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1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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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咣……” 門栓掉在地上。 邵清推開門,幾個跨步就到了兩只黃鼠狼跟前,右臂一繞,五指如幕,鉤住張阿四脖頸的同時,捂住了他的嘴。 柳氏見突然沖進來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須臾便制服了阿四。 她驟然間受了驚嚇,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聽對方壓著嗓子喝道:“你喊,我巴不得左鄰右舍進來看到你們和曾緯的丑行?!?/br> 柳氏剛要張嘴,聽得此言,只“嗬、嗬”地喘幾口大氣,撫著胸口道:“你,你是何人?” 卻聽自己那已經取出口中布帛的親生兒子搶著答道:“他是我私塾先生,是阿姊的相好?!?/br> 邵清被汝舟后半句說得額頭一悶,但很快回到正事上,拿匕首指著柳氏:“你去那間?!?/br> 柳氏驟逢恁大變故,癟著嘴,心中罵道,不要臉的臭丫頭,原來竟是四處招惹了偷腥的貓兒,連帶著將弟弟也養成了吃里爬外的東西。 但她只覺得眼前此人不怒自威,即刻依他所言而動,腳步踩著泥坑一般,跌跌絆絆進了廂房。 邵清如控傀儡,拖拽著不敢在利刃寒光下掙扎的張阿四,亦扔進門去,將銅鎖合上。 那一頭,小汝舟打開正廳的門,邵清提步而入。 兩人過了隔間,沖進寢屋時,曾緯正因聽到外頭動靜不對,已然從榻上躍起,有些倉惶地將中單掖緊。 他看清進來的人是邵清,一時之間,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御前奏對練出的巧言令色本事,很快令他仿佛如本能般開腔斥道:“你這jian徒作甚!半夜三更竟入民宅sao擾。此處是我和歡兒的宅子!” 邵清逼近他幾步,盯著他,卻并不回應他,只將匕首遞給身側的汝舟道:“去看看你jiejie,是不是被綁著?!?/br> 說話間,邵清調整了站立的位置,拿背脊對著床榻。 汝舟像只松鼠般跳到榻邊。 這娃娃當真機靈,先割斷了姚歡腳腕間的繩索。姚歡雙腿能動后,咕嚕一翻身,露出背后被反綁著的手腕。 待兩只手也得了自由,姚歡一把抓過床架上的外裙,胡亂地扎了,又扯出口中的帛帕,毫無遲滯地翻下地來,撲到邵清背后。 “帶我走!” 她雙腿被綁了兩個時辰不得動彈,一時竟站不住,腳一軟,噗通跪在地上,只伸出雙手,拉住了邵清的袍角。 邵清容色一動,垂目看她,將她抱了起來。 汝舟緊張地拿刀對著曾經喜愛又依賴的曾家四叔,磕巴道:“邵先生,我也想回東水門?!?/br> “你跟著我們就好,不必理他?!?/br> 邵清道。 汝舟卻將小小的柳葉刀捏得更緊了,一邊趨步跟上邵清,一邊回頭看,生怕曾四叔撲上來似的。 邵先生說得沒錯,曾四叔不必被理會。 曾四叔并沒有撲上來,他就像瓦肆里斷了線的懸絲木偶,僵立在那里。 第276章 安慰 這是葉柔來到南朝后過的第二個臘八節。 楊禹帶著兩個娃娃,午后就來到撫順坊深處的邵宅。 葉柔并未像左鄰右舍那樣準備臘八粥,而是蒸了兩屜鱔魚包子,又用剔下rou的鱔骨熬制nongnong的底湯,煮出一大鍋菘菜馉饳。 十冬臘月的鱔魚,須砸開冰面才能艱難地釣到,貴是貴了些,rou質卻是一年中最為肥腴的。 葉柔覺得,不必理會這個節吃啥、那個節又吃啥的風俗。 情郎愛吃鱔魚,那就每個節都吃鱔魚。 兩大兩小圍坐一處,吃完包子和馉饳,楊禹與葉柔道:“你幫梨姐兒穿個耳洞吧,我這當爹的,手笨?!?/br> 梨姐兒是楊禹的女娃娃,過完年就五歲了。 葉柔已曉得宋人有在臘八這日給家中女娃穿耳洞的習慣。 她給梨姐兒披上襖子,讓她不戴帽子在院里站得片刻、將小耳垂凍得冰涼些,再取來兩顆黃豆,夾著耳垂揉啊揉,揉到耳垂成了薄片子,才一針戳透。 梨姐兒本來就乖,葉柔的手又快,她并不覺得多疼,安靜地趴在葉柔膝頭。 楊禹的長子,梨姐兒的哥哥,叫楊小山,是個八歲的半大小子了。小山的性子與meimei一樣,老實溫和,親娘死在洪水里后,他傷心沉郁了一陣,后來見爹爹結交的葉娘子很好相與,漸漸也恢復了少年人的明朗,笑的時候漸漸多起來。 “葉娘子,灶灰我已經掃進簸箕里了,擺在門邊?!?/br> 小山跨進屋來匯報。 開封是都城,家家戶戶不像鄉里人家,燒灶后剩下的草木灰要留作儲存種子之用,故而每日都賣給專門來收灶灰的人。 葉柔點頭笑道:“好的,謝謝你小山,去你爹爹那里,看看我給你買的新鞋子,可合腳?!?/br> 眼前的情景,讓楊禹的心頭暖烘烘的。 他因而更想確定同樣暖烘烘的未來圖景。 “阿柔,姚娘子的胡豆樹,如何了?” 楊禹問道。 葉柔就著油燈,挑出兩截合適的茶葉梗,往梨姐兒的耳洞里塞了,用帕子拭去耳垂上幾點血印子,一面去搭楊禹的話:“姚娘子人爽氣,出的價碼地道,胡商里主事的,估摸著開春雪化了,就能將東西弄進來?!?/br> 她抬起頭,望著楊禹,也是望著楊小山,與這對父子商量道:“若朝廷真的要種胡豆樹,我去求姚娘子,讓我們去惠州種,可好?” 楊禹還沒細思量,小山已開口道:“好!” 莫道男娃娃晚熟,這句話在楊小山身上不適用。他自記事起,就生活在母親對父親不知鉆營的抱怨中。母親歿了,父親丟了弓弩院的差事、淪為力工后,小山更是敏銳地感到,這座城市,若非生活著一個葉娘子,帶給父親的只有茫然,以及清醒后更深的痛苦。 父親愛他們,他也因此,比父親更盼著,全家離開這里,離開這座華美而冰冷的城池。 哥哥一叫好,小梨兒也稚聲稚氣地跟著說好。 楊禹充滿希望地笑了。 “使得,使得。我們去惠州?!?/br> 四人又吃了些干果,眼看要交戌時,楊禹起身準備帶娃娃們歸家。 這邵宅畢竟還不是他們的家,葉柔將邵清作為“雇主”的寬容支持之見,傳達給楊禹后,雇主越是不在家,楊禹越是顧忌分寸。 送走楊禹,葉柔進到邵清房中,鋪展好洗曬干凈的被褥。她前些時日去東華門唱榜處打聽章捷班師回朝的訊息后,估摸著邵清回城,應也就是這幾日了。 葉柔剛收拾停當,忽聽院門被拍響。 她疾步到得門邊,但聽熟悉的聲音從門縫中傳進來:“葉柔,是我?!?/br> 邵清! 葉柔喜道:回來得正是時候,還能趕著吃碗鱔骨湯煮馉饳。 門開處,葉柔大吃一驚,邵清竟打橫抱著姚娘子踏了進來,后頭還跟著姚娘子的弟弟。 葉柔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呆愣愣地立著, 大半年沒回來的邵清,以淡然卻無隔閡的口吻吩咐葉柔:“門口那車夫還等著,你將汝舟送回青江坊蔡學正和沈姨母宅子,再與兩位長輩道一句,姚娘子在此處。旁的你也莫多問,汝舟自會與他們說?!?/br> …… 邵清將姚歡放在榻上。 從一路摟著她,再到將她放落自己的床榻,邵清與姚歡間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 然而邵清又十分肯定,姚歡方才,沒有要掙開自己懷抱的肢體暗示。 仿佛因為,身體如一搜險些毀于颶風惡浪的小舟,終于避入安全的港灣后,她對于外界的反應,就倏地麻木了。 如果不算汴河邊為她驗傷,以及在蘇頌宅邸卷著她避開弩箭那次,邵清是頭一回擁抱她,并且抱得這么久。 但懷中人的狀態,既意味著不抗拒,也意味著渺漠無一絲情動。 這反倒大大減弱了邵清的局促。 他更未因自己今夜的所見所歷而沾沾自喜,渾無“老天在我一回京就送了個大禮”的感慨。 他此刻,只關心姚歡那渙散的目光,何時能重新聚焦。 “姚娘子,你可要飲些湯水?” 他小心翼翼地問。 邵清話音未落,忽見姚歡像被獸夾夾了尾巴的貓兒一般,噌地從榻上一躍而起,跳到地上。 她回頭看,眉眼唇鼻霎時扭曲,組合成一種極為復雜的表情。 榻上,片刻前潔凈如霜的枲麻床單上,一塊不算大卻觸目驚心的血污。 她瞪著眼睛與邵清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姚歡當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身體里流出的血。 正因如此,她才覺得憤怒、暴躁直至惡心到要嘔出來。 她眼前出現那個神色詮釋了教科書般的“低俗猥瑣”的婦人,就像洋洋自得的巫婆,將那塊淤血般的雞心往她體內塞,一面還帶著教訓的口氣道“未嫁而失貞,只有這玩意兒能保你的顏面” 在那陌生的屋子里醒過來時,身邊哭哭啼啼的小汝舟被那惡婦訓斥,已讓姚歡陡然明白了惡婦的身份。 她也意識到,惡婦的所為,針對的是姚家姑娘的軀殼。但她依然毫無遲滯地,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難怪上輩子看電影《風聲》時,里頭最惡劣的刑罰,是黃曉明所演的日籍軍官,用游標卡尺丈量李冰冰所演的知識女性地下黨員的身體部位。 人非禽獸,越是精神世界構架完善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尊嚴。 被自己從品行到智識都鄙夷的人,輕易地就限制了反抗能力,然后用一顆破雞心,進行從身體到人格上的全方位羞辱,這種創傷,遠遠甚于刀割火燎。 姚歡在短暫的咬牙切齒后,又撲到榻邊,將床單胡亂地抓起,試圖揉成一團。 邵清再次上前抱住她,一手控住她的肩頭,一手果斷地將床單從她手里扯走,扔在地上。 這一回,邵清能感到懷里的人,開始發抖,繼而額頭抵住了他的肩窩,抽泣起來。 邵清的臂膀環得更緊了,他的手掌卻無撫動之狀。 他靜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