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慕漢飛聽到聲音順勢望過去,只見唐練把畫著小燭的油紙扇放在營帳一旁,拍了拍掩膊上的水珠,笑著走了進來。 傅夜朝顧不上禮儀,把頭發散落在面前,轉過頭去,從懷中掏出面皮,慌慌張張貼上。 慕漢飛慌忙起身想要朝唐練行禮,以此來吸引的注意力,“末將參加......” 唐練快步走到床沿,摁下他,“慕小將軍不必多禮,你要好好休息?!?/br> 慕漢飛可以不行禮,但傅夜朝不可,他貼好假皮,膝蓋一轉,朝唐練行禮,“卑職參加唐將軍?!?/br> 唐練眼中含味看向傅夜朝。 剛剛傅夜朝貼面皮時他已經瞧清了傅夜朝的臉。他并不驚訝面前這位“何侍衛”擁有著兩張面皮,甚至在心中叫出了何侍衛的真名“傅夜朝?!?/br> 唐練對傅夜朝這位當今丞相之子不好好待在朝堂而是跟著慕漢飛駐守邊關完全不感興趣。他感情興趣的是傅夜朝對慕漢飛的感情。 剛剛那番話看似是屬下對將軍的示衷,但層層血rou中下藏著的愛慕獨占之心,可逃不過這么與史余過來的唐練。 唐練看破不說破,只是饒有興致得看向有著潤蕭身影的狐崽子。 他站起身扶起傅夜朝,“何侍衛此次治水中為我會稽之人立下了丘山之功,本應由我替會稽百姓向何侍衛行禮,哪可受何侍衛之禮?!?/br> 傅夜朝見唐練并未發現他換皮,松了一口氣,抱拳朝唐練道謝道:“唐將軍言重了,卑職只是做了應擔之事,何以有功?!?/br> 唐練見傅夜朝毫不在意功名,內心對他更為贊許。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遞給傅夜朝,“慕小將軍與何侍衛在此次運石之途都受傷頗重,這是會稽軍醫專調制的膏藥,望何侍衛與慕小將軍切要按時敷藥?!?/br> 聽完唐練的話,慕漢飛臉上稍稍閃過一絲不自然,也明了唐練大雨來訪之意。 估計唐練從士兵那里得知他累的不想治傷,這才帶上藥,冒著雨來探望他的傷勢,順便讓阿鐘監督他換藥。 傅夜朝自然也懂唐練暗含之意,他目光掠過唐練望向慕漢飛,見他臉上浮著不自然的紅意,之前那種緊繃的感情煙消云散,轉為輕松愜意。 他接過唐練手中的藥膏,真心實意地跟唐練行禮:“多謝唐將軍掛懷,卑職一定不辱使命?!?/br> 慕漢飛輕咳一聲,轉移話題道:“阿鐘,你去沏一杯熱茶讓唐將軍暖一下身子?!?/br> 唐練擺手拒絕道:“堤壩的事情我還未全部解決完,這次就不喝何侍衛親手泡的香茗了?!闭f著他站起身跟兩人道別,“看見慕小將軍身體安好我就放心了。這次運輸青石著實累人,既如此,我也就不深夜打擾兩位了,你們好好休息?!?/br> 傅夜朝行禮:“唐將軍慢走?!?/br> 唐練打開油紙傘,自風雨蕭瑟中離去。 路上,他低頭想著鞏威給他遞的折子,頭有些微微發疼。 當年他成為鞏家座下之臣,憑借得可不單單是才能與錢財,更重要的是他曾向鞏瞋進貢一群拔了牙的野狼。 這會稽是鞏家家族盤踞之地,因鞏瞋得寵成為會稽第一大族。如此一看,鞏家一族對鞏瞋應極盡阿諛諂媚,但事實上卻是對鞏瞋敷衍至極。 他們利用鞏瞋揚權立威,但卻很少討好鞏瞋。而鞏瞋也不生氣,甚至把云京中的一些好物都運回會稽以此討好家族。 這樣一來就給了唐練機會,他探查出鞏瞋喜歡狼,尤其喜歡會稽山內的野狼。但會稽山內的野狼領地感極強,很少會出領地讓人發現,而一旦有人進了野狼的領地,輕則缺胳膊少腿,重則命喪野山無人敢去斂尸。 那時的唐練別無辦法,只好冒險,去山內逮了幾只狼獻給鞏瞋。 