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25節
受大殿下賞賜,錢財到是其次,主要是面子上有光,那小黃門收了賞錢,又留給翠巧半吊:“jiejie留著買點好胭脂?!北愎砀嫱肆?。 永安坊間大道上不得騎馬過市,這小黃門騎著驢一路“嘚嘚”回到報恩寺,已經是響過暮鼓了,榮枯被單獨安排在一間廂房之中,他戒臘年久,既然是太后親點,四月八又已經近了,哪怕是看著太后的面子,報恩寺的僧眾也不會在四月八之前為難他,或者不配合他。 至于這過了四月八么……那就是過了四月八再說的事了。 小黃門將李安然的回信攏在袖子里,榮枯原本在坐禪,小黃門左等右等他不醒,便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呼喚了一聲:“法師?!?/br> 榮枯本只是坐禪,也沒有入定,所以那小黃門叫了他兩聲,又輕輕戳了他肩膀一下之后,榮枯便緩緩睜開眼:“辛苦施主了?!?/br> 那小黃門擺手:“哪里但得上?!边@位法師可是太后和大殿下眼前的新紅人,他一個小黃門,自然要小心著伺候。 萬一……萬一呢? 小黃門將袖子中的胭脂信雙手呈給榮枯,后者打開一看,卻只見上頭化開一抹女子唇上的嫵媚春意——儼然兩個怨氣滿滿,婉轉嬌艷的“不去”。 偏生在這兩個字里頭,他又仿佛能看見李安然那雙盛星攬月的秋水眼里,盈滿了促狹笑意的模樣。 榮枯哭笑不得。 “不去”也就……不去罷。 第33章 觀音化身千千萬,我從此不敢抬頭…… 卻說榮枯暫住在報恩寺的客房, 往年浴佛節花車梵唄都是由五寺之首的報恩寺主持。 相關事宜,尤其是高臺梵唄這一塊,一直都是由報恩寺長老來擔任——長老年紀大了, 如今已經六十有五,戒臘也有四十五年之多, 其實已經并不合適坐在顛簸的高臺上帶領眾生梵唄誦經了。 原本打算帶完今年最后一次浴佛節, 他便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 把差事交給后來人,誰知道李安然半路殺出來,將榮枯引薦給了鄭太后, 以至于鄭太后直接點選了榮枯作為高臺翻唱的人選。 玄道法師雖然早有退意,但自己退下去的和被別人半路截胡,這兩種心情是完全不同的,于是便在侍從的攙扶下,顫巍巍的往榮枯暫住的廂房走去。 走到廂房外的時候,玄道停下腳步,側著有些發聾的耳朵仔細聽了聽,因為他身子往前傾得太厲害,嚇得服侍他的兩個小沙彌連忙捉住他松開的手, 像是捉賊一般牢牢托住。 “你們……聽到什么了沒有?”玄道問兩個扶住自己的沙彌。 沙彌道:“應當是那位前來做客的法師在誦經?!?/br> 他戒臘時間還短,只是因為勤快小心, 才被提拔上來伺候玄道。 玄道駐足在外,歪著腦袋和老腰, 仔細聽了半日, 才咂嘴道:“罷了罷了……”剛想轉身離開,卻又像是改變了主意一樣,回頭將整篇《金剛經》聽完了。 他原本是來看看這個得了太后親點的胡僧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結果卻站在人家門口聽了半日的梵唄。 聽完之后,玄道便默默不語地走開了。 雖然玄道鎩羽而返,但是對于每一年都要cao持花車梵唄相關事宜的知事卻不打算就這么放過這個胡僧。 要知道,僧團之間雖然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會有利益爭端,榮枯的出現,加上之前他在城外三寺的辯法,讓報恩寺的知事們產生了一種危機感。 在花車梵唄這件事情上不配合榮枯,除了惹怒太后之外,沒有別的結果,但是這不代表他們不會在別的地方動腦筋。 玄道走了不久,其中一名知事便手持一疊寫著浴佛節當日花車要過的流程的宣紙來尋榮枯。 此時榮枯恰好停了下來,便在聽到敲門聲后,起身打開了門。 