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異
果然不出幾日,皇上下旨,說慕僉一生忠貞,倡行節儉,朕與慕僉多年兄弟,知他心意,不愿鋪張浪費傷民傷國。故一切從簡,愿魂靈安。 圣旨一下,就算不懂朝政的百姓們也都明白其中暗含的意思。 看似義正言辭,實則冠冕堂皇。這虛偽的背后是人情的冷漠,皇權的無情。 這天,要變了。 就算是一切從簡,忠義侯府也需要布置。 傅母握住慕玉綃的手,眼中含著淚,道:“綃綃.......” 她還未說完就被傅夜朝攔了下來。 傅夜朝給慕玉綃披上鶴氅,對母親道:“母親,一些話別說,一些事也別做,交給兒子吧?!?/br> 傅母含著淚點點頭。 慕玉綃蒼白著臉向傅母行禮,“這些日子,勞煩傅姨照料,綃綃感激不盡。此次辭別,望后日可再拜?!?/br> 傅母扶起慕玉綃,道:“丞相府永遠是你的家,綃綃別跟傅姨見外?!?/br> 慕玉綃咬緊了唇。 縱然她不知政局,可她知此刻若是有人站在忠義侯府這邊必定與忠義侯府同下場。 她再次一拜,“大恩大德,綃綃必結草相報!” 這下是傅夜朝扶起慕玉綃,他摸了摸慕玉綃的頭,道:“綃綃乖,聽老師的話,別跟丞相府見外。這里永遠是你的家?!?/br> 說完,他看了一眼這漫天大雪,道:“綃綃,我們該接你哥哥回家了?!?/br> * 慕漢飛蒼白著臉騎在馬上,身后梅齊等人拉著慕僉的棺木。 不同于之前進京,此次歸來,不僅無將士開隊,且百姓緊閉窗門。 慕漢飛握緊了手中的韁繩,心中一片凄寒。 梅齊駕著馬往前走了幾步,道:“將軍,小姐和主子在忠義侯府等您,可否讓梅齊先行一步通知他們前來接您?” 慕漢飛看了梅齊一眼,道:“不必了?!?/br> 他知道就算梅齊不去通知,傅夜朝和慕玉綃也會在忠義侯府門等他。梅齊這么說,只是想讓他知道,這茫茫雪天,還有兩人生了火,在等他回家。 慕漢飛攥緊了韁繩道:“我們繼續前行?!?/br> 臨到忠義侯府,慕漢飛便見府上結著白布。 傅夜朝身著斬衰,見慕漢飛領著梅齊他們過來,下了臺階,等慕漢飛趕到后把手伸給他。 傅夜朝道:“淑清,我扶你下來?!?/br> 慕漢飛看著他凍得發紅的臉,緩緩把手遞給他。 傅夜朝用了一個巧力把他從馬上扶了下來。 但縱使傅夜朝再小心,下馬的動作還是撕扯到慕漢飛的傷口,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慕玉綃見此連忙也跑下來幫忙扶住慕玉綃。 慕漢飛緩過神后,見慕玉綃一身斬衰披著麻布,心中的痛意更甚。 他握住慕玉綃的手,帶著哭腔道:“綃綃,哥哥,哥哥對不起你?!?/br> 慕玉綃紅著眼搖頭道:“哥哥,不怪你,綃綃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你活著,活著回來就很好!” 傅夜朝聽言心也被針扎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慕漢飛,卻見他嘴唇發白沒有血色而臉卻發著不正常的紅。 傅夜朝回頭朝錦渡道:“錦渡,你幫綃綃扶著慕將軍的靈柩歸堂,我帶淑清先去處理一下傷口?!?/br> 錦渡趕緊過來,道:“諾!” 傅夜朝見慕漢飛的眼皮越來越沉,連忙把他扶進府,梅齊見此也連忙跟傅夜朝進了府。 一到房間,他喊道:“梅齊,你把藥拿給我?!?/br> 梅齊從懷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邊把藥遞給傅夜朝邊道:“主子,將軍他前胸后背都被刀砍傷,這些日子來一直未養好,長途跋涉又未上藥,估計傷口已經潰爛?!?/br> 待傅夜朝把全部藥擺在一旁,梅齊跪下道:“梅齊辜負主子的托付,請主子降罪!” 