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明祭
慕玉綃來的當晚按理應設接風宴,但赫連熾因斷子湯一事已經完全沒了心思。 而慕玉綃更是對這些無所謂,她來霄國本就是為查流云草、幕后黑手和青槐而來,對于霄國這一堆爛攤子以及他們的明爭暗戰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雖未舉辦晚宴,但是赫連熾也未冷落了慕玉綃,他揮退仆人步入未央宮,他見慕玉綃依著矮榻看書,他的情緒更加奔涌。 她就,就一點兒都沒難過嗎? 茶茗輕輕喊了一下慕玉綃:“公主,霄皇來了?!?/br> 慕玉綃聽言從一旁的木桌上取下花簽放在書中,這才起身看向赫連熾:“霄皇所來作甚?” 赫連熾踟躕了一下,旋即進入屋在一旁落座,他道:“綃綃,我帶御醫來了,讓他給你診一下脈吧?!?/br> 慕玉綃知曉赫連熾的心思,她道:“霄皇莫不是忘了本宮也學醫,這碗斷子湯喝下,藥石已無用?!?/br> 赫連熾的心臟鈍痛,但此事畢竟是他理虧,如果不是他無用,這一切不會到這種地步。 不過他請御醫前來雖也有這個原因,但并非是主要原因,這次請御醫前來主要是看慕玉綃身體的余毒到底有沒有清空。 赫連熾勉強扯了一個笑,道:“綃綃,我上次贈你香囊時見你身體中的余毒一直未清空,這才想請御醫特意來為你診斷一下?!?/br> 慕玉綃倒是未正面回答赫連熾的問題,而是目如銳光地把赫連熾掃了一下,道:“霄皇既然知曉我身體中的毒香草可解,想必早已知曉下毒之人是誰?!?/br> 赫連熾抿緊唇,未語。 慕玉綃也料到赫連熾不會說那人是誰,她也不生氣,只是拿起桌子上的書,倚在軟榻上繼續讀著她未讀完的書。 赫連熾見此,連忙道:“綃綃你信我,我會殺了給你下毒的人,你信我!” 慕玉綃翻了一頁,淡淡應道:“嗯?!痹捖湟粫?,她又翻了一頁,全神貫注地看著手中的書。 赫連熾徹底被慕玉綃這種極其敷衍的態度給激怒了,他猛然站起身,赤紅著眼既委屈又暴怒大聲道:“慕玉綃!” 慕玉綃把書放下,毫不畏懼地看向赫連熾,眼中仍是一片冷水:“霄皇喊本宮作甚?” 赫連熾有些哽咽:“慕玉綃,你就沒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得嗎?恨我沒用,生氣我對你不關心...慕玉綃你一點兒情緒都不給我嗎?” 說著說著,赫連熾的眼底又浮現出難遏的暴戾與卞躁。 茶茗見赫連熾難以控制情緒,立馬護在慕玉綃的面前,警惕地看向赫連熾。 赫連熾見狀,眼中的躁意狂漲,他攥緊了手問道:“慕玉綃!” 你就,就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愛你、護你,你對我永遠都是防備與冷靜,愛人之間的情緒一絲一毫你都不肯施舍給我! 后面的話赫連熾為了自尊沒有說出來,他知曉慕玉綃的答案。 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道:“慕玉綃,今日的事我會補償給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br> 慕玉綃靜靜地看了一眼赫連熾,“什么都可以?” 赫連熾見慕玉綃眼中有了情緒,半是愉悅半是焦急道:“對,什么都可以?!?/br> 慕玉綃把手中的書放到桌子上,直起身,一字一句道:“我想要回云國?!?/br> 赫連熾原本有所期待的臉頓時僵住。 慕玉綃見狀輕笑了一聲,“這個的確有些難為霄皇,那便再換一個——我想要青槐回到云國。這個如何?” 赫連熾不語。 當年丘聊為了青槐這才與他合作,現在青槐相當于丘聊的妻,若是他強行把青槐從丘聊身邊奪走送回云國,且不說自己對丘聊而言是輕諾寡信,單單是丘聊的瘋狂,他就信丘聊一定會做出駭人的事情。 