聞言撇了撇小嘴,瞟了旁邊的漂亮爹爹一眼,委屈道:可可分明漂亮爹爹就很漂亮,為什么不能叫呀?而且而且就算雙雙叫漂亮爹爹父親,不是也一樣不能被別人聽見嗎?那雙雙叫漂亮爹爹什么,又有什么區別呢? 賀顧頓時被她這幾句話頂得啞口無言。 裴昭珩在旁邊看的好笑,伸手輕輕揉了揉寶音的發頂,溫聲道:她愿意叫什么,便叫什么吧,這又有什么要緊?子環從前最豁達不過,怎么如今倒在這種小事上拘泥了? 賀顧沉默了一會,道:珩哥可否知曉,如今朝中對寶音身世來由的傳言? 裴昭珩道:知道。 賀顧不想他竟回答的如此快,反而微微怔了一怔,道:你既知道那還 裴昭珩卻忽然不說話了,帝王一雙顏色淺淡的桃花眼,便那么深深的瞧著賀顧,里頭好像有萬語千言,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頓了頓,低聲道:子環,說到底,你還是不肯信我。 賀顧一哽,道:陛下何出此言 裴昭珩望著他,眉頭一點點蹙成一團,低聲重復了一句:陛下? 寶音也察覺到了爹爹們之間隱隱有些不對頭的氛圍,再不敢多話了,只鋸了嘴的小葫蘆般一聲不吭的瞧著面色有些發沉的兩個父親,烏溜溜水汪汪的一對眸子里含著幾分擔憂。 裴昭珩重復完了那句陛下,卻不知是被牽動了心房上的哪根弦,顏色間隱隱帶了幾分怒意,卻還是忍而不發,只是冷著臉拉開車簾子,親自喚過外頭隨行的內官抱了寶音出去,又叮囑他們照看好小郡主,這才落了簾子望向賀顧,一字一句道:子環這些日子與我生分,難道便真以為你的心思,我都不曉得? 你不信我,總覺得有朝一日,我終究會立其他女人為后,覺得我對你的心意,也總會有變的一天,你嘴上說歡喜,面上也逢迎,心里卻時刻盤算著,什么時候等我自己出爾反爾了,做了那個言而無信的負心人,你便無聲無息的帶著寶音,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以后也和我再無瓜葛,只做你忠肝義膽、為朝廷出生入死的賀統領,如此便可立于不敗之地,是也不是,賀子環? 裴昭珩望著他,聲音并不高,卻字字都像是敲在賀顧的魂靈和天靈蓋上,幾乎無法忽視,振聾發聵,在他腦海里回旋著嗡嗡作響,他從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裴昭珩,更從沒有被他這樣咄咄逼人的一字一句逼問過,一時幾乎驚得忘了怎么呼吸,更不必說回應了。 帝王御輦還在行進,車身微微搖晃著,車廂里的賀顧,卻幾乎已經被君上給逼得退無可退了。 他不答話,裴昭珩一見他神色,便更加印證心中猜想幾分,知道自己猜的果然沒錯,否則以賀顧的性情,聽了這一番話,便絕不會是如今這種反應。 年輕的君王胸膛急促起伏了幾下,似乎心中有萬語千言,欲說而未說,可到了最后,卻只低嘆了一口氣,忽然把頭埋在了賀顧頸窩里,悶聲道:子環,你為什么為什么便不能試著對我,多一點信任多一點期待? 賀顧的大腦本就還處于發蒙的狀態,裴昭珩這樣近乎撒嬌一般的示弱舉動,更是又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他似乎是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么,有些張口結舌的想要解釋,可才剛要張嘴,一牽動了身上的筋rou,便立刻感覺到裴昭珩吐落在他頸窩里溫熱的呼吸,和他微微顫抖的身體。 賀顧腦??瞻琢艘粫?,很快瞳孔微微縮緊,舌頭都有些不利索了,道:珩哥你你哭了?你你別 他有些慌亂,一時也不知究竟是應該顧著被說中心事心虛,還是應該先愧疚認錯,他想要拉著裴昭珩起來,去看他臉上神色,究竟是不是真的哭了,可裴昭珩卻只死死的抱著賀顧,一雙修長臂膀鉗的賀顧動彈不得,這陣仗、這倔勁兒倒像是好容易尋到心愛玩意,卻要被奪走的小童,委屈巴巴的怎么也不肯撒手。 車廂外穿過繁華街市,人聲喧囂,車廂內兩人之間卻維持了許久寂靜無聲的沉默。 最后也不知過了多久,臨近宮門,裴昭珩才終于松開了賀顧,賀顧立刻便抬頭去看他,果然見他眼尾微紅,睫羽帶著一點濕意 親眼瞧見珩哥被他惹得這般傷心,賀顧簡直內疚又心疼的無以復加,恨不能當場和他認錯發誓以后再不犯了。 他又著急又有些打結道:方才陛額,方才珩哥說的,我我敢發誓,我真的從沒故意那樣想過,只是只是 裴昭珩卻沒讓他解釋下去。 子環。 他忽然閉了閉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待重新睜開時,神態便柔和平靜了許多,又恢復成了往日那個儀容翩翩、從容不迫的三殿下或者說,他如今早已不再是昔日的三殿下,而已是一位氣度磊落的君王了。 