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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57節

    但是在這十幾年漫長的沖突之中,還是有不少經文的殘本,薩滿教徒參加翻譯的經文流傳開來。

    榮枯接過多吉給他的經文, 將整本讀過之后,微微皺起了眉頭:“這經文翻譯有問題?!?/br>
    多吉道:“上師請賜教?!?/br>
    榮枯指著經文殘本上的“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智”這一段道:“這里的理解是錯誤的。所謂‘以欲勾牽’并不是什么都可以的?!?/br>
    多吉當然知道所謂的“以欲勾牽”之中的“欲”其實指的是吸引別人注意佛法的手段,比如說在大周極為興盛的凈土宗,便是以凈土福報為“誘”,吸引諸多畏懼生死的凡夫俗子信奉佛法。

    但是……其實也就是到這里了。

    畢竟普羅大眾慧根淺薄,被“凈土福報”誘惑之后,便將“得到凈土福報”作為學習佛法,尊崇佛理的目的,這便是本末倒置。

    就像是難陀被佛陀帶著前往滿是美麗天女的天界,從此對天界的享受產生了向往而學習佛法,卻被告知自己最終會因為沉溺于“五欲”而墮入無間地獄一樣。

    將“享受欲望”當做是學佛的盡頭,這就是普羅大眾容易墮入的迷障。

    對于榮枯和多吉這樣聰慧又博覽群書的法師來說,他們對這句話的理解并沒有什么錯誤之處,但是問題卻在于榮枯對于這個“欲”——也就是吸引他人的手段,有自己的另一套見解。

    多吉笑道:“金銀珠寶,美貌天女,凈土福報,都只是吸引學習者同往超脫的一種手段罷了,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他來的時候,發現榮枯的竹箱收拾好了放在一邊,似乎是準備出遠門的樣子。

    榮枯上師是皇帝親自賜下師號的圣僧,他要是打算遠行的話,得先和祀部報備才行。

    多吉只見榮枯垂眸,搖搖頭:“涉及五戒,不可?!?/br>
    年輕的僧人頓了頓,又補充道:“男女情愛,亦不可?!?/br>
    出家人原本就應該遠離男女之事,想要通過品嘗男女之愛而悟得空性,那更是邪道之行,不僅誤了自己,還要平白傷害一個無辜的女子,將她當做道具、誘惑、業障來侮辱。

    榮枯對此深覺不齒。

    這并不是悟道,而是造業,真正的修行之人不應該動這樣的心思。

    多吉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一會,便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一本經文:“請上師看看這個?!?/br>
    這本經文用象雄布包得嚴嚴實實,榮枯打開之后,只看了一眼,便將它合上了:“法師不要再將這樣的東西拿出來了,這便是我所說的不可以為‘欲’的東西?!?/br>
    多吉道:“這是從古佛國傳來的經文,雖說如此,小僧……”

    榮枯一向是個溫和有禮的人,哪怕是在辯法的時候,也從不打斷他人的發言,此刻卻皺著眉頭阻止道:“佛國佛法凋零,故有邪道趁機將自己的外道修行之法混入其中,好混淆佛弟子的認知,縱使是從佛國傳來的東西,也要秉持著智慧篩選其善惡,不可一味吸納,不然一定會反受其害?!?/br>
    他說得嚴肅,臉上似乎有些不忍,連說話的語調也嘆息了起來。

    多吉點頭,連忙將那本經文收了起來。

    他當初得到這本經文的時候,其實也不太相信這是佛說,只是想拿來試試眼前這個血氣方剛的“上師”罷了,畢竟這經文之上不僅有文字,還繪制了許多詳細的男女歡喜修行之圖。

    榮枯不過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僧人罷了,看了此物居然只是皺著眉頭駁斥這是邪道之行,臉上沒有半分尷尬惱怒,反而十分憐憫。

    多吉這些日子和他講經、論禪、辯法,經過多次試探,他對于榮枯的佛法造詣已經是五體投地,這本經文,已經是他最后一次試探這個比自己小了一輪的“上師”了。

    ——只是越是和榮枯交流,他就越想要將這個年輕人綁……不是,是請到象雄去開壇講法。

    只是這一次他是獨自一個人前來的,所以行動不便,象雄新王想要和大周和親的想法很堅定,不是大周皇帝拒絕一次,赫也哲就會乖乖放棄的,多吉認為自己還有機會再來大周。

    到時候,可以多帶幾個師兄弟一起前來。

    “我看上師收拾了東西,可是打算遠行?”為了將氣氛活躍起來,多吉收好經書之后又問了一句榮枯。

    后者淺笑道:“我翻譯經文遇到了坎,想要四處走走,吸納一些新的知識,看看能不能將自己手上的一些孤本翻譯得更加信雅達一些。之前已經和祀部報備過了,文牒應該過一段時間就會批下來?!?/br>
    若說他要去哪……

