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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宋清歡在線閱讀 - 大宋清歡 第147節

大宋清歡 第147節

    曾緯好像蒙了一層含情之霧的雙眸中,閃過一絲驚喜。

    今日官家命他親自來東華門外唱榜,他便想著,會不會碰到她。

    他這大半月來,太忙了,忙著加官領職,忙著承歡御前,忙著作為官家趙煦欽點的骨干,與蔡京、邢恕一道,入主同文館,將同文館建成了一座嶄新的審理要案之所。又運來元祐八年立儲前后的一些奏章,羈押當年宣仁太后身邊的一些內侍老人,準備徹查宣仁太后與王珪、劉摯等臣子,圖謀廢立、危及官家當年儲位的案子。

    但即便他忙成這般,也還惦記著心愛的女子。

    他為那日的草率而自責,百忙之中,去到李夫人的裁衣坊選好做錦緞,叮囑李夫人務必在立冬前趕制出來。

    又在城中最好的首飾店,挑了一對兒玉鐲,親自送到太學,央蔡熒文轉交給歡兒。

    然而此刻,曾緯與姚歡目光碰觸,覺得猶如火舌遇了冰面。

    她還沒氣消?

    就算她不知親持敕榜的御史在朝官中是何份量,就算她眼里沒有喜見郎君封侯的崇拜,難道,多日不見的相思之情,也沒有?

    她在想什么?

    她把我當什么?

    “曾御史,曾御史……”

    曾緯身后的吏員,見他盯著一個路人模樣的小娘子看,忙壓著嗓子提醒他。

    吏員心道,你們這些進士出身的讀書人哪,就是這般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酒色財氣。但是,你就算只是個八品新官,畢竟也代表著朝廷的顏面,還是臺諫中人,要招蜂引蝶,怎可身著官袍時流露這般情態。

    曾緯醒悟過來,卻也干脆不收回自己的目光,而是往姚歡周遭的人們面上,一個一個地掃過去,端足了朝官來唱榜的氣勢。

    他清了清嗓子:“夫土所以載水,水所以利物。水利,則天下安。今國朝得聞喜訊,京西黃河水清,澄澈分明,長波浩浩,百里如鏡。既克外辱,又絕內患,朝綱整肅,君側清正,故上天嘉許,爾等大宋子民,生當海晏之年,得見河清之日,無論男女老幼,鰥寡孤獨,何其有幸!”

    從這位風姿卓然的年輕朝官口中,聽到黃河竟然清了,圍觀百姓登時又爆發出生逢盛世的歡呼,擠擠挨挨地隨著曾緯一行,看他們將墻上舊榜小心地揭下,換上今日這張寫滿黃河水清、邊關奏捷、蘇湖大熟、番邦朝貢等等各種好消息的新榜。

    一時之間,大家都高興得,猶如踩上祥云,隨著領頭的男神,一同位列仙班去也。

    然而,人群背后,忽地響起一個少年郎的清脆之音:“今歲春夏,陜邊大旱四月,滴雨未落,土地龜裂無水,自然也少了許多泥沙被帶入黃河。朝廷強行改黃河回到東邊故道卻屢屢失敗,黃河照樣往北奔流直去,而河北一馬平川、水流平緩,泥沙得以沉降,是以百里如鏡、水面不濁。這并非奇事,更不必視作乃上天對國朝在內欲廢前朝太后、在外屢屢開邊拓土的嘉賞!”

    第258章 再見曾公子

    大宋立國一百多年,黃河還是第一次變清。

    正值喜大普奔的時刻,哪兒來的毛頭小子不知好歹膽大妄言!

    眾人皆回頭,朝那諷諫黃河水清之事的少年望去。

    姚歡本已走出數十步,聽了這番如金石相擊的議論,且那聲音很是熟悉,不由也轉頭相看。

    原來那人,正是太學學子陳皓的弟弟,也是三十年后將因上書請誅汴京六賊而名留青史、如今還是個小小少年的陳東。

    曾緯撥開人群,打量著陳東。

    他瞅著眼前的少年有些眼熟,只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看衣著,像是清寒子弟。

    曾緯自從舉告王珪舊事后,就被官家直接點往御史臺,且封了同館查辦宣仁一案的差遣。

    這在京城官場掀起的物議聲浪,實則高過眾人看他父子二人反目的熱鬧的勁頭。畢竟,再是進士高第可留京為官者,譬如當年嘉佑二年榜的蘇軾,第一個在京的官職,也不過是個登聞鼓院判官。

