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魚飛升 第77節
此人說他們見過, 其實并不準確。琴仙在亭中,與他隔著人海與一汪潭水, 他看不見亭中人, 只聽到對方評論琴曲—— “功業千古, 英雄末路”。 這令宋潛機由衷感到尷尬。 但對方毫不尷尬,目光梭巡小院一周。見只有花架下一張躺椅,便直徑坐下。 拍拍軟墊, 向后靠去, 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 這是久居上位養成的反應,無論身在何處, 仿佛他天生就該坐,別人就該站著。 宋潛機心頭一緊,那是我的椅子??! 琴仙不僅坐他的椅子,還順手抓過一串低垂眼前的紫藤, 一邊賞玩,一邊微笑道: “縱論古今名曲, 《風雪入陣曲》可入前十之列。昨夜我一直在想, 到底誰能寫出這樣的曲子?!?/br> 他做派宛如小院霸主。 紫藤微微瑟縮, 不敢隨風搖晃。 宋潛機一震,就像自家貓被外人抓了后頸皮,立刻從屋檐下快步走出,直視對方: “若您為此而來,恐怕來錯了?!彼p輕將紫藤串從對方掌心抽出,安撫地摸了摸,“此曲乃是機緣巧合之下,我與一位前輩相見,他所傳授的!” 宋潛機準備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曾在乾坤殿講過,那時聽眾是華微掌門虛云真人。他此時胸有成竹,只需要填充一些細節。 還未開口,卻聽琴仙贊許道:“算你誠實!我已知曉?!?/br> 宋潛機眨了眨眼,忽感茫然。 你知道啥了你就知道? 琴仙笑道:“仙音門常與華微宗打交道,我了解虛云那小子的性格……” 他綺年玉貌,眉目如畫,卻稱容顏蒼老的虛云為“那小子”,乍聽十分違和,“你修為低微,出身凡人,卻將華微宗外門鬧得翻天覆地,背后若沒座靠山,早被虛云伸手抹掉了,哪能安穩地侍弄花草?” 宋潛機心道不好,這個思路我真沒想到! 但在一個了解虛云和華微宗的強者眼里,確該如此。 對方突換戲路,他一時接不住,只能繼續聽。 “昨夜之后,何青青拜師,子夜文殊突破,無數年輕人一同受益。仙音門有了大師姐,青崖書院有了年輕修士中最強的天才。此曲可謂轟動修真界,聲震四海。作曲人若找到,無論他是誰,必然盛名加身,扶搖直上。你能在如此情況下,還不假思索地對我說實話,確實難得……” 宋潛機察覺苗頭不對,急忙道:“那是因為晚輩知曉,瞞不過您,不得已才說實話?!?/br> 琴仙似乎沒聽到、或不相信他的否認,只問:“是誰傳你此曲?” 宋潛機懶得再編別人:“正是冼劍塵前輩!” 華微宗所有峰主、長老不敢提的名字,被他說得無比順口,就像確有其事。 “哦?”琴仙一成不變的淡淡笑容,凝固一瞬。 隨后閉上眼。 宋潛機心想,這兩人不會有仇吧?他記憶里分明沒有,否則也不會扯這張虎皮,自找麻煩。 若真有仇,你去找他算賬,跟我和我的菜地沒半分關系。 琴仙睜眼,忽而笑起來。 這笑容與方才淡然不同,他雙眸一彎,笑得直拍躺椅扶手: “冼劍塵性格孤傲,自詡‘萬般皆下品,唯有劍道高’,劍以外的道法,一律被他視作‘小道’,從不屑于費心鉆研。想不到,他竟悄悄記琴譜,還傳給后人!” 宋潛機更覺尷尬,默默向孤傲劍神道歉。 “冼劍塵無親無故,從不收徒。你既然能做他的弟子,一定有過人之處?!鼻傧傻?。 宋潛機:“哪算什么弟子,恰逢他老人家興致上頭,隨手傳道而已?!?/br> “他隨手教的東西,你竟也學得會,可見你悟性不錯?!?/br> 宋潛機再次推杠:“晚輩愚魯笨拙,領悟不足萬分之一!” “冼劍塵近來可好?” “僅一面之緣,不曾再見?!?/br> 就在宋潛機以為這二人原為故友時,琴仙嘆氣:“他還沒死,真可惜啊?!?/br> 宋潛機一驚。 琴仙又嘆道:“不僅沒死,還有了后人,真遺憾啊。他竟是我們四人中,第一個有徒弟的?!?