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9)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年輕力壯的兒子顯然已經不甘于繼續匍匐在君父的腳下,有了自己的想法,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和謀劃。 攬政殿里一片死寂,落針可聞,來往伺候皇帝、送藥端水傳膳的宮人都大氣不敢喘一口,眼皮子也不敢抬高一分,恨不得自己全無任何存在感,好別叫外殿的那位,注意到自己 這位太子殿下,終于撕掉了往日溫善敦厚的面皮,這一擊便叫年邁的君父猝不及防之下全然失去了主動權,一夜之間,便把君父與母后牢牢地捏在了手里,露出了藏匿已久的獠牙。 若說皇帝的身子狀況如何,旁人或許不曉得,然而攬政殿里的宮人日日在皇帝跟前伺候,眼皮子底下瞧著,再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 陛下雖有咳癥,然而太醫院一直小心翼翼、精心的調養著,院判文太醫更是糾集了十多名國手一一給陛下會診,年底那會分明也說過陛下的身子并無大礙,咳癥只要慢慢養著,別再像以前那樣點燈熬油的看折子,處理政務,總會好轉,何至于這樣快就惡化到連地也下不得了? 還偏偏是趕在了這樣要命的關頭。 陛下的病情驟然嚴重至斯,要說與東宮毫無關聯,鬼都不會信。 分明年底父子兩個還那樣和樂融融的在攬政殿花園里剪枝談心,他們雖沒聽見陛下與太子父子倆都說了什么,但那日送走太子殿下時,分明還見他雙目泛紅,一副頗為感動的仁孝模樣,怎么如今卻狠得下心來,對君父下這樣的狠手? 那可是他的親生父親啊。 陛下除了是君,是父,更是一個垂垂老矣、日漸佝僂的老人,如何太子殿下便能忍得下心來,對父親下這樣狠的手? 攬政殿的宮人們,無不心有戚戚焉。 然而這些事,他們就算是心里再怎么不解、再怎么憤慨,此時此刻,五司的禁軍把攬政殿包了個水泄不通,性命掌握在別人手上,自然是不可能有膽量說出口的。 此時此刻,也只有老老實實的聽命與東宮,掩藏起所有的存在感,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小太監緊張的肩膀微微顫抖,卻還是強自按耐著懼怕,垂首跪下低聲道:回回太子殿下的話,藥藥奴婢們已給陛下服下了。 裴昭元此刻正垂著眸、手捧茶盞端坐著,他的坐姿幾乎一絲不茍,儀容也挑不出一點不是,華貴端穩。 再完美不過的一國儲君模樣。 他聞言沉默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太監緊張的手心和后背都滲出了一層薄汗,膝蓋幾乎軟的要跪不住,過了半天,才好容易聽到太子溫聲問了句:服過了就好,母后還在里面嗎?她如何了? 這話問的就古怪了,小太監有些不解。 這方才皇后娘娘在里面哭成那樣,太子殿下總不可能一點也沒聽到吧? 且是他自己把帝后兩個一同囚禁在了攬政殿,陛下病重,皇后娘娘不在里面陪著又能去哪里? 如今,這鐵桶一般的攬政殿,莫說是皇后娘娘一個大活人,就是一只蒼蠅想要飛出去,怕也得費老大一番工夫。 小太監自然是不敢因為太子問廢話就面露不耐的,只恭聲答道:回殿下的話,皇后娘娘還在里頭陪著陛下呢,一直在床邊上坐著,不肯歇息。 裴昭元顯然并不意外,聞言沒有絲毫反應,只是端著茶盞的手指挪了挪位置,抿唇道:你進去和母后通傳一聲,就說孤有話和母后說。 小太監趕忙磕頭領了命,轉身挪著小碎步又進殿去了。 小太監一走,外頭正好又迎面進來一個錦衣青年,見了太子倒也沒太多禮,只微微一躬身便疾聲開口道:殿下,紀統領那邊已經派人來問了多次了,城北 他話音還未落,太子便語氣淡淡的打斷了他,道:孤已和伯常交代過了,京中布防,就按孤之前吩咐他的去辦。 一邊說著一邊揚起下巴看了看邊上的長椅,示意岳懷珉在下首坐下。 岳懷珉落座,他顯然是來去匆忙不敢耽擱,多半路上都是跑的,氣有些沒喘勻過來,一邊給自己倒茶,一邊道:殿下的吩咐,紀統領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封城也五日了,英鸞殿有重兵把守,沒出什么亂子,忠王就是插了翅膀,也絕不可能飛出去通風報信,京中要出城的,都抓了個七七八八,忠王黨羽有哪些,咱們都是清楚的,眼下他們是定然出不去的,只是雖然到眼下都沒出什么差錯,但聞修明畢竟多年領兵,此次京中異動,雖則殿下早已做了打算,瞞著他的耳目,洛陵那邊也有殿下的人,可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他們還有什么后手呢? 