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臺 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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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曾笑了笑:“沒什么,想著虞侯新禧,不該將好時光耗在公堂里。適才卑職探查回來,路過宮門,瞧見江府的廝役等在馬車旁,還以為虞侯要回了?!?/br> “我府上廝役?” 他上下值慣常由德榮來接,德榮吳曾是認得的,今日何鴻云莊上擺宴,朝天被他打發去莊子里認門了,府上怎么還會有廝役來接他? 江辭舟的目光落到食盒上,稍怔了一下,喚道:“祁銘?!?/br> 祁銘推門而入:“虞侯?!?/br> “青……我娘子她,是何時走的?” “走了快兩個時辰了?!?/br> 江辭舟轉頭問吳曾:“蒔芳閣的妓子是一個時辰前離開的?” “正是?!眳窃?,見江辭舟立著不動,喚了聲,“虞侯?” 江辭舟拿了薄氅,徑自往外走,聲音一改往日輕佻,沉肅清冷,“找個認得何鴻云莊子的,立刻跟我走一趟?!?/br> 第18章 馬車一路顛簸,行駛了近兩個時辰才停下。 須臾,車外有人催促:“都下來!” 青唯與擠在車室內的數名妓子依次下車,入目的是一座莊園。莊園占地極廣,傍山而建,白墻黛瓦,草木葳蕤。 妓子們由幾名護衛打扮的仆從引入莊內,穿過一片翠竹林,在一扇月牙門前停下。月牙門上有個匾額,寫著“封翠院”三個大字,匾額下立著幾個嬤嬤,見了她們,其中一個管事模樣的高聲道:“從今往后,你們就住在這兒了。這兒的客人可不比外頭,什么下三等、下九流,通通沒有!來咱們這兒的,都是貴客,你們機靈些,守規矩,把他們伺候舒服了,今后有的是福氣享;倘是不守規矩,記住了,這兒也不是養閑人的地兒,嬤嬤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們長記性!” 話到這,妓子們心里頭也了然了。 外頭的勾欄瓦舍太扎眼,達官貴人們講體面,不愛去,可又按捺不住風流本性,怎么辦?有人投其所好,修了莊子。莊子明面上看去,像大戶人家的宅邸,實際上呢,是專供這些貴人們吃酒享樂、宴飲狎妓的場所。 這樣的莊子在京城不少,場地通常隱秘,大小不一,要進入莊內,還得有熟人引薦才行。這些青唯從前只是略有耳聞,沒成想今日長了見識。 領頭的嬤嬤又吩咐:“排好隊過來,一個一個報名字,名字不好聽的,換了重取,記完名就去院中另一間屋子里候著,等人過來給你們驗身子?!?/br> 旁邊還有護衛跟著,青唯摸不準狀況,不敢貿然行事,跟著梅娘排隊,到了月牙門前,記名的嬤嬤問:“叫什么?” “這是我們蒔芳閣新來的姑娘,還沒來得及起……”梅娘擔心青唯不知怎么應付這狀況,在一旁代答。 “問她,你插什么嘴?”嬤嬤厲聲打斷,又問一次,“你叫什么?” 青唯隨意編了個名,嬤嬤點頭,提筆記到一半,筆鋒忽然一頓,她抬頭,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青唯,與一旁領頭嬤嬤對視一眼,拿起手旁的印章,在青唯編的花名下蓋了枝艷麗的桃花戳。 入了院,守衛便不跟著了,封翠院很大,當中挖了池塘,池塘后是一座兩層高的小樓,驗身子的屋子是小樓一樓正間,門口也守著人,似乎還要重新記一次名。 梅娘到了回廊上,見后頭的妓子尚未跟來,低聲問青唯:“姑娘,薛官人他……” “他走了?!鼻辔ㄖ烂纺锵雴柺裁?,答道,“當日我們被玄鷹司追蹤,出城以后,逃到寧州地界,我掉頭回到京城,他逃走了?!?/br> 青唯沒說出全部實情,倒不是不放心梅娘,只因實在沒這個必要。 梅娘舒了一口氣:“他這幾年一直想要上京,在京郊附近幾座州府徘徊多日,到了寧州好,寧州的山野他很熟悉,定能平安逃脫?!?