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明祭
赫連熾聽到腳步聲,唇角的笑意更深,他抬起手撫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旋即做了一個推的動作。 梅盛見此,手腕剛想用力,就被慕玉綃抬手攔?。骸鞍⑹?,先把刀放下來?!?/br> 赫連熾聽此,慢慢踅身看向慕玉綃。 但誰知他剛剛轉身,慕玉綃從袖中掏出匕首扔掉鐵鞘,一個跨步來到他跟前,匕首架在他脖頸上,冷聲道:“流云草的主人到底是誰!” 許是情緒激動,慕玉綃手腕未控好力,刀刃微微陷進赫連熾的脖頸中,露出滲人的血液。 赫連熾絲毫不在意脖頸上的鮮血,相反,鮮血勾起了他骨子中的乖戾。 赫連熾望著慕玉綃充滿殺意的眼,輕聲笑道:“綃綃,你終于肯為我牽動情緒嗎?” 這么多年,她的眼中幾乎從未因他而出現過波動。 云北相處時,她的眼中是淡然似古井,哪怕分別都是平平淡淡的。 如今在云京相見,她的眸中也只是閃過淡淡的喜悅。 可是,她只要一見錦渡,眸中是化不開的情緒,喜悅的,傷心的,百味雜陳的.......許多許多。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這種情緒不是對他,為什么這雙眸子里望著的不是他。 錦渡不過區區奴仆,他憑什么擁有這個人的情緒,憑什么! 可現在她的眼中是自己,她現在所有的情緒都是因自己而起。 但是,這遠遠不夠。 慕玉綃見赫連熾回避,于是手腕用力,刀刃往rou里更推進一些,她咬牙道:“赫連熾,流云草的主人到底是誰!” 赫連熾低頭,吹了一口刀柄處的劍刃,旋即抬頭不顧利刃入rou下哈微頂著護手,慢慢靠近慕玉綃,唇勾輕聲道:“嫁給我,隨我去霄國,我就把流云草的線索告訴你?!闭f完,朝她臉頰吹了一口氣。 梅盛見赫連熾如此輕浮慕玉綃,手攥緊劍剛想沖過去,就見慕玉綃把匕首扔到地上,伸手攔住了他。 梅盛臉上帶著怒意看向慕玉綃:“小姐!” 慕玉綃把梅盛手中的劍抽出,抬手就把劍插入梅盛腰側的劍鞘中。 她冷冷地看向赫連熾,道:“我答應你?!毙纯聪蛎肥?,“梅盛,我們走?!?/br> 梅盛無法,只好先帶慕玉綃離開了館驛。 待慕玉綃離開后,赫連熾扯開衣襟隨便從里衣中撕了一條布纏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蹲下身,脖子的傷口因動作宛如被烈馬撕拉,但他像是不知痛般,低頭把慕玉綃扔在地上的匕首與鐵鞘撿起,望著上面的血,呢喃道: “綃綃,我知曉我們回不去了?!?/br> 他輕輕摸著上面他親手刻的那個綃字,低聲道:“可是,你屬于我了?!?/br> 慕玉綃拖著疲憊的身子趕回了府,茶茗見慕玉綃與梅盛回來,從府口小跑到慕玉綃面前。 慕玉綃見茶茗急匆匆地跑過來,勉強扯了一個笑,問道:“阿茗,怎么了?” 茶茗抿了一下唇,道:“小姐,將軍一回府就跪在祠堂,到現在還未起身?!?/br> 正如慕漢飛知曉慕玉綃一定會去找赫連熾,慕玉綃也知曉自己兄長知道后會去跪祠堂。 慕玉綃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老師呢?” 茶茗的語氣也跟著沉重起來,“傅大人自從回來后便一直待在書房查東西,梅古已經從皇宮的藏書閣取來了不少書?!?/br> 慕玉綃對茶茗道:“我之前熬的湯你給老師問溫一下送過去,我去祠堂?!?/br> 茶茗點頭領命,她側過身扶住慕玉綃的手,輕聲道:“小姐,起風了,回府吧?!?/br> 慕玉綃也感到有些冷便同茶茗一同進府,但她剛走了幾步,忽停住腳步。 慕玉綃忽看向天上的滿月。 良久,她輕輕抬起手,透過指縫去窺這輪清宵。 慢慢的,那只手收緊,緩緩放下。 慕玉綃收回手,輕輕拍了拍茶茗的手,走進了忠義侯府。 忠義侯府的門緩緩關上,不讓明月瞧見絕情人的背影。 慕玉綃走到祠堂,見門口映出橘色的燭光,見慕漢飛消瘦的身影,她的心情也微微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慕玉綃跨過門檻,像慕漢飛之前那樣,走到他的身邊,對著父母的牌位跪下。 