    榮枯臉上的笑容像是初春的陽光一樣綿軟又輕柔,他似乎陷入了一種回憶的狀態。

    多吉看他的時候,覺得他似乎是站在自己眼前的,卻又像是已經行走至千里之外。

    番僧在思考了片刻之后,雙手合十,默默地告別了榮枯。

    ——

    李安然坐著船一路顛簸,到達威州地接的時候,翠巧正在渡口等著她。

    文承翰受傷之后,一直在刺史府中養傷,左胳膊一直吊在脖子上——他唯一慶幸的就是刺客當時傷的是自己的左手,而不是他提筆寫字的右手,不然萬一他傷了筋骨,再也不能寫字了,那叫他怎么辦才好。

    翠巧上了船之后,便對著李安然行了一禮:“屬下見過大殿下?!?/br>
    李安然擺了擺手,讓她免禮。

    翠巧被派去暗中保護文承翰,這半年來一直都在以飛鴿傳書把文承翰的消息送到李安然的手上。

    文承翰剛剛到威州,就去視察了鹽田,并且立刻開始著手打擊海匪。

    李安然一開始還看,后來幾乎就不給翠巧指示了,愿意無他,只是因為……李安然從這些事無巨細的報告中看出了一件事。

    翠巧她,并沒有暗中保護,她大大咧咧就直接出現在了文承翰的身邊,不知道怎么當了他的貼身侍婢。

    李安然端起邊上的藥喝了一口,苦得直咧嘴:“翠巧啊,旁的我都不怎么關心,我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混到文承翰身邊的?!?/br>
    文承翰是寒門出身,自由聰慧,為人節儉,即使考中了舉人也沒有借著朝廷那些補貼買幾個奴婢回來伺候自己,反而將這些補貼存著拿去買書,剩下的才雇傭了一個小書童幫自己處理些生活瑣事。

    翠巧生的雖然不是十分美貌,卻也有七、八分可人,算得上“美婢”了,留她在身邊紅袖添香,似乎不是文承翰的性子。

    他如今都已經是二十有四了,還沒有說下親事,并不是因為朝中沒有人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而是文承翰這個又臭又硬的家伙,表示要把女兒嫁給自己,就要做好女兒跟著他過清貧日子的準備,他本人也并不會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岳丈而在官場上站隊。

    這種硬骨頭、刺頭子、茅坑里的石頭,官場嫁女原本就是為了讓有為的士子站隊,他這話一出,誰會把女兒嫁給他。

    翠巧雙手交疊,瞥了一眼邊上的藍情道:“屬下一開始其實是用‘賣身葬兄’的幌子,堵在文刺史前往威州的路上,指望他能收留下屬下的?!?/br>
    李安然:?????

    “不會吧,這我都不會上當啊?!崩畎踩怀粤艘豢谶吷系奶鸶?,滿臉不可置信。

    “文刺史雖然將‘葬兄’的銀錢給了屬下,但是卻并未想把屬下留在身邊做侍女?!闭f到這,翠巧臉上的表情越發冷漠,“他說,龍興元年,陛下曾將‘不得以良籍買賣入賤籍、奴籍,改‘買賣’為‘契傭’,違者罰錢千緡,杖三十,主犯流五千里,坐三代’,他身為天子門生,自然應當篤行大周良律?!?/br>
    翠巧的表情越發冰冷僵硬,似乎想不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死腦筋,臭石頭一樣,滿臉嫌棄地繼續道:“他說,他念在我是在林州境內犯事,不在他職權之內,又是初犯,又是自賣,便下不為例,放過我了。屬下一路跟著他死纏爛打,進了威州境內,他實在是拗不過我,才雇了我做粗活丫鬟?!?/br>
    李安然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半晌之后,她才拍著膝蓋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這個文承翰,有趣,這人真真有趣!”

