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掙扎也不過幾秒。

    到底是道德感打敗了自私的欲望。

    她依舊沒有調回目光，反而徹底背過了身：方老師，我要告知您一件事情。

    方知著點頭：嗯，你說。

    陳念：我是個同性戀，我喜歡女孩子。

    啊方知著淡淡驚嘆了一聲，而后帶著笑意的聲音道，這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放在現在就有些奇怪，我陳念頓了頓，把手里的相機抓得死緊，我很喜歡您，我是您的粉絲，從您14歲出道開始。

    所以我覺得由我為您拍攝現在這樣特別隱私的照片有些不合適。陳念一口氣說完，感覺懸在頭頂的劍緩緩落了下來。

    方知著許久沒回話，陳念覺得屋子里的空調都白開了，她現在一身的汗。

    她等不了方知著的回答了，她覺得也沒必要再等方知著的回答了，陳念轉身，往門外走。

    沒關系。方知著突然出聲道，我覺得可以。

    喜歡我很多年再拍我，應該很好看。

    我大概也是感覺得到的，你比我所有合作過的攝影師都上心。

    陳念腳步頓住，方知著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樣子呢？我很好奇，你可以拍出來。

    陳念回頭，看到方知著懶散地坐在沙發上，鼓風機將她的發絲吹起，大燈照得她膚白如玉，是少女灼熱的夢想中才能擁有的畫面。

    陳念往前一步，想要再確定一下方知著的意思，但她實在是太慌了，壓根忘了眼前的臺階。

    一個踉蹌，人倒是沒倒，手里的相機飛了出去，磕在了堅硬的石材地板上。

    陳念：

    她看著鏡頭直接裂開的相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她是個傻子嗎？

    她從踏進這棟別墅開始，在方知著面前，真是處處像個傻子。

    陳念感到深深的沮喪，她撿起相機檢查了下，不僅鏡頭摔壞了，居然連機身的反光元件都摔裂了。

    這是她為了拍攝方知著，專門購買的限量紀念版。

    二十萬沒了。

    最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在方知著面前，一個專業攝影師的身份沒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綺思一下子都消散得一干二凈，陳念抬了抬手上的相機：對不起，沒法拍了。

    方知著看著她，問：沒有備用嗎？

    陳念：

    有，但是沒有這個好。

    方知著直接站起了身，幾步走到了她面前，捏住了她的手腕：那跟我上樓，我有很多相機。

    陳念：不僅僅是相機，我覺得我

    不要說話。方知著道。

    陳念閉了嘴。

    方知著突然變得強硬了起來，明明人還是那個人，明明是偏甜美的長相，但強硬起來的時候，一舉一動，就連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都變得不一樣了。