鞏瞋得到會稽山內的狼很是開心,又加上唐練這些日子以來的“孝順”,自此算是接納了唐練,讓他入妖黨為之干活賣命。 唐練本以為那幾只狼足夠鞏瞋玩個十幾年,但沒想到過了三年鞏瞋再次跟唐練要狼,并要求他每三年一貢。 唐練上書昧著良心獻媚道:現在的狼群多是羸弱,少強壯之狼。趟三年一逮捕,只會令狼失去會稽的野感就很難有成為狼王的王,而身為國舅的安樂侯只有狼王才配得上入園。故奴請示六年一捕,取最強狼王謹奉侯爺。 在唐練磨破嘴皮的情況下,鞏瞋這才萬般不情愿地勉強接受這個說法。 這一拖就是期限,鞏瞋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會稽狼王,這不已經寫信催他進貢。 唐練思索著對策,漫無目的地掀開營帳,收了油紙傘走進去。 “亭柳?!?/br> 史余大步朝唐練走去,拉著神游的唐練來到內帳,替他卸去濕透的鎧甲,掛在一旁的木架上。 唐練被褪下鎧甲,這才意識到史余已經把營帳內的書燈與壁燈點亮,在營帳里等著他。 史余給唐練換上干凈的內衫,從身后把他抱緊?!巴ち?,堤壩的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嗎?莫要再愁眉苦臉了?!?/br> 鞏威聽說葉煒逃跑的事情,勃然大怒,立馬修書一封派驛站快馬加鞭送去云京,隨后傳書一封讓唐練放心,說治水之人不缺他葉煒一人,他會請求家父派人再入會稽。 鞏威下了保證,這件事基本就沒有問題,崩堤的事情不日也會得到解決。 如今既無近憂又無遠慮,他的將軍不應在愁眉苦臉了。 但唐練眉頭卻壓著千斤重擔。 他不顧潮意,蹭了蹭唐練的脖頸,把他緊緊抱住,“亭柳,不管如何,我都陪你?!?/br> 唐練聽著帳外囂張跋扈的風雨聲,手頭一次楞在兩側,未覆上史余抱緊他的手。 史余也察覺到唐練此刻與以往的不同尋常,他輕輕放開唐練,走到他面前,輕抱他雙臂,俯下身,擔憂道:“亭柳,你怎么了?” 此時燭光搖曳了一下,光驟前又驟后,像是魂魄在分裂撕扯。 唐練倏然打了個冷戰,喃喃道:“潤蕭,我冷?!?/br> 史余二說不說把唐練公主抱起,把他抱在床上,自己也脫掉外衫進到被中,把唐練緊緊抱在懷中后,裹緊被子,在他額前落一吻,柔聲道:“這樣就不冷了?!?/br> 史余對唐練而言永遠是令他有安全感的人,此時窩在他的臂膀里,一股安心漫遍全身,一股困意朝他席卷。 史余也感覺出唐練的疲憊,他輕輕拍著唐練的背,輕聲哄道:“睡吧?!?/br> 唐練往史余懷中擠了一下,便安然入睡。 但夢中也并未讓他好過。 或許是因鞏瞋那封信給唐練的壓力過大,這次他夢到他第一次入鞏府狼園的場景。 那幾匹野狼鞏瞋甚是滿意,于是他便邀唐練一同去參觀給這些野狼舉辦的入園儀式——磨牙鉆孔。 那狼被栓緊在木棍上,它的嘴被禁衛用繩索硬拉開露出尖銳的牙齒,禁衛用力過大,狼的牙齦一片紅腫,甚至勒出了血跡。 這時,鞏家的養狼師拿出特制的磨牙石,一點一點把狼牙上的突出磨平。 這磨牙的痛苦令狼不斷掙扎,爪子全部顯露出來。它一顯露,另一個養狼師拿出鉗子眼疾手快把狼爪連著血rou拔了出來,就算未被拔掉,爪尖也跟牙齒一樣被磨平。 磨牙的目的是以免鞏瞋玩狼時傷著他,那在狼牙和狼爪上鉆孔系上特制的鐵絲則標志著這些狼是鞏家的,哪怕是匹失去牙爪的廢狼,那也是鞏家的狼,有著常人不可擁有的權力與地位。 在整個過程中,那狼瞳孔一直緊縮著,被拴住的地方毛都被繩索磨掉,露出淋漓的血rou,甚至露出骨白。 