沉默如同過了經年。 終究還是慕漢飛開了口,他看著父母的牌位道:“綃綃,你答應了嗎?” 雖為疑問,但是語氣中卻帶著塵埃落定般的沉重。 慕玉綃低聲“嗯”了一下。 慕漢飛放在膝前的手攥緊,“綃綃,你知曉兄長在先帝時明明被捧殺還依舊往上爬的原因嗎?” 慕玉綃沉沉地點了一下頭,輕聲道:“因為兄長放不下云北的百姓?!?/br> 當年云北無人,只有慕家父子,若慕漢飛不往上爬,一旦慕僉戰死,云北則由其他高官來接手,可朝政慌亂,各黨爭利,若是把云北千萬百姓的性命交到一門心思只想升官發財的人手上,他慕漢飛不敢。 所以他要往上爬,爬到可以護住云北百姓的高度,他不能掉下來。 慕玉綃的心如擂鼓,又快又痛,一股窒息感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她的心房。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沉沉吐出這口氣:“還有......我?!?/br> 慕漢飛的聲音帶著一種空寂:“是啊,還是為了你?!?/br> 他要掙軍功,他要用這些榮耀去換他meimei的婚事自由,每當他喘不過氣的時候,他就想他的meimei該怎么辦。 如果因他此時的松懈,軍功不夠,他的meimei在別人家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時,他該怎么辦,他又能怎么辦。 為今之計,那就是不要停下來。 他得掙軍功。 不懼怕多少殺意與榮譽加身,他只想用這些為他的meimei保駕護航。 慕漢飛的眼角泛紅:“可是綃綃,一旦你嫁給赫連熾,兄長該怎樣護你?!?/br> 現在的霄國,遠遠比龍潭虎xue還要可怕。 沒錯,他是將軍,可正是因為他是將軍,他不能不顧千萬百姓的命沖去霄國,只因他的meimei受了委屈。 更何況,且不談能不能揍赫連熾信高等人,他連霄國都進不去啊。 可若是在云國,管他是天潢貴胄還是高官侯爵,只要欺負了他的綃綃,他只是把人給揍一頓而不是把他的府邸給拆了,就是他慕漢飛給陛下面子。 在云國,他可以接他的meimei回家,可是在霄國呢,他能嗎? 所以綃綃,兄長該怎樣護你....... 慕玉綃自然知曉慕漢飛一直往上爬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自己,他擔心她的婚事會因忠義侯府的衰弱而不了了之,所以他扛著壓力往上爬。 她知道的。 慕玉綃低頭道:“可是兄長,赫連熾要得是我?!?/br> 耳邊閃過清風,就像是從云北吹來的般,凜冽卻帶著一絲暖意。 慕玉綃抬頭看向燕晚的牌匾,輕聲道:“我......我慕玉綃也是生長在云北的啊?!?/br> 慕漢飛一下子就僵住了身子。 是啊,他的綃綃,也是生長在云北啊。 云北的戰火她見過,云北的貧瘠她知曉。她也是云北的人啊。 良久,慕漢飛吐出一口濁氣,問道:“好,綃綃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br> 慕玉綃攥緊了手。 慕漢飛終于轉過頭,把目光放在慕玉綃的側臉上,他道:“綃綃,赫連熾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你知曉他......他在撮合你們,錦渡可以要得起。所以你告訴兄長,你能放下錦渡嗎?” 慕玉綃未回答。 放得下嗎? 愛了這么些年,怎么可能說放下就放下。 但這顆心并非只為錦渡跳動啊。 慕玉綃轉身看向慕漢飛,答非所問道:“我希望兄長與老師提到我時,不止有寵溺,更有驕傲?!彼蛔忠痪湟У溃骸盀槲因湴??!?/br> 慕漢飛知曉了慕玉綃的答案。 慕漢飛抬手輕輕摸了摸慕玉綃的頭,認真道:“兄長與老師一直因你而驕傲?!彼D頭看向父母的牌匾,輕聲道:“相信父母也是?!?/br> 解決了赫連熾求婚這件大事,縈繞在兩兄妹之間的還有他們一直被欺瞞的往事。 慕玉綃看著母親的牌匾,輕聲道:“兄長,陛下他......他真的是我們兄長嗎?” 慕漢飛輕聲應是。 當時在大殿上,沈寒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佩,那枚玉佩他一見便知曉是父親的手藝。 