    官家趙煦卻渾不理會那些蒼蠅似嗡嗡的飛語。在政事堂,趙煦甚至笑著對曾布開玩笑說:“曾公,你教子有方,令郎,乃儲相之資,正應當去臺諫歷練歷練?!?/br>
    對外,趙煦則有意讓曾緯,大大方方地如天子親使般,行宣諭敕榜之之舉。

    今日,曾緯深知,唱報黃河水清,關乎趙煦紹述新政的顏面,關乎國朝花團錦簇的吉兆,自己怎可對市井悖逆言論充耳不聞或一笑了之。

    曾緯心頭嘀咕,都是先帝那“不可殺上書言事者”的規矩慣的,什么阿貓阿狗的庶子,讀了幾句書,就自以為能妄議時局了?

    他沉著臉,踱到陳東面前,盯著對方的眼睛,冷森森地問道:“你是何人府上?在何處就學?”

    陳東方才,陳詞有慷慨之意,語調卻并不激越,此刻與朝官直面相對,雖因身量未足須仰視曾緯,容色仍是沉靜淡漠。

    曾緯沒認出他來,乃是因為與他在太學初見時,恰逢姚歡和姨母試煮八寶粥賑災,曾緯的心思都在姚歡身上,哪里會記得角落里這位清掃水災淤泥的小郎君。

    陳東卻記得曾緯。

    堂堂樞相的愛子,國子學監生,洪水初歇就將相府捐出的米糧送到學舍,人又是一派青衫磊落的好風采。

    一年多前那個災后重建之日,在少年陳東的心目中,曾府這位四公子,便是他理想中的大宋讀書人的模樣。

    不想后來聽哥哥與趙明誠說,他作出了那樣一篇殿試策論。

    加之今日聽他,拿腔拿調地宣揚一番純屬無稽之談的祥瑞論,陳東一股少年意氣噌地拱了上來,諷諫之語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聽曾緯問他的出處,陳東向曾緯拱供手,不卑不亢道:“若草民所言失當,乃至失真,上官一一駁斥即可,與草民姓甚名誰、讀書與否,有何關系?”

    曾緯眼底泛上戾色:“你瞧來還是個少年,閱歷淺薄,更不知國務政事的艱辛。但聽你侃侃而談,用詞雅,想來出自讀書人家。你光天化日發此悖逆言論,就不怕有辱家門師門之風?”

    陳東抿嘴一笑:“御史可是姓曾?曾御史對我大宋內政外事的所思所想所言,莫非就與曾樞相一致?”

    “你!”

    曾緯烏紗、官服堂皇煊赫,卻于大庭廣眾之下,被這么個胡子還沒長出來幾根的少年噎了兩次,面上登時就有些掛不住。

    不待他開口指令護榜禁軍將陳東趕走,周遭正義的開封群眾已然圍了過來。

    其中一個,一把拎起陳東的衣襟:“小孩兒,李后主知道不?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聽過不?倘使我大宋雄兵不翻越關山、將那夏蠻子打趴下,任那蠻子東侵我大宋國土,你有一日也會被擄去給蠻子放馬喂羊的,懂不?”

    陳東面不改色,傲然道:“我從未說過,大宋應任人宰割。但是,泱泱大國,自有治國理政、宣諭四方的正道。府庫告急,卻仍虛生邊事,已然擊退西人犯闕,還要興師過境,以求軍功、得犒賞、用民膏。又有那泉下之人,被誣以捕風捉影的流言,用于取悅上意。甚而黃河之水變清,明明由旱災與回河之爭所致,倒被顛倒黑白,借以粉飾太平。國朝若倡此歪風,諸公以為,就真比那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南唐好多少么?”

    “你個小反賊!”

    揪著陳東的人一怒之下,“砰”地一拳打在他胸前。

    陳東踉蹌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梗著脖子,毫不示弱望著面前這伙成年人。

    “道理說不過,便仗著武力逞兇,如此行徑,和被你們一口一個蠻夷的夏人,又有什么分別?”

    他話音未落,出拳之人又朝他踹了過去。

    姚歡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亦血氣上涌,顧不得多慮,上前推開那人,俯身去扶陳東。

    邊扶邊斥罵道:“你們一個個人模人樣,歌功頌德起來一套套兒的,但凡有質疑之音,便拳腳相加。我看這孩子說得一點不錯,你們和野蠻的侵略者無甚分別!”

