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在，陰沉沉的天，仿佛巨大的幕布，劉昕的身影掛在樓頂上，兩條腿晃在樓體外，像片輕飄飄的葉子。

    所有她身體重量的依托，都只有那兩根年久銹爛的欄桿。

    陳念覺得頭暈，她不敢再往上看。

    待她沖到樓下的時候，老師和校長都已經趕到了，大批的學生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老師們擋著他們，讓他們回教室上課，但沒有人聽。

    有人在焦急地打電話，有人在商討怎么救人，甚至有人已經開始哭泣，捂著嘴，無法抑制的啜泣。

    陳念找回自己的聲音，問林天意：怎么回事？

    林天意：我知道的不多，大概就是和家里吵架了

    有人擠到了陳念跟前，握住了她的胳膊：陳念陳念你救救昕昕，你快救救昕昕

    是剛才在哭的人。

    陳念眨眨眼，認出了這人是他們校隊啦啦隊的，和劉昕關系好，兩人經常一同出現。

    你為什么覺得我能救她？陳念問。

    女生眼睛又紅又腫：她喜歡你，她喜歡你，她為了你和家里吵的架，她爸媽昨晚把她趕出來了，她一直跟我說你，她沒睡覺，她說她不想活了

    陳念明白了。

    或許從一開始沖出教室的時候就明白。

    劉昕喜歡她，她知道。

    她活了兩輩子，不是青春懵懂的少女，那些明晃晃的喜歡，過分的羞澀，無法說出口的情緒，她都知道。

    只是她習慣了不去接收。

    只要對方不說出口，那這就只是一段沉默的暗戀，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會忘了這個人，泯滅這些感情，只在偶爾回憶青春的時候，記得那個純真浪漫的自己。

    但顯然，劉昕是這之中的異類。

    她明明是個女孩子，明明懷著J人大多都無法理解的感情，卻如此激烈，如此沖動。

    她沒有向陳念表白過，卻敢跟自己的父母坦白，爭吵，然后企圖放棄自己的生命。

    陳念握住了女生的手，給她力量，讓她平靜：把你知道的仔細跟我說一下，她到底為什么吵架，為什么想要自殺，她父母干了什么，她自己怎么想的。

    女生努力呼吸：老師問，問我了，我沒敢說，我只說吵架了

    陳念：沒事，你跟我說，快一點跟我說。

    女生分得清輕重緩急，已經有老師上樓了，也已經有老師聯系到了劉昕的父母。

    報警電話也打了，甚至有學生開始組織往宿舍跑，把大家的被子都抱出來。

    所有人都在努力救下樓上的人，但這次救下來，下次她還可能會爬上去。真正能救她的人，或許就是陳念。

    女生深呼吸，將陳念拉到一邊，迅速地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告訴了她。

    好，我明白了。陳念仔細聽完，捏了捏她的肩膀，一些她不希望告訴別人的，別再告訴任何人，我會替她保守秘密。

    女生用力點頭。

    人群突然一陣sao動，陳念抬頭，看到劉昕轉了頭，似乎在聽人說話。

    然而那人說的話并沒有用，劉昕用力晃著面前的欄桿，情緒激動。

    有老師過來抓住了女生的胳膊：你和她關系好，走，跟老師一塊上去。

    女生害怕得直搖頭：我，我沒用

    陳念道：老師，我和她關系很好，我想上去。

    走，都走。老師急得有些慌亂，都先上去。

    陳念跟在老師身后，穿過了人群。

    有很多人在往樓上跑，七樓并不高，跑上去很快，但七樓也很高，摔下去足以結束一條鮮活的生命。

    大多數人都被擋在了去天臺的樓梯上，現在在上面勸說的人是教導主任。

    主任和劉昕離得遠，又不敢貿然往前，所以喊話的聲音很大，陳念都聽得見。

    因為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所以主任說的都是些如常的話。其中多次出現，你走了你父母怎么辦，你爸媽把你培養這么大容易嗎，諸如此類的話。

