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宦為我點朱砂 第8節
有輕微的笑聲漾在馬車里,慕卿斂首行禮:“臣從來都盡心服侍殿下,往后也如此?!?/br> “臣待殿下,會一直很好?!?/br> 馬車平緩地停下,前頭駕車的番子恭謹對著車內道:“督主,到了?!?/br> 車簾被一只手撩起,膚白似冷玉。番子一見那只手,便極有眼色地退下。雖然這位督主是太監,但皮rou作養得細膩,怕是連皇帝也不及。 慕卿親手扶著扶歡下車,在此之前,他親眼看著扶歡戴上那具與他臉上一般無二的面具。這樣看來,帶著同樣古怪的面具,也像是一對璧人。 夜放孔明燈在上京的長明河,這里的游人沒有被慕卿驅趕,已經有許多盞孔明燈被被人放上,黑漆的天幕嵌上一盞一點的亮光,比星子還亮。扶歡扶著頭上的帽子,小跑到河邊,冬季的長明河水流寂靜,不同于春夏,有滔滔流水。 河堤下,長明河上也放了多盞蓮燈,河上蓮燈,天際孔明,兩兩相映,煞是好看。 “慕卿?!彼龁灸角涞拿?,夜深了,寒風中,她張口就有白氣飄出來。扶歡指著長明河還有夜幕眾燈,對慕卿道,“福慶沒有騙我,上京的夜市,是最熱鬧,最繁華的?!?/br> 慕卿將大氅披在扶歡身上,大氅由貂毛所制,由手藝最精巧的繡娘細心縫制。太監原是送進宮來伺候人的,便連披衣也是講究,不能觸碰到主子,動作也不能拖沓,讓主子不適。 他將大氅的領子系好,而后才順著扶歡的手看向天際,夜幕垂下各種華燈襯得仿若白晝。這是極美的景色,卻映不到慕卿眼里。 “福慶?”他輕輕念著這個名字,“是那個幫殿下逃出宮的太監?” 慕卿知道得那么多,扶歡已經不覺得驚奇了,天下秘辛都在東廠手中握著,一個毓秀宮的太監,他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這樣說話,扶歡擔心的另有其他。 “是我鬧著要出來的,他們不敢違抗我的命令,才帶我出宮?!?/br> 慕卿臉上的昆侖奴面具在燈下晦暗難明,他嘆息著道:“殿下總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殿下是公主,公主是沒有任何過錯的?!?/br> 番子送上兩盞六角的孔明燈,還有筆墨??酌鳠羯霞垙堁┌?,沒有一點痕跡在上面。慕卿問:“殿下可愿在上面題字或題畫,民間百姓是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寫在這孔明燈上,放燈天上,企盼神明能見到?!?/br> 扶歡看了看手中的孔明燈,卻搖頭:“我的心愿,連寫出來都覺得是妄想,還是不要了。若世間真有神明,那么寫出來的心愿和在心中念想的心愿,應該都能聽到?!?/br> 慕卿也沒有拿筆,燭火在孔明燈中被點燃,升起的火光將薄薄的紙張映出燦黃的色彩。他道:“臣雖不是什么神明,卻有幾分能力,不知殿下的愿望是否可以讓臣來實現?!?/br> 燭火燒得很旺,將扶歡臉上的面具都映得燦燦。她輕輕放手,那六角孔明燈就往上空飛去。扶歡仰著頭,看著自己的孔明燈也慢慢成為夜幕中許多明亮的星子之一。她說:“可是連慕卿也實現不了?!?/br> 她轉身,想對他笑,可是戴著面具,連笑也看不到,那么也就不必笑了。 “就如同我之前說的那樣,這個愿望連說出來都覺得是妄想?!?/br> “世間眾人,哪怕是皇兄,也有許多無法實現的愿望?!?/br> 忽然一陣光亮,將四周照得通明,也將扶歡眉眼間的寂寂拂去。原來是有賣藝人拿著火把,口中含了一口酒,朝火把噴去,那火把上的火就成了一道火龍。民間的把戲,熱鬧新奇,扶歡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招手讓慕卿也過去看看。 長明河的盡頭,賣藝的民間藝人都聚集在那。橋頭上,巨大的木質轉輪旋轉著,帶出無數的火花落在橋頭水面。那位拿著火把的人歇息了一會,又喝了一口酒,這一次,噴出火龍比之前的還要壯觀上許多。 這樣繁華熱鬧,也算是盛世之景了。 扶歡同圍觀的人群一起歡呼起來,她從未見過,只覺得是說不出的新奇與好玩。