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博拉大人在其他一切地方都料事如神、為她考慮得處處周到, 但或許是不食人間煙火久了, 唯獨沒有考慮到她有缺錢這項困難。

    不過請騎士將半人半獸送到白島，這筆錢不得不花。萊芙不日便要出發去極地冰原，不可能親自護送半人半獸。而委派騎士以外的人去做這個護送任務，八成會出意外。

    您確定, 只需要我承擔食宿費用就可以了嗎？萊芙將六個黑色勛章遞給騎士教官。

    是的，原本這群孩子便要去東海岸見習游歷, 能順便幫閣下一個忙，他們都很樂意。騎士教官名叫加文格雷戈里，是一個神情和藹、脾性溫和的老人，厚實冬裝下的腹部略微突出稍顯臃腫，不過看起來還是頗有力量感。萊芙聽說他曾經也當過圣殿騎士，見多識廣，完成過許多驚險的任務，有著光鮮的履歷，但是在某次任務后便對冒險和榮譽失去了興趣，于是放棄了封地和圣殿騎士的身份，轉而在騎士學院承擔起教官的職位。

    在成為圣殿騎士之后需要面對的任務，比起正式騎士而言要危險得多。有些騎士因此根本不愿意參加圣殿騎士的考核，或是在做了一段時間圣殿騎士之后便想法子放棄這個身份。據加文說，和他作出同樣選擇的同儕還有不少。

    這一回要帶著六名見習騎士游歷的，正是加文。

    在騎士學院中的騎士，就同手藝行的學徒一般，在見習期內的要價相當低廉。雖然萊芙的確是本著物美價廉的原則去挑任務發布對象的，但是要讓六個見習騎士，尤其是還有一個曾經的圣殿騎士進行長途的護送，她的心理預算也并不太低。萊芙想過會要價低廉，卻沒有想到會低廉到讓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程度。

    我差點忘了，閣下哦，還是叫您萊芙吧。您沒有在騎士學院見習過的經歷，所以不知道也難怪，加文將手背到身后，挺出了肚皮，這些孩子在見習期間是有津貼的，直接由圣殿發放。所以您不必覺得過意不去，他們對現在的收入很滿意，而且您這個任務不需要面臨多少危險。

    我想這個價錢還是低得有些不公道，就算是在任務之外我給后輩一些獎金吧。萊芙過得扣扣索索，但并不想要占人便宜。十二個半人半獸需要掩飾身份，如果出了意外還得特殊照顧，再說她還需要加文之后幫她一個忙，這些都會帶來額外的麻煩，恐怕加文是看在休斯的面子上，不好向她開口加價，他可以不提，但她不能不給，請您務必收下。

    加文沒有再推辭，摸著胡子點點頭，笑意深了些。六個見習騎士聽聞之后，歡呼了一陣。

    半人半獸們換了裝束，身上不再是粗糙縫制的外袍，而是萊芙給它們在成衣店購置的冬裝。帽子厚實寬大，面部被遮掩得嚴實，袖子也能蓋住雙手，在冬天做這樣裝扮的人也有不少，因此它們穿著這樣的裝束在路上行走，也不怎么引人注意。

    這些半人半獸們的真實身份，萊芙透露給了加文。加文畢竟是曾經做過圣殿騎士的人，見過的奇特生物也不少，即便是萊芙不說，他也有所猜測，因此并沒有為此大驚小怪。而且他為人平和，即便是在知道了自己真實身份之后便對目光很敏感的牛小姐，在見了加文之后也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在得知了加文會與它們同路之后，她還與他交談了片刻。

    而其余的見習騎士們，也見到了半人半獸的樣子，雖然有些嘀咕 ，不過總好過一開始隱瞞他們，在半路上意外暴露后鬧將起來。

    騎士教官和六個見習騎士騎馬，而十二個半人半獸們則租了兩輛大馬車。

    萊芙站了一會兒，向著路旁擺著一個空攤賣貨的麥妮走去，俯下身子嘀咕了幾句。麥妮露出驚奇的神色，欣喜地在隨身的布袋子里扣挖了一番，接著掏出了一個黑色的小瓶子。麥妮用手比出了一個價格，萊芙和她討價還價。麥妮搖頭。萊芙作勢要走。麥妮將她喊住。交易達成。

    在買完這樣東西之后，萊芙沒有停下，而是又進了幾家店。

    羊小姐不習慣地拉扯著衣領和帽子，正要上車，突然聽到萊芙叫她。

    萊芙手里捧著一個東西，用白布遮著，白布下有什么在拱動，發出稚嫩的叫聲。

    這是羊小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揭開了白布，看到白白軟軟的一小團，兩只手握拳放在下巴處，驚訝地往后一跳，叫了一聲呀，這才又扭著腰肢挪回到萊芙面前，低下頭湊近了細瞧。

