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85節
西域大部分的國家尊佛,這和大周王室這種拿出來擺擺樣子,塑造塑造慈悲良善形象的表面尊佛不一樣,人家尊奉僧侶是發自內心,十分虔誠的。 榮枯作為釋族之后,在身份上比普通僧侶更多了一份自帶的尊貴感。 說到這個,即使李昌現在因為李安然的關系,對榮枯多了一份天然的偏見,他也得承認,此人當初若是在辯法會之前便自己宣揚自己的身世,辯法會對于他來說會變得異常簡單,想要獲得中原佛徒們尊敬,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罷了。 要知道,“出身”、“血統”這樣的字眼,有時候比能力更好用,中原佛徒視佛如“神”,榮枯與佛祖是同族,這件事天然就能為他招攬淺薄之人為信徒。 他卻沒有這么做,似乎完全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李昌是欣賞這份豁達和超然的。 然后他就立刻又想起了這人作為和尚還六根不凈招惹狻猊的事情。 皇帝騰一下坐了起來,他現在處在“想要收拾這個胡僧”和“眼不見為凈”的天人交戰之中。 邊上伺候的黃門被皇上咬牙切齒的表情給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前伺候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扭頭看了他一眼。 那黃門只敢低下頭,恭順地等著皇帝發號施令。 “去,去報恩寺,把榮枯法師給朕召進宮來,朕找他下棋?!?/br> 皇帝在惱恨了半天之后,最終還是選擇了從心。 榮枯此刻正坐在禪房前,李安然坐在他邊上,兩人之間是一盤用炭火隔著瓷盤暖著的江米紅豆糕,邊上還煮著紅棗茶。 李安然懷里抱著榮枯養的貍奴,榮枯正眼巴巴得看著,猛然打了個噴嚏。 李安然笑道:“打了三、四個噴嚏了,著涼了不成?多裹些衣服,喝幾壺姜茶吧?!?/br> 榮枯搖搖頭,淺淺一笑:“你來我這,就是為了逗貍奴,蹭糕吃?”還平白打擾了他默寫、翻譯經文。 之前已經確定她要親自出征河西三州,抵御象雄入侵,日程早就安排上了,現在來尋他就是忙里偷閑——只是榮枯先前也已經往祀部遞了過所,這一次他也要往河西三州去。 他離開這些地方實在是太久了,如今想想,竟然有隔世之感。 李安然拈起一塊糕來咬了一口,掰了一點拿去逗雀,扭頭看見榮枯還是掐著佛珠盯著她懷里的打呼嚕的貍奴,便笑道:“怎么?這貍奴向來是喜歡在你懷里打滾的,如今到了我懷里,你就不高興了?沒見過你這樣愛吃醋的?!?/br> 她指的自然是貍奴拋卻他這個主人,另外投向自己懷抱這件事。 榮枯則雙手合十:“殿下非我,不知我所想?!?/br> 李安然擼貓的手頓了一下,啐了他一口:“呸,你這和尚五毒俱全。如今一張嘴越發的討人厭起來?!?/br> 榮枯無法,被她呸了一聲,只好低頭認著。 恰在此時,前面有人開道通傳,卻見皇上身邊伺候的黃門手持云掃走進來,那黃門在前殿已經知道李安然在此,連忙先對著寧王殿下行了一禮:“奴拜見寧王殿下?!?/br> 李安然喝了一口茶將嘴里的糕咽了下去:“公公為何而來?” 那黃門抬起頭來,瞥了一眼邊上的榮枯,便小心翼翼道:“陛下這幾日午睡總是不踏實,今日心情更差些,便差奴來請法師陪圣人下棋去?!?/br> 榮枯:…… 這話倒是說得很明白了。 皇帝這幾天心情很不好,睡覺都不踏實,發著脾氣突然想把自己叫去陪他下棋。 于是他扭頭看向一邊的李安然,后者似乎已經猜出了皇帝為何尋他,卻只是笑著擼貓吃糕逗鳥,扭頭看也不看他。 榮枯:…… 你們父女倆還有完沒完了。 第106章 第二更 暖閣之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合香味。一縷一縷輕煙從黃銅香爐里飄逸出來, 散入暖閣。 榮枯坐在皇帝的對面,他手持黑子,在短暫的思忖之后落下了一子。 皇帝手持白子, 他的手邊放著一個富麗堂皇的花絲編金鑲五彩寶石手鐲,上頭的圖案是一只叼花鳳, 就在榮枯遵皇命來宮中陪他下棋的時候, 皇帝突然提出拿這只鐲子做賭注, 和自己下一盤棋,若是勝了,這鐲子就賜給他。 榮枯一開始還是拒絕了皇帝:“這鐲子雖然精美, 對于小僧來說卻是身外之物,更何況賭乃是出家人的戒律之一,小僧不敢沾染?!?/br> 皇帝一只手握住棋簍子里晶瑩剔透的白子,正把玩出一陣刷拉刷拉的聲音,聽到榮枯這么說,便道:“輸了朕要你命?!?