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提雅維達是第一次做考核官。黛博拉停頓了一會兒，道，你退下吧。

    萊芙雖然有幾分疑惑，但是沒有多問，沖著黛博拉行了一禮之后，便轉過身走向門邊，但一時沒有找到把手的位置。

    萊芙，黛博拉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一個良善的普通人不會認為任何一個無辜者應該被犧牲。但是站在太高太遠的人，看不清無辜者的臉，看不清這個人的喜怒哀樂，這個人成了一個符號，成了一個沒有血rou的數字，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籌碼。

    圣職人員到了高位，常常會面臨失控。以一個良善的信念為目標，走得太遠，便成了這個信念的工具。當一個良善的信念擴大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人心之中也同樣會產生怪物還記得我教你的第三課嗎？

    比起由對錢財、美色、權力、地位、名聲不加節制的欲念而產生的怪物，那個因良善信念而起產生的、以崇高之名行惡的怪物更加可怕。

    不要忘記你當初為何選擇成為騎士；不要忘記你今日對我說的話；當你能決定別人命運的時候，不要忘記普通人的常情。

    我明白了。我不會不會成為怪物的，萊芙壓下心頭沒由來得冒出一股酸澀的味道，回頭一看，黛博拉已經不在她身后了，黛博拉大人。

    圣殿中樞提供的暫時居所也是一間冰室，里頭除了床、桌、椅、柜之外，別無他物沒有水壺、沒有枕頭被子、沒有洗漱的地方。

    萊芙環顧了一圈，將褡褳放在柜上?；叵胫鴦偛乓宦纷邅?，沒有看到用餐取水的地點，也沒有看到任何可以用來解決個人衛生問題的地點。

    已經錯過了一餐，奇怪不是她并不感覺到饑餓。

    除了不餓之外，她也不感覺冷或者不舒服。仿佛全身的器官都受到了調整，部分感官失靈，代謝的過程完全停了下來。

    往上，什么也看不到；往下，則可以看到下層的冰室里住著的金袍牧首，甚至還能看到更下一的可想而知住在上方冰室里的人，也同樣能夠看到這間屋子里發生的一切。

    萊芙心里發毛，接著又忍不住低頭看著下面的金袍牧首的動作。她既覺得自己窺伺對方的舉動不大符合道德，但是又忍不住好奇，為何對方能在明知有人會窺伺的情況下還表現得如此淡定？

    娜提雅維達湊了過來，在萊芙的領口處嗅嗅，道：有一股圣咒師的味道呢。又湊到發跡線部位嗅嗅。

    干干什么！走開！娜提雅維達是小狗嗎？萊芙好容易才沒讓自己蹦起來，一下子縮到了房間一角，恨不得用目光在娜提雅維達身上扎一個洞，臉很快就紅了起來，壓低聲音道，別的時候也就算了，現在可是有人看著呢居然這么明目張膽的

    娜提雅維達神情淡然，緩步靠近萊芙，像是要過來和她探討什么嚴肅的話題。停下腳步，一只手撐在墻上，用手臂將萊芙困在墻角，凝視著她道：騎士小姐如果懂得討好考核官，考核官說不定會提前透露一些重要的信息。

    你萊芙彎下腰，從娜提雅維達的臂彎里鉆了出去，板著臉說，娜提雅維達大人不要濫用職權，我就很滿意了；就算不作弊，我也能通過的我記得您先前并不很清楚考核的流程。

    我也是剛才知道的。娜提雅維達道，騎士小姐想選哪一個任務區域，需要我做出推薦嗎？

    我已經考慮好了。萊芙搖了搖頭。

    她時不時看看腳下，一邊擔心上方的冰室里人的偷看，一邊回憶起和黛博拉大人剛才的對話，覺察出幾個相當不對勁的地方。

    娜提雅維達大人，出于謹慎，在這通透的冰室里，萊芙還是選擇了更符合身份的稱呼，您和黛那位大人相識很久了嗎？

    我以守序邪巫身份加入圣殿，已經幾十年；而展現出圣咒師的血脈，被確定為中樞成員，是在十年多以前，從那之后開始，見到黛博拉大人的機會才多起來娜提雅維達道，我并不經常出現在圣殿中樞，而黛博拉大人也一向行蹤無定，我們認識的時間算不短，但是見面的次數加起來恐怕不會超過二十次。