    剛斷奶不久的羊羔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毛，柔軟的耳朵調皮地掀動著，眼睛濕潤而純凈，怯生生地仰起腦袋：咩咩

    不會是送給我的吧？見萊芙點了點頭，羊小姐顫抖著雙手觸了觸羊羔的腦袋，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將它接過摟在懷里，太謝謝您了，萊芙。雖然頭發難看，但你是頂好的人。

    萊芙擠出了一個笑容。

    馬車上，牛小姐冷哼一聲。和羊小姐不同，牛小姐在得知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后，她對于人類也好，對于牛羊馬也好，總是覺得難于忍受。人類不會被指指點點，而無智的牲畜不會覺得受辱。唯獨處于邊緣的它們，既然哪一邊也不愿接受它們為伍，再多些牽扯實在難堪，在人類中她能認可的只有萊芙和加文等少數人，至于牲畜那就算了吧。實在搞不懂為何羊小姐會喜歡羔羊，明明已經知道它們不是同類了。

    這是我們的嗎？車內的嘍啰怪物們聞聲下來，它們對于之后的長途跋涉也有些擔憂，但是在得知會有一只小羔羊作伴之后，臉上的愁容似乎淡了一些。

    羊小姐俯下身，將小羔羊放在地上。小羔羊支楞著四條細腿，被一群裹得嚴嚴實實的高大怪人圍攏在中間，籠罩在陰影里，尾巴一縮，倒在了地上。

    別嚇著它。牛小姐拖著傷腿，擠開半人半獸們，將小羊羔抱了起來 。小羊羔仰起脖子來，嚼她的面罩，牛小姐擋了幾次無果之后，便也順著它了。

    唉，誰不喜歡可愛的小綿羊呢？幼小而脆弱的生物帶有某種安撫的功效，萊芙看著牛小姐懷中的小羔羊，覺得心里軟軟的。她想起了那些她照顧過的羊，想到第一只屬于她的小羊，又懷念起了她那個無疾而終的靠大羊生小羊發財的夢想尤其是在她與發財漸行漸遠的當下，她居然產生了回去養羊的念頭。

    拜托您了。半人半獸們上了車之后，萊芙將一包戈沙幣交給了加文。委派任務的費用已經支付了，而這些錢幣會被用于購買開荒的物資、建房的工具等等。除此之外，她還需要加文幫她物色幾名可以信任的人類管事。

    封地與一個小國類似，也需要設置官僚系統來加以管理。她的白島并不是一個已經運行多年的封地，而是一個無人島，一切都要從基礎建設做起。內部管理的職位可以從半人半獸中提拔，但是在目前白島無法做到自給自足的情況下，為了獲取足夠的物資，免不了要頻繁地與人類打交道，因此人類管事是必要的。

    這是當然，我記得白島附近還有我的幾個老朋友，他們一定樂意幫您的。加文笑著說，倒是考慮得很周到，對您這個年紀的人而言，讓人意外。

    哦，對了，還有這個。萊芙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那袋戈沙幣上移開，手指放在微微震顫的龍蛋上安撫般地輕拍了幾下，然后掏出了她從麥妮那兒買來的黑色小瓶，如果有需要的話。

    這是什么？加文道，在聽萊芙的解釋之后，他連連點頭，稱贊道，您說得對，這一點就連我也沒有想到呢。

    目送著騎士們離開，萊芙臉上維持的笑意繃不住了，眼前一黑，差點沒法站穩。

    騎士小姐，您這是怎么了？娜提雅維達擔憂地皺著眉。

    我萊芙苦著臉，我沒錢了。她把先前做任務攢下的戈沙幣全部用到了白島和半人半獸身上，其中九成花在了從麥妮那兒買的黑色小瓶上。雖然她知道這是前期的必要投入，等到白島邁上正軌之后，帶給她的收益不會少，但是她現在確實身無分文，就連龍蛋布兜里的那枚金戈沙幣，也被她拿走了。離開的錢幣，就像是從她血管里面抽走的鮮血一樣，讓她真實地感到陣陣的暈眩感。

    奇怪啊，明明騎士小姐除了會把錢隨便用在不認識的漂亮姑娘身上之外，并不會在別的地方亂花錢啊。娜提雅維達瞇起了眼睛，我送給您的寶石，這么快就用光了嗎？

    那些寶石我還沒用。萊芙搖搖頭，你之前說，除了配配偶之外，要收很高的利息。我可不敢用。

    娜提雅維達收斂了笑意，似乎有些不高興：您要明白，您如果當那是我借給您的，即便是您不動用，也是會產生利息的。而且一天產生的利息，您恐怕要連著做一年的任務才能抵上。

    是這樣嗎？萊芙覺得身上的血似乎又少了一點，她不僅沒了錢，還欠了一屁股還不清的債。按月利五分算，不算利滾利的部分，每天增加的利息是本金的六百分之一。而六百分之一萊芙看了一眼已經超出顯示范圍的貨幣一欄，這些錢的六百分之一也未必在顯示范圍之內，娜提雅維達說做一年的任務能抵得上，這實在是，太抬舉她了。