周圍人看得盡興了,拿出銅錢紛紛灑向那人。有小童忙拿起托盤,將地上的錢幣紛紛撿起來。 扶歡沒有銅錢,轉而踮起腳,她怕在嘈雜的環境中,慕卿會聽不清她的話。扶歡在慕卿耳側悄悄地問道:“慕卿你有帶銀兩嗎?” “我向你借,回宮后還你?!?/br> 慕卿低頭,從袖中拿出裝置碎銀的小袋,放在扶歡手心。 那小袋是用湖藍色的蘇錦縫制而成,上頭并無多少花俏的花紋,就只是一片純凈的湖藍色。扶歡接過時,錢袋上面還帶著慕卿的體溫,是溫熱的。 “我只要一點,你怎么全都給我了?” 紛紛嚷嚷熱鬧的人聲中,慕卿特意將身子低下一點,讓扶歡不至于踮著腳同他說話,太累了。但即便低下身子,慕卿也沒有同扶歡拉開距離,他也學扶歡一樣,在她耳側輕聲道:“殿下想要,自然是傾囊相贈?!?/br> 小童端著托盤,來到他們面前。扶歡從錢袋里拿出兩塊碎銀子,放到小童的托盤里。里面盛著滿滿的銅錢,碎銀子很少,扶歡這兩塊放下去,小童的眼睛都亮了不少。 小童一連串感謝的話語吐出,吉祥喜慶。 扶歡把剩下的放回到慕卿手里,見到他尚還彎著的眼,說:“我不貪心,只要這兩塊?!?/br> 慕卿笑了笑,直起身,這片繁盛熱鬧的場景只是虛虛地映在他眼上。 “你多貪心一些也無妨,你想要的,臣都會給您送來?!?/br> 第12章 遇見殿下是一件很好的事…… 扶歡扶了扶臉上的面具,腦后的系帶有些松了,面具就不能嚴絲合縫地扣在臉上。慕卿的這句話讓扶歡挑起了眼尾,任誰聽到這種話,都會覺得歡欣。 即使慕卿說的時候,聲音有些古怪,壓在夜色中,低沉礪礪。 夜放孔明燈后,已經是深夜了。這個時辰,宮門早就下鑰了。扶歡見到去往宮廷的路上,漸次地失了燈火,但有慕卿在,她也不怕進不了宮門。 慕卿在馬車內,輕言地對她說著福慶之后的歸屬。 “鬧出了讓殿下出宮的事,不能一點也不罰,往后殿下宮中宮個個都同他一樣膽大,后果不堪設想?!?/br> 他抬起眼,摘掉了臉上的面具,那樣的好容色就完全顯露了出來,慕卿的眼波流轉到眼尾,靜靜地等待扶歡的話。 扶歡覺得躊躇猶豫,若不是她的堅持,福慶哪有膽量帶她出來。 她垂下眼,眼睫不安地動了動:“是我的過錯,為何要讓他承擔?” 慕卿腕上的佛珠墜腳隨著馬車的行駛也晃了晃,他撫著佛珠的琥珀墜腳,眉間沒有一星半點的陰翳。 “為殿下擔罪,是做奴才的福澤?!?/br> 但如此說下來,恐怕扶歡會一直護著那個奴才,慕卿軟下聲音,溫溫和和地同她說道:“ 臣見他也算機靈,將他調去御馬監可好?” 御馬監不比扶歡的毓秀宮,是大宣宮廷的十二監之一,只比慕卿執掌的司禮監稍低一些,太監能進到這里,日后的前程不說無量,到底也是光明了。 扶歡松了一口氣,慕卿所說的懲戒雖有一個懲戒的名頭,但是卻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她放松了,臉上的神情也不顯得緊繃,雖然福慶要離去,日后宮中少了一個她喜歡的伶俐小太監,但于福慶來說,卻是好的。 盡管如此,扶歡還是道:“在此之前,還要問一下福慶的意愿,他若不愿去,也不可強逼?!?/br> 慕卿手中的佛珠在他的掌心停頓了很久,串著佛珠的線又細又有韌性,幾乎能將人的皮膚割破。 “他定會樂意的?!蹦角湔f,“權財兩字,對太監來說最為看重?!?/br> 扶歡抿住唇,慕卿的這句話,是不是將他自己也說進去了。沉默了半晌,扶歡道:“人活在世上,若沒有一點看重的東西,那就是無欲無求的佛祖了?!?/br> 她說:“今天我知道了一個故事,福慶到宮里來,是被他的父母送進來的。家中遭災,難以果腹,只能懵懵懂懂地進宮?!?/br> 慕卿的神色沒有半分波動:“宮中的太監宮女都有或這或那的悲慘身世,皇家給了銀錢,他們賣與皇家,天底下的買賣大多如此?!?/br> “殿下心善,但天下的苦命人太多了,殿下看顧不過來?!?/br> 扶歡抬起眼,直直地望著慕卿的眼。 “我能問個問題嗎?慕卿——廠臣又是如何入宮來的?”她的問話太直接了,恐怕已經戳到慕卿的傷心事。 “廠臣不說也無事,原就是我冒犯了?!?