    這不是火上澆油嗎？陳念道。

    面前的老師愣了愣。

    陳念皺著眉頭：她本來就是跟父母吵架的，這么說只能讓她更難受啊。

    老師：你們學生就是要考慮父母??！父母多傷心??！

    陳念：

    陳念：但她現在聽不進去

    話沒說完，四下里就一陣驚叫。

    陳念看

    不到上面的情況，只聽到有人說，要站起來了。

    那種心悸到大腦空白的感覺又來了。

    老師也是急瘋了，抓著她的胳膊問：那你覺得現在說什么能勸下她

    陳念張了張嘴，沒法回答。

    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

    她懂大部分人正常狀態下的邏輯和情緒，但她無法確定那一小部分在極端情況下，心里會怎么想，會做出些什么。

    她別說救下人，她連覺察，都未曾覺察到。

    你別過來女生的聲音劃破一切喧鬧，直直地擊進陳念的鼓膜。

    她沒有再猶豫的時間，她沒法給自己一個安全的保障，除非她現在冷漠地轉身，離開這片區域。

    我試試。陳念道。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真到了這一刻，沒幾個人敢把這么重的責任背到身上。

    我試試。陳念重復了一遍，她撥開人群，往上走去，直沖過樓梯口，天臺便到了眼前。

    主任回頭看她，已經滿頭是汗：你

    陳念沒有理她，她望向劉昕，劉昕抱著欄桿，直直地往下看，風把她的頭發和校服吹起來，像斷線的風箏。

    劉昕。陳念叫道，并沒有用太大的聲音。

    她怕太大的聲音會嚇著她。

    劉昕轉過了頭，眼睛通紅，滿臉是淚。

    這真的是一個人痛苦的表情，痛苦到失去理智，所以只能想到自殺。

    陳念上了天臺，往前走了幾步，把主任置于身后。

    劉昕的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卻只是哭，沒有開口說話。

    陳念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試探。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說很多話，很多開解，很多安慰，很多道理。

    但到了這一刻，她發現根本不需要。

    這本來就是一場旺盛情緒的較量，劉昕的情緒她看得到，她的擔心劉昕也看得到。

    她能往前走多少步，走到哪里，全靠劉昕心底的那點柔軟。

    她到底有多喜歡她，她到底在這個女孩心里占了多少分的重量。

    十米，五米，三米

    劉昕開了口：你來干什么？

    四下安靜得只有風聲，所有的圍觀都噤了聲。

    陪你待會兒。陳念道，幫你想想辦法。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如果暫時沒有辦法，就請你去吃草莓撻，甜品會讓人的心情暫時好一點。

    沒有辦法。劉昕搖頭，聲音沙啞，沒有辦法。

    說不定我有辦法呢，陳念道，我在你心里不是很厲害嗎？

    劉昕忽地笑了：你是很厲害，什么都會，什么都有。

    陳念再往前了一步，朝她伸出手：但我請你吃東西，你都不想答應我。

    她的語氣輕松，甚至還帶著一絲非常不合時宜的調皮。

    讓人覺得這并不是一個人企圖跳樓自殺的現場，而是打完球后的閑聊。

    劉昕覺得真好笑，她以前那么努力，努力地給陳念送水，努力地學跳啦啦cao企圖吸引她的注意力，努力地同她的隊友打好關系好獲得她的消息，都沒有換來陳念一次主動的邀請。

    結果現在，突然就有了。

    在她想要從這里跳下去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突然就有了。

    怎么這樣子劉昕聲音哽咽，你怎么這樣子

    請我吃完東西后呢？劉昕問她，然后送我回家嗎？

    不。陳念道，可以不回家，因為我還有秘密要跟你說。

    劉昕：秘密？

    對。陳念指了指自己，我的秘密。

    在劉昕的神情生出一點驚訝的時候，陳念走完了她們之間的最后一步。

    劉昕的嘴巴動了動，陳念果斷出手，雙手迅疾地攬住了她的腰，緊緊地抱向自己的懷里。

    動作太快，力道太大，劉昕尖叫了一聲。

    樓下沸騰，主任快速跑了過來，上手來幫她忙的時候，劉昕哭喊起來，拳頭落在她身上：你騙我，你騙我?。?！

    我沒騙你。陳念將人往下拖，主任去掰她的腿。

    三人姿勢都極其狼狽，劉昕的身體脫離圍擋后，樓下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陳念摔倒在地，主任擋在兩人和圍擋之間，