慕玉綃見赫連熾難言的表情,瞬間失去了興趣,她拿起桌子上的書,冷聲道:“以上看來霄皇都給不起,既然如此,我要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到底是誰給我父親下的流云草?!?/br> 她再次翻了一頁書,道:“這個條件一開始就是云霄兩國合作的條件之一,想必霄皇應該可以應允吧?!?/br> 赫連熾指骨泛白,他勉強笑道:“這個自然可以,不過這是我新婚之夜給你的驚喜。綃綃,青槐畢竟是丘聊的妻,我不能分開他們,但是你可以有隨意召她前來的權力?!?/br> 慕玉綃頭也未抬道:“如此多謝霄皇。阿茗,送客?!?/br> 赫連熾看了慕玉綃寡淡的臉,最終什么話也未說,只能轉身離開。 既然赫連熾應允慕玉綃可以見青槐,翌日慕玉綃便派梅盛去接青槐。 青槐看了一眼梅盛,一向無波瀾的臉浮現出一絲驚詫,她道:“你...”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壓制自己的驚愕,她緩了一下,繼續道:“你身為外男可進骨明皇宮?” 梅盛行禮道:“請姑娘放心,這是云霄兩國早已擬好的條件?!?/br> 此次婚事傅夜朝幾乎不插手,但他唯一對霄國提出的要求就是慕玉綃所住宮殿的護衛由云國自行組建,他們除非得到赫連熾的應允,否則不會踏出未央宮。 在傅夜朝與丘聊磨了許多時日,才迫使丘聊應允。 當時還未覺得有什么,但慕玉綃入宮第一晚便有人鬼鬼祟祟來到未央宮外,就會發現傅夜朝的確思謀遠慮。 青槐點了點頭,她上了車轎。 但當馬車駛進未央宮時,青槐突然對梅盛問道:“大人名為梅盛對吧,您是梅齊的兄長嗎?” 梅盛輕聲應了一下,道:“梅齊若是知曉您還記得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br> 青槐沒有說話。 慕玉綃見青槐的馬車一到,便親自出門迎接。 青槐一見慕玉綃的面容就知曉她便是慕漢飛的meimei,便委身向她行了云國的萬福禮:“青槐拜見華綃公主?!?/br> 慕玉綃連忙攔住青槐,輕聲道:“綃綃怎么可受您如此大禮?!闭f著攙扶著她進了未央宮。 慕玉綃待青槐一落座,便鄭重地后退,跪拜在地上向青槐行稽首禮。 青槐端坐在座位上,也不阻攔,十分安靜地看著慕玉綃行禮。 三禮完畢,茶茗扶起慕玉綃。 青槐細細看了一眼慕玉綃,開口道:“青槐從未沒想過像公主這種身份,竟然會向奴這等身份的行如此大禮?!?/br> 慕玉綃誠摯道:“姑娘,此禮您受得?!?/br> 青槐面上仍是一臉的平靜,既不驚喜也不對之感到愧疚。 慕玉綃抿了一下唇,從懷中掏出一枚青簪,親自交給青槐:“這是您前年的及笄禮物,很是慚愧今日才交到您的手上?!?/br> 青槐接過,細細瞧著這青簪,這青簪刻著的是一種花紋,但這花紋她沒見過,便未曾細究,轉而用指腹去摩挲這簪身。 良久青槐道:“這簪子一定不是公主的兄長所刻,也不是您的老師傅夜朝所刻?!?/br> 慕玉綃輕輕點頭:“他們二位為您準備了另一份及笄禮,這枚青簪的確并非他二人所制?!?/br> 青槐對慕漢飛與傅夜朝所準備的禮物并未升起好奇,反而問道:“公主不要再讓青槐猜了,不妨告知青槐。青槐實在難以想通,除他們二位,云國還有誰會這般惦記青槐?!?/br> 慕玉綃微微一笑,毫不顧忌道:“是梅齊啊?!彼哌M青槐看著她手中的青簪繼續道:“姑娘可知這青簪上是什么紋樣?” 青槐的手頓了一下,下意識就想把這枝青簪放到桌子上,但慕玉綃蹲下,合上了青槐的手,輕聲道:“別放,這是我在云北趁梅齊沒注意讓梅盛從他那偷出來的,想必現在梅侍衛一定很沮喪,說不定解酒消愁?!?/br> 青槐的手指圈起這枝青簪,微微發著顫。 慕玉綃望著青槐的眼睛,認真道:“青槐,你該回家了。我前來霄國其中一個目的之一就是讓你把這青簪親手交給梅齊,讓他給你戴上?!?