他看著門外的師兄,雙手合十道:“師兄,可是來尋我說花車當日流程的?” 那知事露出一個親善的笑:“師弟,你是第一次做這事,難免會有些不熟悉,我將這流程寫在紙上,讓你先熟悉熟悉?!?/br> 榮枯道了一聲謝,便伸手接過,招待知事走進來小坐,自己也坐下來看著那帖子上寫著的流程,前面倒也還好,看到后面的時候,他卻皺起了眉頭:“這……是為何?” 他將帖子讓給師兄,手指指出了上頭的“蝶舞”。 所謂的“蝶舞”,其實就是在花車梵唄之前,宮中派遣“司蝶坊”的小黃門用巨大的金絲籠裝著數以千計的蝴蝶,提前一日送到報恩寺“開光”,由報恩寺的下仆代為照看,再在花車□□最后,悉數放出,做漫天亂花之狀,以示放生之德。 榮枯聽了,沉默半晌,突然道:“師兄不覺得此舉……美名曰放生,供佛,實際上卻是害生嗎?蝴蝶生性脆弱,烏泱泱關在一個籠子里,少不得碰傷、損壞翅膀,為了抓這些活著的蝴蝶,又要意外害死多少無辜的蝴蝶?此舉大不妥?!?/br> 那知事面上露出一個苦笑道:“師弟呀,這我知道,可這是皇宮里賜出來的,我們不敢違逆?!?/br> 榮枯站起來道:“拖一日,便有更多的生靈死在這放生、供佛之上,既然師兄們無奈,就讓小僧去做這個人吧?!?/br> 說著,他便向外走去,詢問身邊的小沙彌可知道“蝶籠”在什么地方,那小沙彌見他神情嚴肅,也不敢得罪,只好支支吾吾地指了。 榮枯便向他指的方向趕去。 “師弟!師弟不可莽撞??!”知事站在門口呼了幾聲,便斥責那指路的小沙彌,“你怎么好給他指出路來呢!還不快去告訴方丈!”說著便抬腿跟上榮枯。 榮枯健步如飛,知事跟著有些吃力。 待到方丈帶著人趕到院子的時候,榮枯已經掀開了蝶籠上蓋著的黃布,打開籠鎖將里頭的蝴蝶都放了出來。 一時間,碎玉飛花,彩錦隨風,繚亂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那站在蹁躚彩蝶之間,身長玉立,伸出手來托著一只因為翅膀碎了而無法翱翔的大蝴蝶的僧人,垂眸單掌,念念有詞。 —— “哦?他真放了?”李安然聽著密探回報,手里持著一卷書,身子歪著,一只玉足踏在胡床上,嘴角卻帶著一絲嘲諷般的淺笑。 “是?!泵芴降?。 彩蝶放生一般是不會當著百姓面的,這宮中賜出來“蝶舞”的彩蝶,要么是宮中“司蝶坊”養的,要么是從民間征集的——待到高臺梵唄至最激動人心處,這些彩蝶會作為“天雨花”的替代被放出來。 在這之間,會死多少蝴蝶,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到。 對方……是故意讓榮枯知道,讓榮枯來做這件事情的——不配合榮枯高臺梵唄,只會招來太后惱怒,但是作為每年最大的看頭之一,蝶舞上能做的文章卻有很多。 不服榮枯半路殺出的人,又想自保又想給榮枯難看,動腦筋自然會動到最難以把握過程的“蝶舞”上——比如,蝴蝶跑了——但,單純放跑了蝴蝶,最終失職之罪還是會追究到他們頭上去。 于是,便利用榮枯的良善,讓他自己去放走那些蝴蝶。 順便試探一下這個年紀輕輕便得了太后青睞的僧人是否和他們一樣,是一路人。 結果……當然是試探出來了。 榮枯和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李安然垂眸思考了一會:“過來?!?/br> 密探上前,李安然用手指遮住嘴唇,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密探領命,便告退了。 永安最大的街道——朱雀大道在花車梵唄之前就已經被裝飾完畢,兩側最高的鼓樓上用麻繩串聯著無數錦緞作為裝飾,好像天空都要被這些飄揚的錦緞給遮蔽了一樣。 但是今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東西。 那些錦緞邊上,還懸掛上了一個個漂亮的繡球——據說是大殿下讓人趕制了,再連夜掛上去的。 