/br> 他盯著宋潛機半晌,神色莫名,好像要看出另一道影子,忽道: “他教你東西,卻不曾將你帶在身邊教導,算不得師徒。你愿不愿意學我的琴?” 宋潛機心往下沉,哪來這一出? “前輩錯愛,弟子無意音律之道?!?/br> 琴仙從躺椅上站起,前行兩步:“跟我回仙音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修煉資源取之不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當真不學?” 這一刻,宋潛機只覺一座大山向他迎面迫來。 他咬牙道:“不學!” 琴仙認真問:“我偏要冼劍塵的弟子彈我的琴,那你說怎么辦?” 分明是他想收徒,卻把問題拋給別人,真是好生霸道。 宋潛機一手指向黃瓜藤,說出世上最簡單的道理:“強扭的瓜不甜!” 琴仙又換戲路:“你困在這一方小院,如龍死淺灘,有何出路?” “不勞費心,我很快就要下山了?!彼螡摍C微笑,稍感得意,“我即將得到一處凡間封地?!?/br> 琴仙不解。凡間靈氣稀薄,遠不如各大仙門世家。 他問:“你去作甚?” 宋潛機眼神亮了:“種地!” 他剛重生時,不曾這樣理直氣壯地大聲宣告。 因為十五歲的宋潛機,是一個刻苦勤勉的劍修。一夜之間轉變太快,容易惹出“奪舍”之類的猜疑。 但現在潛移默化下,整個外門都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他便擲地有聲地說出來。 種地,就是種地,誰也不能耽誤他種地! 琴仙怔然。 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 縱然他見多識廣,也從沒遇到過。 他再次環顧小院,重新審視地上蔬菜、架上鮮花、墻上綠藤,感受獨特的生機與氣韻: “這就是你的道?” “不是?!彼螡摍C搖頭,“何必事事用力,事事求道?!?/br> 琴仙聽得此言,已知無可轉圜。 這個后輩殺不得,又收不得,竟讓他無奈。 如風中紫藤,無可奈何花落去。 他正要開口,忽心念一動:有人向此地飛速靠近。 來者不弱于己,竟能讓他感到威脅,這種感覺很久沒有過。 不,不止一個,是兩個人! 他思量片刻,似在推算什么。 不多時,恢復淡笑,對宋潛機道: “相逢有緣,我送你一件禮物罷?!?/br> “無功不受祿?!彼螡摍C搖頭。 琴仙從袖中摸出一只小木船。 木船通體流光,甲板如鳳凰木鋪就,兩側欄桿如白玉雕刻。做工精致,靜靜躺在他手心。 “這是一件飛行法器。雖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卻可日行千里。你若不收,如何帶這些作物前往封地?”琴仙惋惜道,“路上顛簸久了,再美的花也要枯死?!?/br> 宋潛機覺得有道理,他不怕辛苦,但作物嬌貴。 如果只是飛行法器,確實不算名貴。 “那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彼f。 地里土豆花只剩三朵。 淡紫、淺藍、純白三色,他隨手摘下一朵。 琴仙將淡紫色土豆花別在玄色衣袍的前襟,踱步出門。 好像一個勝利者,佩戴著他的勛章。 外門弟子都聚在主峰廣場,支援孟河澤最后一場武試決賽。 整個外門空蕩而寂靜。 宋院門口有條鮮花小徑,暮春時殘紅遍地,一路蝴蝶翩飛。 他卻沒有走這條路,衣袖輕振,清風無端吹來,將他托升而起,輕飄飄飛入云端。 琴仙立在云頭,靜靜等待。 風起云涌,日光燦爛。 一位黑衣老者從東邊來,一位白衣老者從西邊來。 宋院上空,棋鬼、書圣看到對方,臉色陰沉??匆娗傧?,面色微變。 “你為何在此?”棋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