/br> 慕卿手中的佛珠慢慢轉動,串著佛珠的細繩在他掌心勒出一道細細的紅痕,這道紅痕在蒙蒙的夜色中,厚重氅袍遮掩下,瞧不分明。慕卿的聲色也是淡淡:“宮人進宮前來歷身世都要調查清楚,方能入宮,臣的身世,本就不是什么秘密?!?/br> “家道中落,父親酗酒嗜賭成癮,為了二兩酒錢將我送到宮中?!?/br> 只是一句話,并無太多的描述,卻讓扶歡聽著難受得要命。這樣一個風姿玉骨的人,卻被酗酒嗜賭的父親一手斷送了前程,不是因為食不果腹,僅僅只為了酒錢。 父母之愛,為了身外之物,竟也會涼薄到這般田地。 扶歡不再說什么了,以己度人,她不愿意旁人毫無止境地窺探她的傷心事,自然也不愿對他人難以啟齒的事追根究底。 倒是慕卿自己仿佛一點都不在意。 “殿下不必介懷,這些事臣現在想來也好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一樣。若是沒有臣父,臣未必能遇見殿下?!?/br> 扶歡搖頭:“遇見我并不是一件好事?!?/br> 慕卿沒有到宮中,就不會遇見她。所以,慕卿遇見燕扶歡,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看到慕卿在注視她,那層溫柔和煦的假面此時被撕下,她從未見過眉眼如此凌厲的慕卿,山巔之冰雪也與之相比也不算凜凜。這樣的慕卿,倒比先前戴著面具的還要恐怖幾分。 很快的,他垂眼溫溫地笑了,之前的一面仿佛只是扶歡的錯覺。 “遇見殿下是一件很好的事,那是臣能趴在宣正殿一遍一遍擦拭地磚時的信仰。便是殿下也不能抹消?!?/br> 馬車緩緩停在了宮門口,守衛宮門的侍衛拿著□□走過來,厲聲喝問是誰。深夜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宮門城墻在霧氣中起伏,像一座巍峨的山巒。 駕車的番子跳下馬車,平日里人憎鬼厭的臉也沒有那般兇神惡煞了,他帶著笑,拍了拍守衛的肩,叫出他的名字。 “東廠辦事,兄弟可否行個方便?!?/br> 聽到東廠二字,侍衛的神色遲疑了,宮門一旦下鑰,沒有旁的大事,等閑不可再開宮門。但是東廠那些人,為帝王直屬,行帝王秘事,來去自然也不受尋常宮規束縛。 侍衛還在猶疑著,抬眼看到了馬車在那番子身后,便問道:“這馬車里坐的是誰?” 霧氣繚繞,將這馬車也襯得虛虛實實,看不清楚。 慕卿撩起一半車簾,他向那位侍衛頷首后,解下腰上的令牌。 侍衛只掃了那令牌一眼,面色都變了,他兩手拿著令牌,恭恭敬敬地呈還給慕卿。 “原是督主大人,小人眼拙,不識泰山?!?/br> 他不再多問,躬身打開了宮門,慕卿卻是溫和地同他解釋了一句:“深夜入宮是為向圣上呈稟要務,勞煩大人夜開宮門,還望擔待?!?/br> 他這樣解釋了一句,侍衛更不敢多話。既然是皇帝要事,他一個小小侍衛,怎么敢阻擾。 扶歡回到毓秀宮時,已是更深露重,白霧茫茫,慕卿送她回去后,竟真的又去了皇帝寢殿。那一句同守衛宮門侍衛所說的呈稟要務,并不是她所以為的虛話。 皇帝的寢殿并不是漆黑的,外頭明晃晃地亮著燈,只是越到深處,燈光越微弱,再往后,便是昏沉沉的黑暗,能一覺好眠。 守門的是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太監,一眼瞧見掀起撩袍走上臺階的慕卿,趕忙迎出來。 “老祖宗夤夜前來,是有要事稟報陛下?” 慕卿匆匆走上臺階,抽空看了一眼迎他的太監。 “陛下歇下了?” 守門太監下頷朝門內微微一遞,這個動作很隱蔽,只有慕卿瞧得見。 他道:“陛下今兒招幸了柳婕妤?!?/br> 慕卿的腳步慢下來,他看著緊閉的殿門,輕念了一句:“柳婕妤?” “這位婕妤娘娘風頭正盛?!?/br> 守門太監極有眼色地接道:“可不是,昨兒陛下還留婕妤夜宿寢宮?!?/br> 大宣祖宗規矩,除了中宮娘娘,其他后妃不能夜宿皇帝寢宮,能讓皇帝破例,可不是榮寵正盛。 慕卿拂了拂衣袖,回身下階梯。 “不是頂頂要緊的大事,既然陛下歇下了,明兒起早來報也是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