/br> 榮枯:…… 皇帝畢竟是皇帝,多年在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著,加上早年征戰沙場一身煞氣,他這么抬眼看別人的時候, 就會讓人覺得自己身上平白起了一身白毛汗。 ——這種感覺和李安然差不多,只是皇帝因為更年長的關系, 更多了一分陰沉感,尤其是那一雙眼睛, 仿佛蒼穹之中的一只鷹, 用那雙無處不能俯瞰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 榮枯沉默了一瞬,還是在皇帝前面坐下了,伸手從棋簍子里拿了幾枚棋子, 一并放到了棋盤上,他拿了三枚,皇帝則松開手,露出了四枚白棋,李昌手中的棋數更多,自然是皇帝先下一子。 一般來說,被李昌請來陪自己下棋的臣子都會先讓皇帝下,隨后自己再下,從來沒有和榮枯這樣遵循猜先的規矩。 不過皇帝也不甚在意這種“僭越”,畢竟在他眼里,眼前這人僭越的事情多了,下棋猜先這根本就是小事。 越是靠近元日,天京下雪的日子就會逐漸變少,這個時候卻往往是天京最冷的時候,皇帝在暖閣之中,四周都是燃著上好的木炭取暖,身上穿著常服自然不會太厚,榮枯則不同,他身上還是穿著較厚的僧袍,在暖閣里呆了一會人便有些熱。 皇帝抬頭看了一眼時不時抬起手擦汗的和尚,開口道:“要么法師去換一身單薄一些的衣裳來吧?!?/br> 榮枯道:“小僧出來的匆忙,沒有帶上用來換的僧袍?!?/br> 皇帝落下一子,封住了榮枯一片黑子:“朕可以差人去取件身形和法師差不多的常服來?!?/br> 榮枯則拒絕道:“小僧是出家人,”他沒有看皇帝的臉色,只是思忖著棋盤上的破局之法——李安然是個下棋不算步數的臭棋簍子,皇帝卻是個棋藝精妙,謀算老練的棋手,榮枯并不能確定皇帝所說的那句“你輸了我就要你的命”是真是假,他只能應戰,“照理來說,不能在身著常服?!?/br> 皇帝被他的態度給噎了一下,頓時一陣火氣往上涌,他滿臉陰沉地瞥了一眼眼前的榮枯,心想著你這和尚更大的戒都破了,怎么還有臉說著這不要那不要,這是戒那是戒的。 像是感應到皇上的怨氣一樣,榮枯落下一枚黑子,抬起頭來,他似乎并不在乎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大周最尊貴的存在,只是溫和謙恭得等著他作為博弈的對手,再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李昌釋放殺氣無果,于是便低下頭去繼續鉆研棋局。 邊上伺候著的黃門一個個都跟西風里的鵪鶉一樣,縮著脖子,將云掃搭在臂彎上,一聲不響,連看也不敢看一眼僧人和皇帝之間的棋局博弈。 棋盤之上,黑白疆域攻殺無聲,卻奇險無比,恰榮枯落下關鍵一子的時候,皇帝開口道:“你和我家狻猊兒,誰先露的意?” 榮枯被他問得手一歪,落在了一步臭棋上。 榮枯:…… 這叫他怎么說,是您的寶貝狻猊兒先動的手? 只是皇帝問了,他又不能不回答,便雙手合十道:“貧僧不解陛下之意?!?/br> 皇帝:…… 李昌心里又憋了一口氣,低頭開始轉白棋棋路為攻勢,榮枯因為剛剛下了一步臭棋的關系,此刻黑棋吃緊,眉頭也微微蹙了起來。 兩人皆是對弈不語,以至于一時間,暖閣內外唯有吁吁東風作響之聲。 大約一炷香之后,皇帝嘆了一口氣:“怎么會是和局呢?”他落下最后一子之后,心中已經默默吧棋盤上的黑白疆域數過了三、四遍,每一遍是“平”,竟然連半子都不差。 他有些遺憾的瞟了一眼和尚光禿禿的腦袋,卻發現此刻他臉上,脖頸上都已經汗濕,也不知道是因為暖閣之中熱,還是因為后半句下得實在艱辛。 只是他面上不顯出來,依舊是一幅云淡風輕的模樣,似乎這生死一局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皇帝命令邊上的黃門撤去棋子,不一會又端上來兩個瓷碗,皇帝那一邊依然是素來喝慣了的 羊奶羹,榮枯這邊卻是冰酪飲,皇帝看他汗流浹背,便又一次問他:“法師,還是換常服吧?!?/br> 此刻,榮枯也總算聽出了皇帝的話里有話,雙手合十道:“這身僧衣穿太久了,換不了常服?!?/br> 皇帝兩次開口要他換常服,其實無非只是在問他愿不愿意還俗。 還俗二字對于普通的僧人來說,似乎只是兩個字而已,對與榮枯來說,卻是大大的為難。 幼時祖父對他便寄予厚望,將大量的古經文一字一句記述下來,教會他背,為的是希望他能繼續向東弘揚佛法。 稍微長一些,雖說留在空門是為了避難,師父對他卻是如父親一般諄諄教導,他的前半生幾乎都是在佛法的熏陶之下成長的。 