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1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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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交底(下) “這些傷,有的是狼咬的,有的是狗咬的?!?/br> “狼咬人,頂好一口咬死,所以就算我趴著,它撲上來,也是直接往后脖頸撕咬,一塊rou便沒了,長十幾年,也長不好,凹進去一片?!?/br> “狗咬人,不過是聽著主人的吩咐,將人拖住,不許他逃,所以咬在腿上,都是牙洞?!?/br> 昏暗的松脂燈下,邵清露出脊背,然后是小腿。 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肌rou最為緊致的部位,本該好看的曲線和光潔的皮膚,被即使愈合多年、仍崎嶇丑陋的傷口替代了。 姚歡清楚,眼前的男子,絕不是表演型人格。 他上一回,使用這樣細致的描摹方式,還是在汴京竹林街的飯鋪里,與心愛的女子傾訴自己在邊關的思念。 姚歡伸出手,去撫摸脊骨一側的蚯蚓似的疤痕,靜靜地等邵清說下去。 邵清感受著女子手勢里的溫柔與克制。 他曾經想,他和她靈rou相融的前一刻,總是要裸裎相對的時候,自己應該給如此醒目的傷痕,編織怎樣的理由呢? 但這些日子,二人的愛悅之意,越是從點滴晨露聚積成已能順勢前行的山澗,邵清越是醞釀著,向姚歡和盤托出身世的沖動。 重病中用契丹語呼救,病愈后看到蘇軾祭奠朝云,這兩件事,促使邵清下了決心。 前者令他心腑惶惶,他實在做不到,對姚歡這樣性子純澈的愛侶,在原則性的淵源上,繼續有所隱瞞。 而蘇公在孤墳前唱詞的那一幕,更讓邵清想到了自己的宋人父親與遼人母親。 燈影里,邵清回過身,執緊了姚歡的手。 “我是半個遼人?!?/br> …… 宋熙寧四年,遼咸雍七年,來到遼國“南都”燕京城的大宋訪遼使團中,有一位二十三四歲、眉目清潤的男子。 他姓趙,往上追溯的祖輩,乃太祖皇帝打天下時帶在身邊的同族兄弟。但到了大宋的熙寧年間,莫說是太祖一脈,便是太宗這一脈,就算正經宗室子弟,亦不被允許科舉入仕,更別提趙家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祖上遠親了。 沾不上趙姓的光、家境清貧的小子,卻自幼展露音律天賦,因琴藝優異,成了宣徽院下轄內教坊的一名樂師。 出訪燕京城、在外交宴席上彈奏的趙樂師,被一門極愛南朝音樂的耶律皇族,暫請留燕,于府中教授琴音。 遼國的皇女與宗室女封號制度,與大宋相同。留下趙樂師的這一門耶律氏,算得親王,因得耶律洪基寵信,長女竟能被進封為公主,次女耶律卿云亦早早就得了郡主的封號。 北朝的郡主,愛上了南朝的樂師。 然而這樁可以碾壓那些丑陋的政治婚姻十遍的美好情事,卻不見容于郡主的家族。 不僅僅因為地位的尊卑,更因為,一年后,遼國鷹派權臣、鐵腕副相楊遵勖,開始就宋遼邊界問題,向大宋挑釁,宋遼在澶淵之盟后的睦鄰關系,第一次出現下滑。 耶律卿云不管不顧地與趙樂師出走燕京城,卻在進入宋境前,教父親的親軍追上。 郡主的機敏,令她幫助情郎逃脫了,自己則被擒回了燕京城。 …… “母親在燕京的耶律王府里,生下了我。外祖父不許我活下來,外祖母以死相求,才保住了我的命。我五六歲的時候,外祖母故去了,外祖父讓母親嫁給蕭家,她不愿意,外祖父對我又起了殺心。狗來追我,咬我,我跑不掉,被綁住,我聽到母親在大哭,然后是我的養父趕來救了我,抱著我去求外祖父,他要娶母親,也要撫養我。我從此以后,就變成了蕭家的兒子?!?/br> “我姓了蕭,養父對我們很好,母親卻仍想逃走,來宋境找我的生父。