    劉昕砸在陳念身上，放聲大哭起來。

    沒人再聽她的哭聲，一群人涌上來，圍住了她們。

    有校長，有警察，他們控制住了劉昕的身體，將她往樓下帶去。

    陳念癱軟在地，沒有起身。

    她從來都充滿力量的身體這一刻似乎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四肢是軟的，心也像是被茫茫海水浸泡，無法自控，只能漂浮。

    樓下有各種聲音，學生們的掌聲，家長的哭罵聲，老師維持秩序的趕人聲。

    林天意到了陳念身邊，去架她的胳膊，企圖讓她站起身：陳念你怎么了

    陳念眨了眨眼，問他：方芝呢？

    在呢。方知著到了她的跟前，在她面前蹲下身，嚇傻了嗎，小英雄。

    明亮的眉眼，干凈的面龐，柔軟的頭發。

    陳念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自己的身體栽進方芝的懷里。

    她抱住了她，緊緊地抱著她。

    像那十年里，無數次幻想一個奇跡，幻想倒退一秒，然后再能抱住這具溫暖的身體。

    陳念哭起來，比那個跳樓的人哭得還要大聲。

    你不許這樣，她哭著喊，你不許這樣，求求你。

    第103章

    陳念被嚇到了。

    方芝陪她在樓頂坐了許久, 一直攬著她的身體，不斷哄她：不會的，不會的, 我不會這樣的

    林天意蹲在她們身邊，眉頭皺著, 滿臉心疼。

    陳念的哭聲止住的算快, 但她沒有要動的意思。

    方芝干脆坐下了身，不管這地上有多臟，也不管上課鈴聲已經響過了許久。

    校園里恢復了安靜，靜得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良久，陳念把腦袋在方芝身上狠狠蹭了一下，然后撐地起身。

    林天意扶了她一把。

    上課去吧。陳念道。

    林天意很快開口：你要是不想上課，我們就在這待著。

    說完了又覺得說的不對，立馬補充道：你要是不想在這待著,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我知道從哪里可以翻出學校

    陳念往他背上甩了一巴掌, 沒什么力氣：不要老想著逃課。

    方芝起身，挽住了她的胳膊，手掌下滑，攥緊了她的手。

    三人往樓下走，林天意小聲說著話：我很久沒逃過課了，我本來也沒逃過幾次課, 那幾次都事出有因

    陳念回頭看他：劉昕那邊有什么消息, 記得跟我說。

    嗯，好。林天意趕緊實時播報, 她這會跟家長警察在一塊，是安全的。

    嗯。陳念應了聲，握著方芝的手緊了緊。

    到了教學區, 林天意便和她們分開來。

    他的教室和她們不在一棟樓，對面又上樓的距離不算短，被他每天來來回回跑了很多次。

    陳念到了自己樓下，抬腳往上走，被方芝輕輕扯住。

    你想上課嗎？方芝問，我們可以回家休息，或者

    話說到這里，她停頓住，嘴唇抿了抿。

    或者什么？陳念問她。

    方芝深吸一口氣：或者去找劉昕，看看她怎么樣了。

    現在去沒有用。陳念那些情緒已經平穩地落下，她理智回答，等學校和家長那邊完事了吧。

    嗯。方芝點了點頭。

    陳念拉著

    她往上走：我為了讓她下來，說要請她吃東西。

    方芝：好。

    陳念：可能會陪她聊聊天。

    方芝：嗯。

    陳念：你不要介意。

    方芝心尖一跳，沒有回答。

    她當然不能介意，出了這么大的事，一個并沒有做錯什么的女孩子差點把生命都賠上，陳念只是為了救她而已，她怎么能介意。

    兩人上了樓，到了教室門口，陳念喊了報告，教室里所有人都望了過來。

    陳念松開了方芝的手，老師沖她們點點頭：進來吧。

    并沒有責備，也沒有詢問。

    她們的座位在教室的另一邊，需要從講臺穿過。

    同學們的目光都落在陳念身上，隨著她動而動，直到陳念坐下，老師才繼續講課，同學們也才回了神。

    往后的課堂時間里，大部分的人都心不在焉。

    下課之后，和陳念平日里要好的幾個同學都圍了過來，欲言又止地想要詢問，但陳念表情沉靜，并沒有要開啟這個話題的意思，于是大家又悻悻地縮了回去。

    上午的課結束，林天意給陳念發消息，說劉昕被家長帶回家了。

    下午第一節 課后，林天意給陳念發消息，說劉昕沒有來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