傅夜朝連忙扶起梅齊,道:“你能把淑清找回我很感激你?!闭f著他看向慕漢飛,眼中泛著心疼,“至于不上藥,我了解他脾氣,是他倔的事,你也無法干預。梅齊,我一邊給他上藥,你一邊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全部都告訴我?!?/br> 梅齊道:“諾!” 傅夜朝卸下慕漢飛的盔甲和大袖,里面雪白的中衫已經被血染透。 傅夜朝強忍著心痛,小心把他的中衫脫掉,可脫到里衫,卻發現里衫與紗布深深陷入傷口中,跟血rou幾乎融為一體。 傅夜朝手開始抖。 當年他隨慕漢飛行軍不是沒見過他身上的傷,可是,如魚鱗般密集的傷卻是第一次見。 傅夜朝顫著聲道:“怎么傷得,這是怎么傷得!” 梅齊道:“屬下逮住當時一戰中的霄國士兵問過,他說當時慕小將軍中了埋伏,霄國軍隊對著這二十四個人便亂砍一通。據漏澤園的人道,當時士兵的鎧甲都被砍成碎片,一片血rou模糊像爛rou般。慕小將身上的這些傷口,估計都是被敵人砍傷的.......” 鎧甲!都!被!砍!成!碎!片! 傅夜朝拿著刀的手抖了起來,那刀哐地一下掉在地上。 梅齊見此,把刀撿起遞給傅夜朝。 傅夜朝咬緊唇拿起刀,在一旁蠟燭上烤,烤完后,努力控制著手腕用刀把潰爛的rou與里衫挖出。 慕漢飛悶哼了一聲,但未清醒。 傅夜朝耳邊嗡嗡直響,他低沉的聲音刺得耳朵疼。他聽自己道:“那后來呢......” 梅齊握緊了手道:“幸虧將軍命大,也幸虧云北人民重情。那戰結束后,一家三口先于漏澤園的人去了血rou場,在一眾露出白骨的尸體中找到了被戰士護在身下奄奄一息的將軍,這才救回將軍一命?!?/br> 傅夜朝抬起頭看向流滿虛汗一臉蒼白的慕漢飛,心道:那時他該有多疼。 傅夜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問道:“那牧征鴻呢?” 梅齊沉默一會兒,道:“牧侍衛在一次戰役中被敵人擄了去,憑借牧侍衛的性格,想必也以身就義?!?/br> 傅夜朝終于把爛rou割完,他虛脫地坐在床沿,手一抖,刀子掉進一旁的血盆中。 傅夜朝似哭非哭,道:“梅齊,你知道嗎,我們當時四人,活著得就只剩我和淑清了?!?/br> 一個遇伏擊被一場火燒的連骨頭都不剩;一個被擄拔刀自刎。 個個都是英雄,卻也個個都死得凄慘,甚至都未死在云國的土地上。 梅齊豎在一旁,低著頭不知如何安慰主子。之前他未上過戰場,場場暗殺不懂戰士那種慷慨悲歌,但去過就知自家主子看著兄弟死的死傷的傷心中到底該有多痛。 傅夜朝給慕漢飛上好藥,便拿出一張紙寫了些藥材,喊道:“梅古,去我藥房把紙上的藥拿回來?!?/br> 門被小心推開,梅古側著身進來拿過紙,再小心翼翼開開,閃了出去。 傅夜朝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慕漢飛,起身走到伏案前,問道:“魏侍衛是怎么回事?” 梅齊一聽,被訓練的不喜怒于色的臉上出現了憤恨和殺意。 梅齊道:“主子,魏桂該殺?!?/br> 傅夜朝皺了一下眉頭,道:“究竟怎么回事?” 梅齊攥緊了拳頭,道:“主子,您知道將軍是怎么回來的嗎?將軍是青槐小姐用著拉車拽著繩子拉了半個月才把將軍拉回的軍營?!?/br> 梅齊哽咽了一下,道:“當時青槐小姐發著燒,繩上都是血,她的肩已被那麻繩磨出骨白來了。而且,而且她身上,身上有被霄國士兵糟蹋的痕跡......” 說著說著,這個曾殺人不眨眼的暗衛為這位姑娘紅了眼,掉了淚。 他繼續道:“魏桂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他,他仗著魏大人的功勛,在軍營為非作歹。