他垂著眸子,睫羽微顫,像是在和賀顧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子環以前想起前世時,我總會覺得恍惚,有時以為不是真的,只是莊周夢蝶,有時卻又能那樣清晰的,憶起前世等你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每一分每一刻。 我那時總覺得,等了你一輩子,只要你能重新活過來,出現在我面前,有血有rou,會哭會笑,便已是上蒼垂憐,我應該知足,不能過多奢求。 所以道長告訴我,即便時光溯回,來生你我卻也可能形同陌路,那時我卻也不在乎了。 他一字一句的低聲說著,賀顧以前幾乎從未聽他提起過前世過往的只言片語,他本以為只是相隔兩世,時間久遠,珩哥記得不清楚了,可卻不想此刻聽他娓娓道來,卻分明是絲毫未曾忘懷。 那時不在乎,便想著待你復生后,亦能不在乎今生與你有如今的緣分,早該知足,我卻貪得無厭,所求日盛一日,愈發的不甘心了 他就這樣坐在賀顧身邊,像是回憶童年時吃過的甜點一樣,語氣平淡的一字一句的說著叫任何人來聽,都會覺得驚世駭俗匪夷所思的前世過往 賀顧看著他,恍惚之間,竟好似隱約透過眼前這副還年輕的身體,看見了當初夢中那個垂垂老矣,雞皮鶴發、孑然一身的帝王孤寂的背影。 他道:珩哥對不起,我不是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已經已經我 生平第一次,賀侯爺深深恨起自己這張笨口拙舌的嘴來 他自然不是不信裴昭珩的。 只是經了上一世的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和諸般辜負,對皇家的畏懼和防備,便早已不知何時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刻進了骨髓里。 他這才忽然意識到,他的防備和芥蒂或許只為自保,可當防備也成為本能,本身便成了對另一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的傷害。 賀顧想明白了,他看著裴昭珩,從來沒有這樣誠心誠意,又這樣飽含著愛意和內疚的真心道歉。 對不起,珩哥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和你保證,以后以后都再不會這樣了。 他說完有些緊張,生怕裴昭珩不信,又看著他十分認真的補了一句:真的。 外頭傳來齋兒的聲音:陛下、賀統領,要到宮門啦。 賀顧一愣,正要回話,卻忽的被裴昭珩一把拉過,低頭在他耳垂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 他嚇了一跳,猝不及防之間被皇帝這一口咬的嘶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 然而不待他開口問裴昭珩這是在干嘛,那頭的人卻很快松開了牙齒。 說話算數。 皇帝說。 這日一回公主府去,賀顧便立刻叫人把蘭宵從書坊喊了回來,問她顏姑娘那本《朕與將軍解戰袍》里的花箋畫像是怎么回事。 這事實在蹊蹺,還發生在自己家鋪子里,叫他想不在意都不成。 蘭宵回來,似乎是早就猜到賀顧要問這事,故而早就準備好了說辭,繪聲繪色跟賀顧把印售話本子首日,不知哪里竄出的一張促狹畫像被人夾進書稿,又稀里糊涂跟著印了百余份,直到一日過去百來本話本子賣了個精光,她才發覺不對的事,講得十分詳細。 蘭宵言語間很是內疚,又滿臉的愧色,一再反省說是自己懈怠才會出了這樣大的紕漏,給賀顧惹了這么大麻煩,那陣仗簡直就差跪地求饒、痛哭流涕了。 她早知道駙馬與恪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之間什么關系,自然清楚此事非同小可,她是惹大禍了,賀顧一人發怒都不算什么,帶累的壞了天子聲譽,一百個腦袋也不夠她掉的。 蘭宵是在宮中伺候過的,自然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所以她也是發自內心的悔恨和害怕,只恨自己不能回到當初那個印書的午后,狠狠甩上打瞌睡偷懶的自己兩個大耳刮子。 倒是她這樣內疚,賀顧見了倒不忍心責怪她了,左右如今風言風語,也已經傳出去了,就是再把蘭宵剝皮抽筋,也沒什么意義,且蘭宵這幾年來替他打理京中家業,盡心盡責,更從未有過分毫隱瞞、中飽私囊之舉,公主府老底越來越厚,家資日豐,蘭宵可謂功不可沒,出了這樣的事,想也不是她有意為之,賀顧便也沒真的責罰她什么,只是扣了兩個月的月錢,意思意思,也就罷了。 只是蘭宵可放過,那個把他和皇帝畫像夾進話本子里的人究竟是誰,卻實在讓人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