她帶著我又出了燕京城,穿過鬧饑荒的平原,進入豺狼出沒的山林,要不是養父來尋,我終究還是會命喪狼口?!?/br> “少年的時候,有一陣,我怨恨母親,覺得她瘋了。這些年,我開始明白,她沒有瘋?!?/br> 邵清說到此處,停了下來,看著姚歡,想從她的瞳仁中,閱讀她此時的神思,作何反應。 片刻前,姚歡甫一聽到“我是半個遼人”這句話,當然是震驚的。 但這震驚沒有持續多久,更未加碼慌張、抗拒、憤怒、試圖告發等毀滅性的情緒。 此刻,她坦然地盯著邵清:“你說得對,你母親沒有瘋。朝云娘子那樣年輕,又有蘇公和蘇夫人安排另外的好人家,她仍然從黃州到惠州,不離不棄地跟著蘇公。她這是瘋了嗎?你母親,與她是一樣的。她們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br> 姚歡捧住邵清的面龐:“不是她們瘋了,是這個時代在許多個瞬間,瘋了。黨爭,戰爭,不管是宋人還是遼人,或是你在邊關見過的那些西夏人,張口就來的血性二字,其實要么為了自身的飛黃騰達,要么為了轉移治下的內政危機。烙在骨子里的權欲,大偽似忠,振振有詞,幻想著從個人到王朝,都能迅速地達至霸主巔峰,渾不顧,人性本源的自由與善良,才彌足珍貴?!?/br> 邵清稍稍有些迷茫地看著姚歡。 她的用詞,有一些,聽來是那樣奇怪。 她的眼神,她說這話時的語氣,也是嶄新的。她的模樣,就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小小青蛾,驀地不準備隱藏了,從繭里大膽地探出翅膀來。 但邵清,對這突然因自己的交底而變得陌生的女子,并不害怕。 她帶給他的陌生,與殺氣戾氣無關,只是在認知上,為他打開了另一方天地。 邵清于是,又增了幾分吐露更多真相的勇氣,將自己為了報答養父、在汴京城居住數年做暗樁的內情,一一道來。 姚歡明白了。 若比附后世,他其實,更像軍事科技間諜。 他內心覺得,自己來大宋,不殺無辜的宋人,盜取的神臂弩乃是幫助遼軍對付日益掘起的女真人,便對大宋問心無愧。 然而,國防間,怎么可能這般簡單。 鐵腕人物在大國的軍事史上,總是層出不窮的。遼國再出幾個楊宰相那樣的人物,誰能保證他們拿著神臂弩,只對著女真人、不對著宋人? 姚歡一面這般思量著,一面將邵清的里衣,攏回他的肩頭,復又把手伸入他的掌心,讓他握著,然后平靜地問:“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邵清道:“神臂弩的外貌樣式,上弦與射擊的步驟,我在邊軍中看了,大致畫了一些,交予養父。我會止步于此,不再設法弄到軍器監的法式圖。我在南來船上的那些話,不是哄騙于你。我今后,陪著你種樹烘豆、養蝦庖廚的日子里,自己想做的,只有研習醫術、治病救人?!?/br> 姚歡向他傾了傾身子,定定地直視著他的雙眸:“你在做私塾先生的時候,在開方診療的時候,才不會去糾結,自己究竟算宋人還是遼人這樣的疑惑,才會真真覺得,自己是在做問心無愧之事,對嗎?” 邵清聞言,只覺得胸廓一暢。 被所愛之人理解自己的救贖之法的感覺,原來這樣好。 邵清完全沒有躲閃地回望著她,毫不猶疑地回答:“是?!?/br> 姚歡站起來,伸出雙臂,摟住邵清。 “我相信你?!?/br> 她對他說。 邵清肩頭一顫,將面頰深深地埋進女子的懷中。 姚歡撫摸著他的背脊,低下頭,在他耳邊柔聲道:“你可以既是遼人、也是宋人,我可以既不是遼人、也不是宋人。為人是否純良,當觀其言、行,而不是剖開他的骨rou,拉出他的筋脈,看看里頭流的,是哪一族的血?!?/br> 二人這般相擁一刻,姚歡才又開口道:“你養父那邊,你如何交待?他可會,不利于你?” 邵清喃喃:“養父應能給我自由身。他要盜取神臂弩法式,乃盡人臣之責的思慮。但在蕭府,他從未強迫母親委身于他,我十六歲離開燕京,其間北歸三四回,看到母親心神有恙,唯獨養父能勸慰住她。