    對于黛博拉大人的行蹤不定，萊芙深有體會。她和黛博拉大人之前就錯過好幾次，這才是第二次見面，而在見完她之后，黛博拉大人就又離開了。

    那么，在你看來，那位大人是怎樣的人？萊芙實在怕隔墻有耳，不敢在圣殿中樞直稱其名。

    娜提雅維達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翹起，眉頭輕挑，似乎不太滿意從萊芙嘴里聽到那個人，但還是回答道：是一個沉默寡言、行事刻板、深不可測的人，還有一點愛好說教，這是神官的通病。

    畢竟是在圣殿中樞，娜提雅維達的語氣并不算太譏諷，可也不算客氣。

    萊芙擰起眉頭，道：和娜提雅維達大人只見過十幾面、沉默寡言、行事刻板的那位大人，卻同只有一面之緣的我，討論起您來在背后論人長短，不像是這種身份的人會做出來的事情

    說話的口氣和表情都像是我的同齡人而且用語相當生動，過于親切，實在違合

    但她在背對著我之后，又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背對著我的時候，才有些像是給我寫信的那位大人

    娜提雅維達輕哼一聲，道：在極地冰原呆久了，當然會變得古怪。想想那些苦修士，多數人是不會去苦修的您猜猜，他們是因為異于常人才去選擇苦修，還是因為苦修才讓苦修士變得異于常人？

    圣地精靈推崇克制，讓人克制欲望、忍受折磨，這本就違背天性不，圣地精靈干脆否認天性的存在，不承認口腹之欲

    娜提雅維達說著往下一指，不承認人有窺伺癖

    又往上一指，也不承認人想要藏起陰私，所以認為沒有什么是不能展露于人前的。

    然而，天性并不是假裝它不存在，就能真的消失的。娜提雅維達道，表面上有多么坦蕩，實際上就有多么壓抑。圣殿中樞的要員，尤其是圣咒師們，偶爾會呈現出性格中迥然相異的兩面。

    萊芙覺得娜提雅維達說得大體上算是有道理，可也不完全對，但又一時說不出問題在哪里。她坐到床沿上，忍不住往下一看，發現下面的金袍牧獸沒有故意往下看，而下面的下面的人也同樣像是看不到底下的人一般接著又緊緊兮兮地往上看

    在發現自己無意識中做的事情之后，萊芙突然想娜提雅維達說的窺伺癖和藏起陰私，臉上猛地一燙。

    娜提雅維達好整以瑕地等在一旁。

    在路上魔龍假扮了太久的騎士學院教習，萊芙知道娜提雅維達是在等她提問。

    她又往周圍看了一圈，道：這里的藍光，有些熟悉，讓我想起在小人國的時候。這兩者有關系嗎？

    娜提雅維達道：小人國的藍光是對極地冰原的模擬。共同點是都會將情緒進行一定的放大和扭曲；而區別在于，小人國的藍光是放大負面的情緒，這兒的藍光恰恰相反。

    也就是說，放大正面的情緒。我原本只有一分快樂，到了這個地方，就會擁有十分快樂？萊芙道，這聽起來似乎不錯。

    您確定您所有的好情緒都只有一分嗎？娜提雅維達輕笑一聲，如果您原本就有八分九分的快樂，經過放大又會如何？過于濃烈的香氣，就是臭味；超過了限度，就會朝著相反方向轉化。

    萊芙思索了片刻，道：小人國的那層藍光在正常狀態下每月出現三天，對它們的影響大體而言是有益的

    小人們崇尚勤勞簡樸，斥責懶惰奢侈的風氣，就算王室和貴族們，不敢有太多奢侈的享受，甚至會因為不參加野獵而被譴責而且小人國和平多年，并無戰亂除了對于圣墟的信仰之外，那層藍光也起了重要的作用，使得小人們在平時不敢放縱貪婪、憤怒、憎恨等情緒