/br> 青唯是混進來的,不宜在莊上久留,她四下一看,見無人注意到她們,單刀直入:“薛叔這些年一直在追查洗襟臺坍塌的真相,這個你知道,對嗎?” 梅娘點了點頭。 “薛叔離開前,把這個留給了我?!鼻辔ㄕf著,探入袖囊里,把雙飛燕玉簪露出來給梅娘看,“這支玉簪,你可知道淵源?” 玉簪是木匣子里的事物,梅娘當時替薛長興保管木匣,見是見過,只是…… 梅娘搖了搖頭:“我只記得薛官人說,這支玉簪與洗襟臺息息相關,不可輕易示人,別的,他沒有與我多提?!?/br> 對于梅娘的不知情,青唯早作了準備,她并不氣餒,繼續追問:“又或者,與玉簪無關,他冒險來京,除了見你,必然還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將木匣交給你時,與你提過什么旁的什么沒有?” 旁的? 經青唯這么一提點,梅娘瞬間想了起來:“折枝居!” “折枝居?” “是流水巷的一個小酒館,就在東來順附近,薛官人向我打聽過這酒館,還說想去一趟?!泵纺锏?,見青唯沒反應過來,把方位告訴她,“順著沿河大街直走,快到東來順,有一個岔口,從岔口拐進去是一個死胡同,折枝居就在死胡同的盡頭?!?/br> 梅娘這么一提,青唯一下就記起來了。 當夜她與薛長興逃出蒔芳閣,身后玄鷹司急追,她本想避走小巷,從來路離開流水巷,可薛長興頭也不回地往東來順走,以至他們避無可避,她不得不使計撞上江辭舟,碰灑他的酒水,掩護薛長興離開。 眼下想想,薛長興不是個莽撞的人,他知道江辭舟在東來順擺酒,怎么會選擇去東來順呢? 還是說,一切正如梅娘說的,薛長興的真正目標,并不是東來順,而是那個死胡同里的酒館,折枝居。 在那樣走錯一步攸關生死的時刻,他還念著要去那個酒館,這酒館一定有玄機! 青唯道:“我知道了,多謝?!?/br> 幾句話的工夫,兩人已到了回廊盡頭。驗身的屋子前拉起帷幔,外頭排著長龍,屋門口另守著幾個嬤嬤,其中一個正在訓話:“驗好了身子,有人會領你們去各自的住處,晚間有人來教你們技藝,技藝學得好——”嬤嬤抬手,往封翠院后幾座單獨閣樓小院一指,“瞧見那兒沒有,咱們這兒的花魁紅牌們,都住著這樣的地兒!這是你們在外頭想都想不到的福氣!” 言罷,問一旁一個護衛:“名冊送到了沒有?” “應該快到了?!弊o衛道,看了妓子們一眼,“她們是從牢里放出來的,衙門么,辦事章程多,名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送到的,先點著人數,記完名,到時候再核?!?/br> 嬤嬤冷聲道:“正是因為來路不正,才不能掉以輕心,多了一個少了一個,指不定就要惹出禍端?!?/br> 青唯一聽這話,暗道不好,沒想到這莊子規矩如此森嚴,還要查驗妓子的人數。 她是臨時混進來的,一旦這些嬤嬤拿到玄鷹司的名冊,把她揪出來太容易了。 時值黃昏,四下暮靄漸起,青唯趁著無人注意到自己,默不作聲地退后一步。梅娘見青唯要走,捉住她的手腕。 她有些擔憂地看了青唯一眼,做了個遮臉的動作,褪下身上的絹紗遞給她。 青唯接過絹紗,對梅娘一點頭。 避至妓子最末,青唯以廊柱掩住自己身形,一個縱躍,躍上廊頂。她動作雖輕,若要仔細觀察,發現她其實不難。好在封翠院的護衛似乎沒料到有人能潛入莊內,注意力都放在廊下了。 暮色更深了,青唯借著夜暮掩護,很快到了高處屋檐。 她四下望去,這莊子比她想象中更大,眼下她所處的封翠院,在莊子的西側。由西朝北而望,緊接著封翠院的便是適才嬤嬤指給她們的,花魁、紅牌們住的閣樓小院。閣樓小院再往北是一條寬巷,寬巷后是偌大的膳房,膳房外,衣著妍麗的侍女們端著各色珍饈進進出出,穿過一片樟木林,就到了莊子前院。 今夜前院似乎在擺宴,從這里看去,只見燈色滿眼,曲水流觴,間或有笙歌鼓點傳來,靡靡之音不絕于耳。至于莊子的東側,看上去應該是莊上主人、貴客的居所,而南側住的則是莊子的護衛與仆從。 青唯適才是從西門進的莊,照眼下的情形看,東南兩邊護衛太多,都不能走,回西門,從那里混出去,是最好的辦法,只是,一旦玄鷹司的名冊送到,發現妓子里多出一人,西門一定會第一時間封鎖,她不能冒這個險。 