    她笑得眼角都沁出淚來了,抬起手指擦了擦眼角,神色又恢復如初。

    “孤改變主意了?!?/br>
    “我先去看看文承翰,而后再去南珠局?!?/br>
    第71章 但將行好事,莫要問前程?!?/br>
    崔肅到達威州州府比李安然早, 早早的就借住進了刺史府,因為他是作為“代天巡查”的御史,所以身邊自然有金吾衛護衛。

    崔肅一住進刺史府, 這些金吾衛就自然成了刺史府的又一安全保障。

    這也讓其他觀望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這天正下著蒙蒙春雨,刺史府外頭突然來了一輛馬車, 從馬車上下來的人用斗笠和黑衣將自己遮蔽的嚴嚴實實, 卻見崔御史親自出門迎接, 不由的讓人好奇這來訪的人到底是誰。

    對方身量高挑,步伐輕健,顯然是個練家子。

    濛濛細雨和泥濘的路很快將來人的腳印掩蓋住了。

    躲在樹下偷偷張望著, 扮作乞丐觀察刺史府情況的細作吐掉了嘴里的草桿,剛想捧著碗站起來到別的地方去“乞討”,卻有一雙腳停在了他的面前。

    細作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個一頭金發梳做漢人男子模樣,有著一雙碧藍眼睛的胡人。

    高昌奴在天京之外的地方雖然少,卻也不是沒有,威州的大戶人家也以蓄養姿容清俊的高昌奴為顯富手段,所以細作有幸在當地的豪富鹽商家中見過幾次來自高昌的男女奴隸。

    后者手上掂著兩枚銅錢,臉上掛著和善的笑, 身上則配著上好的銀香囊,正在裊裊散發出讓人心曠神怡的香味, 那香料的用料一定很好,即使在這樣細雨蒙蒙的天氣, 也能持續散發出讓人舒適的甜味。

    這高昌奴生的很美, 以至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太陽一樣,慢慢的都是無邪的少年氣, 會讓人覺得他臉上那兩撇金色的胡須有些不配出現在他臉上。

    但是,細作沒有時間欣賞這美。

    他渾身的肌rou都繃緊了,在這個高昌奴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作為細作多年訓練之下的直覺正在拼命的警告他一件事。

    來者不善。

    自己被看穿了。

    他還抱著一絲僥幸心理,顫抖著伸出捧著陶碗的左手,嘴里嘟囔著“大爺行行好”,一邊試圖拉進自己和眼前這個高昌奴的距離。

    另一只手,則捏緊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劍。

    藍情掂著手上的那兩枚銅錢,像是渾然不覺對方的戒備和殺意一樣,將這兩枚銅錢放進了對方的陶碗里。

    就在銅錢觸碰碗底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時,一抹寒光突然直奔藍情的要害而去,后者只是輕易一側身,那寒光擦著他的腰間閃過。

    藍情連手都沒有動,只是向后撤了一步,同時伸出左腳,便接著慣勢就將對方絆倒了。

    而細作的目的也不是殺了藍情。

    雨越下越大,以他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只要能竄開對方十步,進入他更加熟悉的坊市之間,他就有把握甩掉這個高昌奴。

    雨確實越下越大了。

    原本落在人身上不痛不癢,甚至只能薄薄沾濕一層衣物的細雨,逐漸變成了勾連天地的珠簾。

    藍情回身,站在原地不曾動。

    卻見那個扮作乞丐的細作,剛剛走出兩步,突然腳下一軟,“噗通”一下砸在了泥濘的水坑之中,再也沒能爬起來。

    翠巧撐著傘,走到藍情身邊:“藍書吏,他死了嗎?”

    “我用迷毒向來是有控制的,不至于死?!彼{情向前,蹲下,抓住了那個細作的一只腳,將人臉朝下往一邊拖去,“大殿下身邊暫時勞煩你護衛了,我得去換一身衣服才能見大殿下?!?/br>
    “那是自然?!贝淝墒掌鹩图垈?,走到刺史府大門屋檐下抖了抖傘,才推開角門進去。

    藍情淋著雨,嘆了口氣。

    他的金發現在濕噠噠的,不住往下滴水。

    他將目光放在了被自己捉著腳的細作身上:“那么……落在我手上了,總得給點什么才是?!?/br>
    李安然進入刺史府之后,文承翰帶著傷在正廳拜見了她。

    畢竟,這個臭石頭就算是心里再一萬個不愿意見李安然,她始終是皇帝親封的一品親王,而且在威州這段時間,他似乎開始理解為什么李安然把自己擼到了春闈第四,還把自己發配來威州做刺史了。

    威州這塊地方,各處勢力盤根錯節,需要一個有膽量,也有智謀的刺史來快刀斬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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