/br> 青槐聽言一下把手從慕玉綃的手中抽出來,她把這青簪放在桌子上,忽道:“青槐知曉這青簪上的紋樣是什么了,但是青槐配不上這波葉海菜花。云國...也已不再是青槐的家?!?/br> 說著,她站起身把慕玉綃拉起來,“青槐并不想跟公主敘舊,這世上早已沒有了青槐?!?/br> 慕玉綃怔了一下,輕聲道:“青槐,我的觀點跟梅齊一樣,你是這世上最美的波葉海菜花。且云國仍是你的家,我兄長與老師在等你回去,梅齊更是在等你?!?/br> 話落,慕玉綃忽然想起什么,她道:“莫非你是想....” 青槐面色不改,“既然沒什么事情,青槐便先回將軍府?!?/br> 說著她便走了出去,但剛出屋門,只聽青槐道:“江風引雨入舟涼1,過去種種不必再提,以后若是再遇,恐怕應是在宴席上,屆時奴便要稱公主為皇后,而公主也稱奴為嘗姑娘吧?!?/br> 慕玉綃嘆了一口氣,對茶茗道:“阿茗,你送嘗姑娘回將軍府吧?!?/br> 青槐遙遙道:“不必,將軍應在外面等奴?!?/br> 不出青槐所料,她剛一出未央宮的宮門,就見丘聊依在流光宮旁的紅墻上。 丘聊見青槐出來,站直身朝青槐笑道:“阿槐,我們回去吧?!?/br> 青槐雖未應答,但是卻朝丘聊走過去,任他牽著自己的手。 慕玉綃與茶茗站在未央宮殿口,看著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茶茗扶著慕玉綃回殿時,不免憂心:“公主,這下該如何是好?!?/br> 她方才瞧著,青槐像是對丘聊有意啊,但是她們此番前來也是為了殺丘聊,這樣一來,反倒是恩將仇報。 慕玉綃輕輕拍了一下茶茗的手,示意她安心,她道:“阿茗,你知曉嗎?青槐她在云北養傷時練就了一身好茶藝?!?/br> 茶茗不解慕玉綃為何突然提到茶藝。 慕玉綃輕笑了一聲,旋即解釋道:“當時青槐因心情煩悶梅齊便帶她去一旁的湖泊賞花,賞的就是這波葉海菜花?;貋砗?,青槐便跟梅齊學得茶藝?!?/br> 茶茗問道:“公主是如何得知的?” 慕玉綃輕輕點了一下茶茗的額頭:“因為我把他給灌醉了?!彼p嘆了一口,“或許太痛了,他也想讓另外一個人知曉,這世上還是有人愛她的,所以他說了他的愛慕?!?/br> 說來也是湊巧,那日是青槐的“祭日”,梅齊便牽了一匹馬走到云京郊外,給青槐的墳上藥。 當時她正好從山上采藥回來,恰好碰到了梅齊,即可她便知曉梅齊或許對青槐有男女之情。 于是當晚梅齊回去后,她想了個法子把梅齊灌醉。 其實梅齊不醉也會告訴自己他和青槐是怎樣熟悉的,但那時的情緒梅齊會憋住,再怎樣痛苦他始終不會失儀。 她怕梅齊憋久了傷脾臟,便灌他酒,讓他發泄出來。 也就是那晚,她知曉了很多事。 梅齊攜青槐賞雨的那日,云北忽下暴雨,黑色很快便漫布天野,宛如黑夜。 梅齊連忙放下船上的蓑簟擋雨,但雨勢過大,還是有雨珠被風挾著入了船艙內。 青槐把落在自己手中的雨珠抹開,嘴角泛著苦澀,道:“江風引雨入舟涼1,怎溫熱的東西,也會慢慢一片涼意?!?/br> 梅齊給青槐倒了一杯茶,青槐接過半喝著水半暖著手,但沒喝幾口,很快這茶就涼了,青槐看著茶水中的自己,諷刺一笑:“涼了?!?/br> 梅齊聽言,就小心翼翼給青槐添了一些熱水,輕聲道:“茶不倒滿,喝一點涼后再添一點,仍是熱的,不涼?!?/br> 青槐有些驚愕以致她忘記接住茶杯,只是一雙杏眸映著梅齊羞澀的臉。 梅齊見青槐發楞,把茶杯放到青槐手中,聲音雖輕柔但無比肯定道:“不是涼的,是溫的?!?/br> 慕玉綃想到這不免勾起唇角,“這世上的人在紅塵間久了,難免不會心涼??墒?,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人會一直把熱分給你,驅散涼意,讓涼了的心再次溫熱?!?/br> ※※※※※※※※※※※※※※※※※※※※ 江風引雨入舟涼——王昌齡《送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