城南的布防還是要慎之又慎,尤其南二門守備更是重中之重,決不可掉以輕心,殿下眼下要將人手調撥去北二門,這恐怕 然而太子卻似乎完全沒聽進去岳懷珉的長篇大論,只放下茶盞溫聲道:就按之前孤與他吩咐的去辦。 他分明神色緩和,旭然溫潤,語氣也是一樣的軟和,可話里卻不留絲毫余地的把岳懷珉給堵了回去,顯然心中已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準備改變主意了。 岳懷珉更了更,抬眸看了太子一眼,忽然冷不丁小聲問了一句。 殿下是不是生了紀統領的氣了? 許是這些天夙夜不歇、腦子極度緊繃的連軸轉,弄得岳懷珉難得的說錯了話,不過這句沒過腦子的嘀咕剛一出口,他便立刻回過了神來,臉上驟然變了顏色,立刻站起身來撲通一聲在太子面前跪下,道:殿下,是臣是臣一時失了分寸,胡言亂語,還請殿下恕罪! 太子沉默了一會,半晌還是在面上勾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淺笑,站起身來把岳懷珉扶起來,溫聲道:都什么時候了,奉英擔心這等事?孤與你自小相交,一同長大,何等情分,豈會與你計較這等小事? 頓了頓,又道:不過伯常這次,確實是急躁了些。 岳懷珉聽他沒介意,心中本來還稍稍安定了些,然而一聽了后頭那句,聞著鼻腔里濃厚的叫人幾乎無法忽視的藥味,他腦子里卻又忽然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是了殿下這幾日對紀統領的氣,他本來還在琢磨究竟是為什么,眼下才忽一下明白過來,想必多半是因為此事 除夕宮宴那日,那碗送到皇帝案前,至關重要的雪梨湯,因為要繞過皇帝身邊一向最是小心謹慎的王內官,又要繞過偌大一群伺候的宮人、侍衛,只能交給紀統領去辦。 殿下的原意只是叫陛下臥榻半個月,不必傷了他的身子,然而也不知道是準備湯藥的太醫不靠譜,還是什么旁的緣由,皇帝喝了那湯藥這幾日卻是病情急速惡化,盡管紀統領說那太醫再三保證過陛下的身子過了這半個月便會慢慢好轉,然而真的見到皇帝纏綿病榻、咳喘不休、連呼氣都困難的模樣,怕是很難讓人相信,這么一個一直生著病的老人,能順利走過這道怎么看都兇險至極的鬼門關,順利病愈恢復。 殿下他,難不成是怪紀統領下手太狠,傷了皇上么? 可是事到如今,下手是輕是重,又有什么分別? 難不成殿下竟還以為,經了謀逆逼宮這種事,以后還能和陛下存下幾分父子之情么? 岳懷珉打量了一會太子的神色,心中有些猶豫,然而躊躇再三,卻還是決定開口。 眼下宋家垮了,除卻陳家,紀統領便是殿下最堅實也最可靠的臂膀,這個時候,殿下和紀統領之間,可萬不能生了什么嫌隙啊。 岳懷珉道:那藥,畢竟也不是什么要命的藥,陛下的身子一定會好轉起來,臣知道殿下是一片孝心,但紀統領他卻也不是故意如此的,近些時日瑣事繁多 太子勾唇笑了笑,道:奉英不必如此緊張,孤并不是責怪伯常,也知道這些時日,你們都辛苦了,只是只是父皇他 他不繼續說了,岳懷珉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不醒來,且不說殿下心中擔憂,傳位詔書沒有人寫,這才是最為緊要的。 岳懷珉以為太子是擔心這個,便寬慰他道:殿下,方才臣還沒說完呢,殿下大可不必憂心,這藥是陳大人幫著紀統領找太醫院的人配的,再怎么也不會出差錯,我們也去問過了,許是他們忙亂之間劑量用的稍猛了些,但即便如此,頂多這一兩日,陛下也會清醒了。 太子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你是說這藥,是舅舅幫著準備的? 岳懷珉不疑有他,坦然答道:是啊,這幾日陳大人那邊上下打點,也是費盡了心,但愿諸事皆能順遂,天佑殿 太子完全沒聽清他下面說了什么,衣袖下的手指卻顫了顫,一時心神有些恍惚。 岳懷珉念叨完了,見太子不說話,才發覺自己實在有些太緊張了,竟在殿下面前這樣絮絮叨叨,別弄的殿下也跟著他一塊憂心才好,正要寬慰,卻聽太子低聲道:孤只愿父皇能盡早醒轉不至叫孤成了我裴家第一個弒君弒父的皇帝。 他聲音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誚,便是連岳懷珉這樣常年與他相處的,一時不防竟也沒聽出來。 正此刻,殿內傳話的小太監卻無聲無息的挪著小碎步出來了。 回殿下的話,皇后娘娘說說 太子轉目看他,斂去面上神色,淡淡道:母后說什么?你直說便是,孤不會遷怒與你。 