    騎士小姐就不能當成是我送給您的嗎？見萊芙毫無反應，甚至嚇得快要昏過去了，娜提雅維達輕嘆了一口氣，揉揉她的腦袋哄道，保管，騎士是幫我保管的?；ǖ袅瞬乓o利息，沒花掉就不用給利息。都是一個大島主了，騎士小姐還怕窮嗎？而且您這回任務得到的戈沙幣，想來也不會少呢。

    我差點忘記了，總是讓你送我禮物。萊芙稍微緩過一點勁來，掏出一個小罐子，這是我用最后一點錢，從麥妮那兒買給你的。

    這是什么東西？娜提雅維達接過，掀開蓋子，疑惑地看著里頭透明的膏體。

    是產后用的。萊芙認真地說。

    第158章

    唔, 拿到了騎士小姐傾家蕩產從游巫那兒買的、用途可疑的禮物，娜提雅維達用指尖挑起一點膏體，放在鼻間聞了聞, 問道，騎士小姐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嗎？

    不是很清楚, 萊芙撓撓頭, 說是對產婦身體好的。

    那您知道不知道，魔物的產后, 和人類的產后完全是兩碼事呢？娜提雅維達道。

    可麥妮說，這對魔龍也是有用的。萊芙心道麥妮既然能與娜提雅維達做這么久的生意，定是可靠的，即便有時會坑人，但應該不會掛羊頭賣狗rou。

    我聞出了里頭的一種原料, 這種原料在我的烤魚醬里面也有。娜提雅維達瞇起了眼睛，還是挺珍貴的原料。

    萊芙想起娜提雅維達的烤魚醬不止可以用來烤魚，還能當藥用來涂傷口。而其中的一味藥, 和玻莉斯公主有關，她曾經聞過，記得那極致香甜的味道, 她聞了之后似乎還做了一個好夢, 別的便印象不深了。

    娜提雅維達沉吟一會兒, 將小罐子的蓋子蓋上，在空中拋了幾下確認不會漏之后，便收了起來，柔聲沖萊芙道：我想麥妮說得也有道理, 以后有機會用的話，騎士小姐可要配合我。

    這是當然。萊芙挺了挺胸脯。

    不遠處, 游巫收了攤子，肋下夾著拐棍，很快便跑沒了影。

    娜提雅維達又盯著萊芙看了一會兒，直到后者被盯得渾身發毛才移開視線，然后突然笑開了，輕輕地在萊芙肩上敲了一記。

    腦子像是rou凍一樣在腦殼里晃蕩了幾下，眼前的事物突然產生了重影，這一切都是瞬息之間發生的，很快就又恢復了正常。萊芙恍惚了一會兒，晃了晃腦袋，看到娜提雅維達正往城外的方向走。

    冬日的風颯颯吹響，街上不怎么有人肯出來，道旁的枯草無力地搖擺。午后的陽光，將人的影子往東北方向抻長。

    剛剛你，是不是對我做了什么？萊芙問。

    是回禮。娜提雅維達回過頭來，眨了眨眼睛，是騎士小姐想要的東西呢。

    娜提雅維達走過一段路，接著進入一個小巷。

    王都外不遠處的一片面積不大的林子，剛開始游歷的見習騎士們面龐紅透，一邊策馬疾行，一邊興奮地高談闊論。

    加文臉上掛著笑，慈祥地看著年輕的后輩們，不急不緩駕著馬，他漸漸慢了下來，甚至落到了兩輛載著半人半獸的馬車之后。

    過了一會兒，加文聽到某種輕微的然而怪異的聲響，仰頭看著天空，注意到了云彩之間飛速劃過的一道殘影，拉住韁繩停了下來，接著利落地下馬站定。

    聽到干草被踩碎的聲音后，加文轉過身。

    樹后出現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長至臀部以下的頭發是淺亞麻色的，眼睛則是金色，她正是片刻之間還在王都的娜提雅維達。

    哦，果然是您。加文抄著手，娜提雅維達大人來此，可是要吩咐我些什么？

    是的，加文。娜提雅維達走到了加文身后，幽幽道，我希望您能替騎士小姐好好照看這些半人半獸們。

    您是特意為著要提醒我這一點才來這兒的嗎？加文笑著說，這大可不必。在路上照看這些半人半獸，本來就是我的任務。就算沒有您的囑托，我也會盡力辦到的。那位騎士姑娘是個懂事的孩子，大概很少有人見了她，會不愿意為她分憂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