他見青槐小姐漂亮,便潛進小姐的房間欺辱了她。青槐小姐覺得她已經被人當成了可供玩樂|妓,便再也活不下去......” 傅夜朝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他攥緊了手。 這位干干凈凈的女子,被敵人欺辱后還可以當作被狗咬了,還有勇氣可以活下去。 可,可她被所謂的官給欺辱后,卻喪失了尊嚴,沒了勇氣努力地活下去。 傅夜朝青筋暴露,他道:“殺得好,要是我監軍,不用淑清去殺,我自己提著刀就把這種敗類給殺了!” 怒火漸漸消散,理智漸漸回籠。 傅夜朝繼續問道:“那慕將軍是如何犧牲的?” 他始終不明白慕僉是怎么犧牲在云關大戰上,他身為主將理應駐守后方,而不應沖在前線。 梅齊皺起眉,道:“不知是否是屬下的錯覺,屬下總覺慕將軍是故意奔赴前線?!?/br> 傅夜朝心頭一跳,石更的話再次浮現在耳邊。 傅夜朝心亂了起來,他站起身,焦急道:“此話怎講?!?/br> 梅齊道:“據主子的命令,屬下一直跟著慕小將軍??蓱鹎扒耙煌?,慕將軍卻意外把身負重傷的慕小將軍喊去......” 當時應是軍機大事,涉及私密,梅齊便一直在帳外守著,防止有人靠近竊取軍機。 等兩人談完,慕小將軍灰敗著臉走了出來。 他見慕小將軍回帳,便也準備跟著他回去。 可就這時,慕將軍卻喊住了他。 “梅齊,你進來?!?/br> 梅齊揮了一下手,示意其他暗衛繼續保護慕小將軍,他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慕僉道:“你便是暮生那個孩子放在淑清身邊保護他的人吧?!?/br> 梅齊抱拳道:“正是屬下?!?/br> 慕僉走向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家主子是個好孩子,幫將軍一個忙,等戰事結束后,回去告訴暮生,說淑清和玉綃以后就要麻煩他多多照料了?!?/br> ....... 傅夜朝心中一驚,這分明就是遺憾。慕僉知道他必死無疑,而慕漢飛和梅齊等人卻可以活著回去。 梅齊皺著眉道:“翌日,兩軍開戰。慕將軍身先士卒,帶著將士們贏得云關大戰。此戰結束后,霄國軍隊就開始有些消極慌亂退后?!?/br> 慕將軍身死,云北戰士只信慕漢飛一人。當時所有的命令便都由慕漢飛接管。 霄國退軍,縱有后方補給不到位的原因,但這后方補給像是故意被云國軍隊潰散,而霄國的領軍也像是知道后方補給軍隊勢必被云國打散,他們后退時可以稱之為井然有序。 慕漢飛看出霄國無心戀戰,這才趁著霄國軍隊輸于戰意,領軍把霄國大部分軍隊給殲|滅,換取霄國的停戰。 傅夜朝緊皺著眉頭。 當時他認為石更一派胡言,可如今梅齊把前線情況一說,石更的猜測卻是最為合理的。 那么,霄國為什么不惜耗損軍隊和國力,單單只為殺死一個慕僉? 而慕僉為何也心知霄國此次戰役是沖他而來? 前線到底發生了什么? 而慕僉伯伯到底跟淑清說了什么? 傅夜朝皺著眉頭理關系時,就聽梅齊遲疑道:“主子,更加奇怪的是,屬下得知慕僉將軍是當場犧牲的,可是像慕僉將軍一般傷的戰士,卻都救了回來。這委實奇怪?!?/br> 傅夜朝猛然站起身,駭意浮于臉上。他顫著聲音道:“梅齊,你敢發誓你講得都是真話?” 梅齊見傅夜朝臉上浮現出恐意,立馬意識到這中間可能有隱。 他立馬跪下道:“主子,梅齊所言句句屬實!” 傅夜朝眼中晦暗不明,他道:“梅齊,你去府給我取回一些工具?!?/br> 傅夜朝在心中道:“慕伯伯,夜朝恐怕要對您不敬了?!?/br> 傅夜朝攥緊了拳,沉聲道:“梅齊,我要驗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