那么只剩下北邊正門。 青唯的目光落在樟木林后的膳房,為今之計,只能假扮送饌侍女,去到前院,然后趁著宴席人來人往,混出莊子了。 青唯在屋檐上幾個起落,很快掠過閣樓小院,到了膳房屋頂。 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沒穿夜行衣,雖有梅娘的絹紗掩面,不敢隨意現身,她蟄伏在翹檐后,靜待時機,忽聽檐下傳來人聲:“江小爺若喜歡‘魚來鮮’,打發人到莊子上說一聲就是,下頭那么多跑腿兒的,閑吃飯的么,勞煩朝護衛親自取,實在罪過?!?/br> “少爺打發我來,也是為了認個熟臉。以后得了空,必然是要常來往的?!?/br> 青唯一愣。 這聲音……怎么有點耳熟? 她朝下看去。 適才說話的兩人已走了出來。其中一人看打扮,應該是莊子上的管家,走在他身后的,一身青白相間的勁衣,二十出頭年紀,平眉細眼,面貌干凈,腰間配了把刀,不是朝天又是誰? 朝天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管家的道:“那敢情好,日后江小爺要來,提前說一聲,莊子上只管備好‘魚來鮮’候著!我送朝護衛?!?/br> “不必了?!背炜蜌獾?,“小何大人擺宴,前頭還忙,不多耽擱徐管事,側門的路我認得,自行出去就好?!?/br> 與管事的道了別,朝天提著食盒,自行走了。 青唯盯著朝天的背影,暗暗覺得不對勁。 梅娘被抓,與城南劫囚有關,這是大案,江辭舟不會不知道??伤袢涨澳_才放走了梅娘,后腳就讓朝天到這莊子上來取什么‘魚來鮮’,這不可能是巧合。 還有適才朝天提的小何大人,小何大人不正是何鴻云? 難道那天何鴻云留下江辭舟,就是為了跟他討要梅娘與這些妓子? 青唯隱約覺得自己找到了癥結所在,她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見朝天沒發現自己,暗中跟了上去。 朝天離開膳房,穿過寬巷,繞至一處拐角,見前后似乎無人,匆匆將食盒放下。 他撥開盒下的一個機關,從一個空心的、寬大的暗格里,取出一身黑衣斗篷,罩在身上,融入夜色中,往墻頭一躍,迅速往住著花魁紅牌的閣樓小院去了。 青唯立即跟上。 閣樓小院中,每一間樓閣都有專人把守,朝天目標明確,到了一間叫作“扶夏館”的樓前,趁著兩名守衛反應過來,雙手為刃,左右各一個重擊,兩名守衛便昏暈過去。 朝天躍上閣樓二層,稍待猶豫,推門而入。 青唯見了這場景,心中驚異,她避身在院中一株高大的樟樹上,又看了一眼樓名—— 扶夏館。 這個扶夏館,有什么蹊蹺嗎? 罷了,硬想是想不出來的。 青唯足尖在樹梢上借力,無聲落在二樓的寢房外。夜色昏昏,屋中燭火通明,朝天大約是為了方便離開,進屋后,沒有完全將門掩上,青唯透過門隙望去,寢屋的圓榻邊垂著紗幔,里頭似乎有一人正在酣睡。 朝天走近榻邊,喚了那人一聲:“扶夏姑娘?” 可榻上無人回應他。 朝天走得更近了一些,想要伸手撩開紗簾,他的動作非常小心,幾乎要屏住呼吸。 屋外,青唯也跟著屏住呼吸。 就在朝天的手觸到紗簾的一刻,封翠院那頭,忽然傳來護衛焦急的聲音:“多了一個?怎么會多了一個?!” “千真萬確,屬下已再三核實了,送過來的妓子里,確確實實混進來了一個!” “立刻查!看究竟是誰混了進來,后門封禁,不準任何人出入!” 青唯心中一涼,她的行蹤被人發現了! 她再顧不上朝天,正欲離開,那頭,朝天聽護衛找的不是自己,松了一口氣,伸手掀開紗簾。 正是這時,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床榻,伴著“咔”一聲,竟是機關觸動的聲音,朝天警覺地一個后仰,數十飛矢從床榻內射出——原來床上根本無人,只是一個鼓起來的被囊罷了。 與此同時,扶夏館屋頂上,一截的焰火沖上高空,斑斕紛繁的色彩在夜色里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