在這個過程中,有幾只反應強烈傷人的狼直接被一旁持刀的禁衛砍|殺,安靜不傷人的狼則被留了下來,送到太醫那里去療傷。 自此,入園儀式才算完成。 鞏瞋滿意地點點頭,隨后拍拍手,一眾奴仆低垂著頭端上已經剁爛的rou——或是豬rou亦或是是兔子rou,恭敬地擺在鞏瞋面前。 鞏瞋接過一盆,把里面的rou扔給園中早已做完儀式的狼群。他扔了一會兒,便下人把浸泡著牡丹花瓣的水端上來凈手。 凈手完畢,鞏瞋笑瞇瞇地把一盆rou遞給面色略顯煞白的唐練,“唐大人,你替本侯爺喂一下這些狼吧?!?/br> 唐練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恭敬接過鞏瞋手中的rou盆,拿起那帶著鮮血濕濘的rou扔向狼園。 沒扔一坨,唐練心中的惡心就加重一層,幸好鞏瞋不再準備捉弄他,這才凈了手,洗去一手的血腥與濕黏。 但手洗干凈,心中的嘔吐欲卻并未消失。 鞏瞋拿起盆中的rou再次扔向狼園,見眾狼吃rou,他笑道:“唐大人你看,這狼沒有了尖銳的狼牙,也沒有了鋒利的狼爪,日日夜夜活在我這狼園中,誰能說它們不強壯威猛呢?” 一股寒意自唐練尾骨傳遍椎脊。唐練勉強扯了一個真誠的笑:“侯爺說的是?!?/br> 鞏瞋懶洋洋道:“入了本侯爺的狼園,老虎rou還是鹿血,統統都不在話下,想吃什么吃什么,就算跑出去嚇死人,也沒人敢多說幾句?!闭f著,他話鋒一轉,“但是,本侯爺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永遠對本侯爺保持平牙與無爪。倘若對本侯爺呲牙舞爪,別說野兔子rou了,直接下地府去吸香火吧?!?/br> 說完,他噗嗤一笑,“誒呀唐大人,本侯爺糊涂了。這狼,哪有人給他供奉香火的呀?!?/br> 這些話猶如毒蝎的蟄刺入了唐練的心臟,讓他整個人都在顫栗。 鞏瞋這是在對他旁敲側擊,告訴他,你既然進了我的門下,那你忠于的只有我。我可以讓你吃遍人時間珍唯,讓你享受榮華富貴,也可以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無人記得你,也無人敢冒得罪鞏家得罪皇上的危險,去同情你。 這時威脅,但卻也是他背叛鞏家的下場。 唐練蒼白著一張臉下跪道:“侯爺.......” 鞏瞋扶起唐練,“誒呀,唐大人,這是狼的結局,怎么把你給嚇著了,不怕不怕,站在本侯爺身后,沒有一只狼敢傷害你?!?/br> 話語款款,可在唐練看來,這是死神掩飾殺意的溫柔。 唐練冷靜下來,站起身,朝鞏瞋行禮,“侯爺,想必您也累了,但這些狼卻還饑腸轆轆。不如大人您在一旁稍作歇息,奴把這些rou分在狼群?!?/br> 鞏瞋笑道:“不害怕了?” 唐練忍著羞愧,笑道:“侯爺在這,奴不怕?!?/br> 鞏瞋笑道:“唐大人這份心意,本侯爺心領了。既然如此,那就請唐大人替本侯效勞了?!闭f著,躺在一旁的軟榻上,被奴仆伺候著看唐練喂狼。 唐練拿起盆中的rou,扔向狼群。每扔一塊,背脊就滲出一層汗。 倏忽,畫風一轉,葉煒那三竅流血的臉再次出現在唐練面前,而葉煒這張臉詭異地與史余的臉交替著。 他們都露出扭曲猙獰的笑容,嘴中喃喃道:“唐練,是你害我呀!” ※※※※※※※※※※※※※※※※※※※※ 奴這個自稱對唐練而言既是對鞏瞋的討好也是對自己背棄清流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