后來葉柔來汴京時說,母親已信佛,在城外寺院居住,一應給用,養父從未斷過?!?/br> 姚歡兀自喟嘆,是個君子,也是個癡情人啊。邵清自小跟著這樣的養父,難怪沒有長歪。 “還有一事,”邵清抬起頭,望著姚歡道,“其實與你南來前,我已尋到了我的生父,就是趙融趙公?!?/br> 徐好好的師傅,小玥兒的父親? 姚歡訝然。 邵清道:“他身體每況愈下,我想設法,讓他能見到我的母親?!?/br> 姚歡點頭:“為人子,自是這樣的心思。我與你一同回去。京中,我也有許多事要料理。倘使開封縣的蝦田、城中的蝦行,王犁刀得鄭縣丞與樊樓韓東家的照拂,能順風順水,我仍愿來惠州種胡豆?!?/br> 邵清溫言道:“我也愿意住在此地。自家娘子成了救人的活觀音,她的郎君,何等體面!” 姚歡渾無赧色,大大方方笑了。 “嗯,回開封第一件事,請官家把我竹林街的牌坊,摘了,我要嫁人?!?/br> 第316章 回京 一對鴛侶來與蘇軾稟報準備回京的意向時,蘇軾也正在擬就給朝廷的上表。 “已有詔書到筠州,恢復子由端明殿學士,詔其回京,兼作翰林侍讀學士。這是曾樞相舉薦的?!?/br> 蘇軾向二人說了朝廷對于弟弟蘇轍的新安排。 姚歡聽罷,心頭漫上一陣失望。 如果沒有其他差遣性的實職,蘇轍回京,也不過只是如當年程頤那樣,進到內廷的講筵所,給天子授些經義之課。 體面說來,算是“帝師”其實與蔡京此前的“翰林學士承旨”、或者蔡卞當年的“中書舍人知制誥”相比,含金量天差地別。 蘇軾瞧出姚歡眼中的品咂之意,直言道:“你是不是想知道,蔡京被貶往杭州后,新任翰林學士承旨是誰?是韓忠彥,也是曾樞相舉薦?!?/br> ??? 這一回,失望轉為驚詫。 原本的歷史進程中,韓琦長子、舊黨人物韓忠彥,是在趙煦駕崩、趙佶登基后,才被曾布運作回朝堂的。 現下,姚歡期待的蘇轍替代韓忠彥的局面,并未出現。蘇轍回朝形同賦閑,韓忠彥提前得了清貴的實職。 是自己想當然了。 真以為知曉一鱗半爪的歷史走向,就能左右曾布這種資深政客的思路? 環慶路舊案重審后,鄧家人下獄,蔡卞和蔡京,卻只是一個落職相位、一個被貶杭州,朝廷對蔡家這樣的處置,彰顯了官家與太后的態度,以曾布的政治嗅覺,不會不知。 曾布謀局狠辣,但絕不似章惇那樣激進,他喜歡一口、一口地吃飯,小心謹慎。 打狗還要看主人面呢,章惇和環慶路扯不上牽連,仍得青年天子的倚重。曾布顯然并不急于趁著二蔡勢弱之際,拉上蘇轍去把章惇也干下來。 莫得罪天子的同時,還得安撫好向太后。 姚歡也是在向太后出面給曾緯做媒之事上,才明白,這位深宮女主,與孟皇后說二蔡誤國,也許只是演技感人。 怪不得,曾布仍將目光鎖定了韓忠彥,這個向太后的外甥。他要消弭向太后對自己斗走蔡京的不滿。 姚歡這般思量時,蘇軾那一頭,又怎會明白眼前這年輕人,在喟嘆黨爭一起、許多歷史進程無法改變。 他見姚歡對“韓忠彥”這個名字反應有點大,未免好奇道:“姚娘子,你對韓知州熟稔?” 姚歡掩飾著:“哦,從前在京中為孟皇后與唐國公主做點心時,唐國公主提起過韓知州?!?/br> 韓忠彥的弟弟是公主駙馬,蘇軾聽了自不奇怪,緩緩道:“老夫被貶嶺南時,師樸(韓忠彥的字)外放來定州,與老夫交接知州之位,我二人相談數日,師樸到底是韓忠獻公(指韓琦)長子,端亮柔靜有君子之風?!?/br> 君子之風,呵呵……想到韓忠彥在史上后來的所作所為,姚歡只能沉默不語。 蘇軾拿起正在寫的紙頁,與邵清道:“你二人要走,本來,老夫也可一同北上,沿路正好同你暢談藥石醫理,因廣州太守遣人來報,朝廷有詔,欲將我調任吉州。但老夫想了兩夜,還是上表,請求致仕?!?/br> 邵清一愣,躬身道:“國朝臣工官宦,七十致仕,蘇公怎地早早就行此舉?” 蘇軾笑笑,意味深長道:“子由尚有輔弼之心,我得為他著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