而且之前因君臣之別他一直未曾仔細瞧過沈寒,所以今晚他才發現沈寒的眉眼像極了母親——內斂又溫柔。 慕玉綃一開始也很是驚愕,但現在一想先帝與先皇后的往事,反而更加理解母親說得話 溫柔是分多種的,父親的溫柔是對母親的愛,兄長對自己的溫柔是兄妹之情,但還有一種溫柔是為了得到而假裝出來的。 這是她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母親的音容,當母親講述此話時,堅韌而溫柔。 母親便是這樣的人,不管從前多痛苦,回首再望,都一笑而過,并把之化作一種智慧——留給自己女兒關于感情的溫柔智慧。 所以,她才沒犯傻,把兄妹之情的溫意當□□人之間的溫呵。 她也更理解別人,比如沈寒。 慕玉綃望著母親的牌位,輕聲道:“那他一定要比我們還要難過?!?/br> 她和兄長只經歷過母親一次的死亡,但是沈寒卻是經歷兩次撕心裂肺的死別。 且都是在他羽翼未豐之時。 慕漢飛也不由輕嘆一口氣。 他和綃綃起碼在安穩下在父母恩愛下成長起來,但是陛下自出生便隨著先帝南征北戰不停輾轉,每時每刻生活在先帝冷臉之下。 不僅如此,他還遭受過被拋棄,被陷害,自始至終都活在丟命的恐慌之中。 他能走到今日,真的很難。 慕漢飛看著母親的牌匾,道:“陛下跟兄長說,我們兩個的名字是在戰事難得安穩下,他被母親抱著,在篝火旁想出的名字?!?/br> 他能看出,這寥寥的時光便是沈寒一生中最溫柔的時刻。只有在母親懷中,望著星空,暢想著未來,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孩子。 他真的太孤寂了,所以他想有個弟弟或meimei陪著他。 可惜,這么些年,他們一直處于分離狀態。 所以,他在竊竊等待著。 他好不容易快等到綃綃及笄,好不容易準備把這一切都托盤而出,沒想到赫連熾求娶,還未相認的meimei便要離開云京嫁到霄國。 佛教中的八苦,他嘗了遍。 慕玉綃輕聲開口道:“兄長,他想認我們嗎?” “.......” · 時辰已晚,沈寒見慕漢飛在這也是別扭,便讓他們兩個早些回去歇息。 當兩人走到前殿,一向注重禮儀的福公公從后面追了上來。 福公公氣喘吁吁笑道:“慕將軍,傅大人,可否應允咱家陪兩位大人走上一段?” 慕漢飛知曉福公公這是要跟他談沈寒的事情,便點頭應允。 福公公笑著開口道:“慕將軍,其實你和慕小姐都被陛下偷偷抱在懷中呢?!?/br> 這時慕漢飛才知曉,在他幼時,身為太子的沈寒總是偷偷從東宮溜出去,去忠義侯府看自己,拿著撥浪鼓在自己面前不停的搖。 福公公感慨道:“那是陛下在這紅塵中唯一的快樂的時光?!?/br> 可惜那段時光太短暫了。 沈易當時特別粘著沈寒,因為沈寒經常不在東宮,他一氣之下就在東宮住下了。 就這樣,沈易發現沈寒經常溜出宮去忠義侯,為了跟沈寒在一起完,他提出也想跟著沈寒去忠義侯府玩。 福公公笑道:“那時的函王因為年紀小,臉上是一派的天真,很容易被人套話。陛下為了不暴露先皇后這才強迫自己不從宮中偷偷溜出去?!?/br> 正巧那時的慕漢飛也快有了記憶,沈寒再不舍,也只好忍了下去。 這一忍便忍到綃綃出生。 旋即再這樣斷了。 沈寒在宮多年,因鞏家的威脅以及對沈昭的不滿,他把自己打造成一口枯井,少有事務讓他眼中心中掀起一點波瀾。 可是一遇到與他們有關的事情,那如古井般的心境就如暴風來臨的海邊,不斷翻涌著波浪,急躁地像個小孩。 很快,三人便走到馬車處。 福公公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咱家一生都跟隨著陛下,咱家知曉陛下的心意。所以,斗膽請慕將軍多體諒一下?!?/br> 慕漢飛想到這,眼角消去的紅意再次浮起,他輕輕轉述了福公公的話,“陛下他,一直很期待與我們相認?!?/br> 慕玉綃看著父母的牌位輕聲道:“兄長,那我們別讓他一個人在偷偷摸摸孤寂下去了。我想父親,母親那般疼愛他,也定不想讓我們與他生疏?!?/br> 慕漢飛同樣看著父母的牌位,輕柔地說了一個字:“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