    相較而言，恐怕圣殿中樞的持續不斷的藍光恐怕對人的影響更大、也更直接畢竟普通人知道負面的情緒是負面，原本就會去克制它們但是恐怕并不存在去節制快樂情緒的本能

    娜提雅維達點點頭，表示贊許。

    萊芙想到了自己在面對黛博拉大人的時候表現出來的異樣，不止是一開頭流下的淚水。

    終于能見到一個期待已久的人，她為此相當雀躍、相當興奮，在和黛博拉大人的交談之中，她不時便會回想起信中的那些溫柔的句子，以及在迷茫之時那些句子給她的支持。

    所以在最后聽到黛博拉大人說的那些話，她又忍不住將黛博拉大人當成了那個與她并無什么利害關系的師長、一個遙遠的同行者、一個對她說過你想要追求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將帶著世人的質疑，伴隨在你左右然而從未質疑過她的支持者。

    萊芙暗嘆一聲，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

    娜提雅維達教習道：騎士小姐還有什么要提問的嗎？

    萊芙道：思念或是愛慕，也含有正面情緒的成分超過了一定的限度，也會讓人痛苦為此只能克制念頭

    而在離開極地冰原之后，不再有藍光的放大，思念或是愛慕恐怕所剩無幾這就是圣殿騎士除非在成為圣殿騎士之前就成家，否則很少會在通過考驗之后選擇婚姻的原因所在嗎？

    正是如此。娜提雅維達看著萊芙，騎士小姐現在，有沒有覺得更加戀慕我了？

    萊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娜提雅維達兩句話之間的聯系，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如果騎士小姐先前沒有對我產生明顯的邪念，但應該還是有那么一點點邪念的，娜提雅維達兩個食指一并，接著又分開了半個掌心的距離，那么現在，或許有這么多的邪念了吧？

    萊芙騰地站起來。

    有這么多嗎？娜提雅維達將兩指之間的距離縮小了一點，又縮小了一點，總有這么多嗎？

    萊芙搖搖頭，指了指門。

    騎士小姐要趕您的摯友走嗎？娜提雅維達淡笑著放下手，您明明知道我留在這里，也不會懷孕的

    萊芙蹬蹬蹬走到門口，打開了門，客氣地說：娜提雅維達大人，慢走。

    如果騎士小姐實在很想念我的話，不要熬著，吃下黛博拉大人給您的精靈淚就好了。娜提雅維達整了整袖子，緩步走到門口，有幾分不舍將一只手按在門框上，畢竟圣殿對于騎士和神官的要求不一樣，您當然也不想苦修，精靈淚可以將藍光的影響減至很小，您可以適當地、偷偷地想念我

    第195章

    冰屋外沒有人。

    或許是因為身處透明的圣殿中樞久了, 在此地生活的要員們漸漸養成了不窺探的默契，因而對于她和娜提雅維達之間的發生的事情并沒有顯露出什么好奇心。

    萊芙掃了一眼屋外，結合著剛才同娜提雅維達的討論, 漸漸放下心來。

    她抬手將娜提雅維達扒在門框上的手指頭一根根地撥下來，推著娜提雅維達的背將她推出去, 之后干脆利落地關上門。

    萊芙在門口停了好久, 直到看著娜提雅維達離去，這才氣鼓鼓地坐回到床沿上, 慢慢梳理著今日發生的事。

    一不留神想到了娜提雅維達的臉，想到了魔龍缺乏羞恥心地拿著手指比劃著邪念的大小

    萊芙咬牙切齒地咕噥了幾句，接著在冰床上猛擊了幾下，

    冰床很硬，沒有墊子, 也沒有枕頭被子。

    萊芙看著自己敲得發紅的腕部，愣了一會兒。然后從系統背包里面調出了那個熒藍色的藥瓶，在掌心中倒了幾粒。

    精靈淚, 雖然說不出緣由，但這個名字和藥丸的樣子相當匹配，材料包括圣地精靈的眼淚嗎？假使圣地精靈如同娜提雅維達所形容的那般克制, 那么又會在什么時候落淚？在圣地精靈的地盤上、懷著這樣不恭敬的探究欲, 實在危險。

    無論是黛博拉大人, 還是娜提雅維達，都沒有提醒我多吃這個東西會有什么害處萊芙忍不住又回憶起娜提雅維達剛才勸她吃藥的話，臉上帶著近乎屈辱的、想要反抗到底但又被迫投降的神情，將藥丸投入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