    她扶起陳東,鐵青著臉看向曾緯。

    她十分失望。

    曾緯瞇著眼睛,下頜微抬,將綠油油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后,帶著旁觀的興致默然不語,毫無出手阻止的意思。

    眾人見姚歡一個女流之輩沖上來拉架,定睛一瞧可不就是那朝廷立了牌坊的貞婦。

    怎地這婆娘一點大局觀是非觀都沒有,還幫個詆毀朝政的無知小兒說話。

    但彼等疑惑間,均想著,與個小孀婦對罵,實在有辱斯。罷了罷了。

    遂嬉笑著散開。

    “多謝姚娘子?!?/br>
    陳東一瘸一拐地踮了幾步,感激道。

    曾緯終于想起來在哪里見過這少年了。

    太學

    他念頭閃動間,姚歡已經領著陳東,如jiejie領著弟弟,離開人群,往御街方向走。

    曾緯胸中又拱起一股火氣。

    自己喜愛但未得到的女子,數月前還笑吟吟地與他說著情話,如今卻總是甩給他一個背影。

    放眼汴京城,想做他曾四夫人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只怕要排到金明池去。

    而這女子,突然地就與他翻了臉,又冷又倔。

    他曾四郎還從沒這么窩囊過。

    姚歡與陳東走到御街處,陳東因要往南邊太學去,遂向姚歡致禮告辭。

    他遲疑須臾,囁嚅著問:“姚娘子你,想來應是最愿見到夏軍慘敗的人,你難道,也覺得我今日所言,并無不妥?”

    姚歡輕吁一口氣:“我即使在慶州城時,亦未去親臨宋夏戰場,我不曉得兩軍的大戰究竟因何而起,是否每次緣由不同。我住在這開封城里,亦不過是個升斗小民,我不曉得朝堂之策究竟為何而作,是否每次目的不同。所以,我不知你今日所言的道理,是妥,還是不妥。但在我想來,無人有權,在你發表見解乃至據理力爭時,一巴掌扇過來,讓你閉嘴?!?/br>
    少年陳東抬起明亮的眼睛:“是呀,我也作這般思量。世事本就紛繁復雜,我說我所知,你說你所知,他若反對,自可再將他所知和盤托出,大伙兒坦誠無諱,暢所欲言,各自舉證,豈非才能達至求真求善的境界?”

    姚歡無奈地笑了。

    孩子,你還太年輕,還未被現實毒打過。

    轉瞬又意識到,他是陳東,多年后,就在這同一片土地上,他已年過不惑,已被現實毒打過,仍然帶領一眾太學生,于宣和七年、靖康之恥尚未發生之際,慨然上書朝廷,請誅蔡京等六位權臣。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有的人,可為五斗米折腰,有的人,一輩子都愛惜自己的羽毛。

    就像救過自己兩次的曾四郎,如今初登天子堂的曾御史,他或許不明白,女子和女子也是不一樣的。

    不是每個女子,都任憑你不由分說地控制她的身體與思想。

    就算你救過那女子的性命,還恰巧英俊無雙、榮登廟堂,也不行。

    姚歡與陳東分別后,繼續往西北角走。

    她去的是曾府。

    門仆認得她,忙要引她進去。

    姚歡卻駐足,問道:“魏夫人今日可在府中?”

    “回姚娘子,夫人在?!?/br>
    “哦,有勞你,將這一把簪梳、一對玉鐲送到海棠院,請魏夫人撥冗賜箋,表明收到了東西,我等在門口拿憑據?!?/br>
    門仆一臉疑惑,卻也不好說什么,應聲接過,去稟報。

    等了好一會兒,但見晴荷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一臉怯懼:“姚娘子,魏夫人讓我,務必引你去海棠院一敘?!?/br>
    姚歡這幾日,已抽空去京中書坊,尋到了魏夫人早年出過的詩詞集本,買來研究了些個。

    她低聲,但誠然地向晴荷道:“我那日不愿,今日也不愿。勞煩晴荷向夫人轉達姚歡的一句話:小舟一葉乘風去,不是區區愛江湖?!?/br>
    這句話,是姚歡仿照魏夫人的詩“使君自為君恩厚,不是區區愛華山”當年曾布往來陜邊,魏夫人作了此詩贈與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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