要他拋棄佛門,轉而還俗,實際上就像是要他和自己的一段歲月做永久的訣別一樣,是生生斫去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現在的問題并不在于他愿不愿意還俗,他愛李安然,如果她允許,他愿意斫去自己的一部分,去奔向她,可問題在于……李安然似乎并不想自己這么做。 她從來沒有向自己提過要求他還俗做個居士的說法。 皇帝一聽,怒而將手上的瓷碗掃在了地上:“你說什么?” 榮枯雙手合十,對著皇帝真誠道:“小僧留在佛門,比還俗做居士更好?!?/br> 西域諸國尊崇佛法,和尚比居士更有話語權,更容易被當地的百姓接受,供奉,說出的話更有力量,也更容易影響當地的民心。 即使是李安然已經經營了數年的河西三州,除了軍隊的勢力最大之外,也就是民間僧團在百姓之中說話最為算數。哪怕是在李安然的苦心經營之下,佛宗對于百姓號召力依然有這么強,更不要說河西三州之外,百年以來一直全盤接受佛法的西域諸國了。 以佛為尊,已經是他們融入骨血之中的習俗。 佛為尊,僧為先,居士次之——這就是話語權的先后,如今過去佛已去,未來佛未現,僧便是掌握話語權的那一批。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只要這么一說,李昌立刻理解了榮枯的意思,皇帝的一腔愛女之心頓時和作為帝王謀算天下的野心撞在了一起,兩者相互攪打,最終還是帝王的身份占了上風。 邊上黃門早在皇帝摔了碗的時候,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此時皇帝身上的殺氣稍斂,那幾個小黃門才敢上前來收拾瓷碗的碎片,又給皇帝另外換了一碗新鮮的羊奶羹。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輕捻佛珠的年輕人,半晌才道:“她是朕的女兒,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身邊連個伺候的貼心人都沒有。她可以自己選,但是她身邊必須有人?!?/br> 榮枯只是雙手合十。 “小僧斗膽問一句,在陛下眼里,心意相通的兩人,難道一定要坐如鴛鴦,臥如鴻鵠嗎?”他說這話,作為出家人來說已經算是大為不雅、難以啟齒了,只是他這么問的時候,看著皇帝的眼神卻清澈地沒有絲毫邪念,恰如春日里才剛剛化了凍的冰雪水一樣。 皇帝似乎是被他這幅天真的模樣逗笑了,忍不住嗤笑出了聲:“小子可惡,不通人情,居然敢和朕談這個,那么朕就告訴你,在朕眼里,若真是心意相通,那必是得先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夫婦合了禮,那才叫‘心意相通’,不然那叫什么?叫什么?無媒茍合,要遭人唾棄的!” 他把狻猊養到這么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從當年那個哭聲洪亮的,才那么一點點的奶娃娃,再到如今劍指九州,打下大周半壁江山的“大殿下”,他耗了多少心力?他這么舍得見她在史書里還要被人記一筆私德有虧? 她都那么努力了! 想到這,老父親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紅。 榮枯看著眼前這個既是帝王,又是天命之年,疼愛女兒的父親,自己的態度先軟了下來:“小僧再同大殿下說說吧?!?/br> 皇帝擺了擺手:“她決定的事,朕就沒有一樣說動過她,朕又舍不得逼她。你下去吧,朕再想想,在想想?!?/br> 榮枯看著他,也有些心酸,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說什么,便雙手合十,站起來打算告退。 卻見皇帝拿起邊上的花絲編金鑲五彩寶石的有鳳來儀金鐲子,隨手往自己那邊一丟,榮枯嚇了一跳,連忙用僧袍兜了,才沒有失手把這尊貴的鐲子磕在地上。 皇帝站起來,負手背對著他,聲音里充滿了無奈:“拿去,賜你了?!?/br> 榮枯看著這鐲子,頓時理解了皇帝是想將這鐲子送給誰,只是不能說出口,便一手持鐲,一手單掌行禮:“小僧謝圣人賜?!?/br> 他由黃門帶領著往宮門外去,此時的天空一半云,一半晴,風吹著冷,可是陽光依舊是帶著暖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