今日陽光燦爛,是個好天氣,照得那些沉甸甸的繡球閃閃發光。 花車梵唄的隊伍最前面,是扮做飛天模樣的女樂戶們,臉戴黃金面,身披綾羅裙,走三步,退一步,端的是舞姿婀娜,引來圍觀百姓一陣陣叫好。 一大一小兩輛花車載著蓋著金紗的如來像、披著白紗的觀音像往前,后面跟著梵唄的隊伍。 有一個年輕的僧人坐在高臺上,緩緩開口。 僧人生的很美,以至于一時間不管男女老幼,都講目光停駐在他纖薄的嘴唇上,難以移開視線。 人們先聽到的,是一片寂靜。 而后,才是那片潺潺的溪水,緩緩流淌進他們的心里,匯聚、匯聚、匯聚——化作山呼海嘯的河流,一路奔涌。 人們屏住了呼吸。 以往這時候,應該會有成群的蝴蝶從不知什么地方飛出來,再浩浩蕩蕩的向著遠方逃也似的離開。 但是,梵唄的隊伍逐漸靠近明德門,蝴蝶卻沒有如約而至。 一滴水突然落在張著嘴等著蝴蝶飛來的稚童腦袋上,他“呀”的一聲,抹了一下自己的頭頂,而后滿臉疑惑的抬起頭。 陽光依然在。 只是雨點爭先恐后的,不知從什么地方飛落而下。 他下意識的想把手遮在腦袋上,眸子卻意外的觸到了一抹壯觀而靚麗的色彩——“天虹!是天虹!” 忙著躲避突如其來的雨的眾人順著這聲稚氣的呼喊,望向了那僧人端坐的高臺。 僧人素凈的僧袍濕透,閉著眼睛,臉上、頭上也掛著水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滴落在穩當趺坐的光腳上。 ——那道天虹,以左邊的鼓樓為起點,跨越了整條街道,落在了另一邊的鼓樓上,恰好跨過那口吐梵聲的法師。 不知是誰一聲令下,掛在錦緞上的繡球突然散開,里頭包裹著的花瓣伴隨著天虹、甘雨,紛紛而下,落在了佛像上,也落在了高臺僧人的身上。 后者的鼻尖接觸到花朵的清香,才緩緩睜開眼,有些迷茫的抬起頭來看向天空。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佛祖顯靈了,圣僧梵唄,佛祖顯靈!” 有人帶頭,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百姓便紛紛雙手合十,彎下腰來念“阿彌陀佛”。 雨漸漸停了下來,陽光依然炙熱,片刻便烤干了觀音像上的白紗。 花車隊伍繼續前進,卻比剛剛更添了一份肅穆。 突然一陣怪風吹來,掀起了觀音像上的白紗,那白紗飄飄揚揚,落在了邊上人群當中。 花車行至此處,已經距離貴女們觀賞花車梵唄游-行的地方——她們今天可以畫觀音妝,個個裝扮相似,頭戴巾幗,脖掛瓔珞,也不用帶淺露,只管大大方方的展示自己的美貌——李安然坐在最前面,猝不及防被那飄來的白紗罩在了下頭。 榮枯部分的梵唄已經唱完,他的目光順著那飄揚的白紗,落在了被白紗罩住的人身上。 卻恰好看到李安然翹著蘭花指,掀起白紗時的模樣。 她在笑。 側著身子未曾抬頭。 榮枯只覺得心口漏跳了一拍——有千萬念涌上心頭,又剎那而去,歸于平靜。 ——僧人嘴唇微翕:“阿彌——陀佛?!?/br> 觀音化身千千萬,我從此不敢抬頭看。 第34章 法師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花車載著佛像從明德門的方向往汜水走去, 待到隊伍過去之后,前來圍觀的百姓可以選擇跟著或者不跟。 大約是晴天下雨生天虹佛光的景象太過震撼,讓他們以為那坐在高臺上寶相莊嚴的僧人是能讓佛祖顯靈的圣僧, 心里比往年更懷一分厚重的敬畏,跟著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有余。 眾人目送佛像登上花船, 緩緩向著遠處飄去之后, 這一年的浴佛節才算圓滿結束。 李安然并沒有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