小太監抖了抖,小聲道:娘娘說她不想見殿下,也當不起殿下這聲母后 太子聞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姨母當真這么說的? 事到如今,他終于也不再掩飾,再不管小陳皇后叫什么母后了。 小太監道:是的,娘娘確實是這樣說的。 內殿里頭又傳來兩聲輕微的女人的抽泣聲。 是陳皇后。 太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這次揚起嘴角,瞧著竟絲毫沒有掩飾臉上笑意的意思。 他這副模樣,倒像是積郁數日,終于發現了什么值得高興的事似的,雙眼微瞇,唇角帶笑。 莫名看的邊上的岳懷珉,心中打了個突。 太子不答話,小太監卻還跪著,也不得不再次請示太子的意思,聲音比蚊子還小,喏喏道:太子殿下,這 裴昭元道:你叫他們都出來,孤要去見姨母。 小太監一怔,道:可可皇后娘娘說 話還沒說完,便叫太子的眼神給嚇得咽了回去。 是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這攬政殿里,皇后便是說了什么,又頂個什么用? 裴昭元跨進內殿,抬目便看見了重重帳慢后,御榻上躺著的君父,和坐在榻邊低著頭拭淚的、小陳皇后纖瘦的背影。 裴昭元并未似以前那樣,一見她便恭謹又主動的跪下行禮,這次只定下了步子,挺直的站在離床榻幾丈遠的地方。 姨母。 陳皇后原本還在輕微顫動的肩頭,聞聲猛地一僵。 第104章 短短數日,皇城禁中之內,卻是天翻地覆。 太子逼宮,京城戒嚴,皇帝病重,帝后被囚這一連串的變故,快的幾乎讓人來不及反應,就連那些自詡為官多年,見慣波瀾起伏的大臣們,一朝被關在英鸞殿中,也都是惶惶不安,運氣好些的沒去除夕宮宴,也多是龜縮在自家府宅里,隔著朱門的縫隙看著外頭大街上來回巡防的禁軍,心中焦躁惶惑,不敢輕舉妄動。 而小陳氏,這個無論在朝臣還是宮人們眼中,都無疑柔弱如菟絲花一般、天真到近乎不諳世事,且遠遠稱不上稱職的皇后,怎么想,她此時此刻,都該是嚇破了膽,且狼狽不堪的。 裴昭元原也是這樣以為的。 但今日在這攬政殿的御榻前,看到的這個背影,因著抽泣肩頭微微顫動,她雖是低頭看著床上的皇帝,可身形卻竟然坐的挺直,且也并沒有如同裴昭元以為的那樣伏在榻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女人抽泣的聲音時斷時續,只需稍稍留心,也大概能聽出她有意在克制和按捺著。 多少還是保留著一國皇后該有的儀態。 裴昭元臉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些許,他看著小陳皇后的背影,一時沉默著沒有說話。 陳皇后的背脊只是僵了短短片刻,她似乎很快明白了這個闖入內殿的不速之客是誰,卻并不太意外。 女人拭淚的動作最后重復了一次,然后緩緩從坐著的御榻上站起了身來,轉頭看著沉默不言的注視著她的太子。 殿中只點著寥寥幾盞燈火,雖然足夠照明,光線卻多少有些昏暗。 陳皇后仍穿著除夕宮宴那日的一身正紅色宮裝。 赤如流朱一般的上好綢緞,愈發襯得她從額頭到臉頰、再到修長的脖頸,膚色如雪,瑩潤吹彈可破,幾近透明,她臉上原本精致的宮妝,也早已因著流淚不止,脫了個干干凈凈,雖早已嫁作人婦多年,可此刻在這昏暗的燈火下,卻完全不見老態,與皇帝的行將就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陳皇后的美艷比之當年豆蔻年華、名動京華時,似乎從未褪色過分毫。 無怪她的一雙兒女,都有那樣一副叫人見之忘俗的好顏色。 元兒。 陳皇后道。 裴昭元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勾了勾唇,笑意卻未達眼底:姨母說不想見我,我卻還是進來了姨母不生我的氣么? 他不再喚小陳氏母后,也不再自稱兒臣,言語神態更是與從前那幅仁孝模樣大相徑庭,叫小陳氏看的微微有些怔愣。 但盡管如此,她卻似乎還是并不太意外。 沉默了半晌,陳皇后才似乎終于回過了神,她面上漸漸變得無悲無喜,空氣靜默良久,陳皇后才低聲淡淡道:元兒既然已經能做到今日這份上,本宮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陳皇后這副神態,莫說旁人,太子也從未見過,不僅微微一怔。 他這一向被皇父護的嚴嚴實實、心肝兒rou一般的姨母,本以為經不得什么大事,不想眼下竟然還能這般鎮定。 倒是他小瞧了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