    陳念只能跟著她走，她不松不緊地箍著她的手腕，帶著她走過旋轉樓梯，到了二樓的臥室里。

    臥室里并沒有相機，房門一關，方知著靠近陳念，看著她，然后吻便落在了她唇上。

    陳念覺得自己在做夢，往后的很長時間，她都覺得自己在做夢。

    方知著一次次地找她，在暴雨后的黃昏，在熬過大夜的清晨。

    方知著給她發消息說喜歡她，見了面說想念她，分別的時候說舍不得她。

    陳念不止一次地問過，為什么？

    為什么就看上了這個并不漂亮、不富有、不優秀的我？

    方知著笑著反問她：如果我追求的是這些，為什么不和自己在一起？

    真是強詞奪理。

    是的，強詞奪理。

    和方知著的接觸越多，就越會發現，她的甜美都只是表象。方知著做起事來，雷厲風行，方知著要什么，就會拼盡全力去拿到手。

    方知著說喜歡她，要和她在一起。

    方知著說離不開她，要和她住在一起。

    方知著說你總不信我有多愛你，于是她可以當著全世界的面宣布她的身份。

    除了最終的離開，與方知著在一起的那六年，陳念實在想不出來任何方知著身為一個戀人做的不對的地方。

    她愛護她，關心她，支持她的工作和夢想，她給予她，占有她，卻也從不限制她應有的自由。

    方知著一手打造了屬于陳念的，最完美的戀愛。

    所以陳念覺得，再來一次，她也要給方知著那么多。

    不，她要給的更多。

    她要讓這個小小的方知著，快樂無憂地長大，要保護她遠離所有的苦難和

    悲傷，要陪伴她所有的孤獨和熱鬧，要讓她幸福安穩地過完這一生。

    陳念盯著那被被子蓋得只剩下個頭頂的腦袋，耐心地等待方知著的回答。

    方知著團在里面，一動不動。

    陳念有的是耐心等待方知著，倒是蘇院長等不了了，她念叨著：這姑娘，就是不愛說話，大家都可喜歡跟外面的小朋友玩了，你們可以交換下名字啊

    說著她便上前，準備去拍方知著的被子，陳念趕緊站起了身，道：不用了。

    蘇院長和警察都看向了她。

    我叫陳念，我記得家里的地址和電話。陳念道，我這就跟你們出去。

    蘇院長高興地一拊掌：這就好這就好！你走丟了爸媽多著急??！

    陳念對警察道：我不是走丟的，我是自己過來的。

    警察問：那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陳念搖了搖頭：不用，打個電話讓他們來接我就行。

    她頓了頓：明天我還會再來的。

    雖然這句話讓蘇院長和警察都露出了一臉的驚奇和疑惑，但這話并不是對他們說的。

    這是陳念給方知著的承諾，我明天一定會來的，后天也會來的，大后天也來，直到你接受我這個朋友。

    第5章

    陳念的父母是和老師一塊來的。

    學校正上課呢跑丟了孩子，這是誰都擔不起的責任，語文老師溫燦就是班主任，追陳念追得岔了氣，蹲在地上好久沒緩過來。

    發現孩子追不上以后，她立馬給陳念家里打了電話。陳念的爸爸陳軍杰是一名政府工作者，每□□九晚五按時上下班，mama劉春花是位裁縫，會在家里接一些服裝定制的活來干。

    總體來說，是條件不錯的家庭，又只有陳念這么一個寶貝女兒，所以電話接通后，mama活不干了，爸爸也立馬請了假，兩人兵分兩路，一個去學校了解情況，另一個去陳念常玩的地方找孩子。

    找了快兩個小時，沒尋見人影。

    劉春花都快急瘋了，幾人去報警，剛把事情說明白，家里就接到了來自派出所的電話。

    一番折騰，終于著急忙慌地來到了福利院，見到了坐在院長辦公室里的陳念。

    劉春花上上下下掃了一遍女兒，看見她除了眼睛哭過有些紅腫之外，其他都是渾全干凈的，一口氣放下來，沖上去對著陳念的肩膀就是一巴掌。

    你犯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說！平時怎么教你的！邊罵著眼淚邊往下掉，你跑這兒干嘛來了！不就說了你兩句，直接離家出走是不是！

    一旁的警察把人攔了下來：這個你不要激動，孩子找著了就好，別打孩子，打了更要跑。

    真是火上澆油，劉春花指著陳念喊：我平時哪里打過她！你問問我打她嗎！

    行了行了。陳軍良雙手按在她肩膀上，說話聲音小小的，別在警察面前吵。

    劉春花呼出口氣，又抹了兩把眼淚，抿著唇不說話了。

    警察道：孩子跑這么遠，具體的情況還是要和你們父母了解一下，你們看，誰過來

    陳軍良抬手：我來我來。

    行。警察看了劉春花一眼，別打孩子了啊。

    劉春花沒應聲，屋子里的人嘩啦啦一下子出去了大半，只剩下了劉春花和陳念。

    陳念抬頭看著自己的母親，雖然七歲已經有很成熟的記憶了，但穿過時光回來，再見

    父母，還是有讓人心里酸痛的震撼感。

    那個時候，mama可真年輕啊，頭發又黑又密，眼角額頭也沒有那些消散不下去的紋路。

    陳念知道她mama不會再打她，剛才也就是一時氣急。mama的確是個急脾氣，情緒上頭的時候什么話都能說出來，過后了又自己一個人窩著后悔。

    她帶著方知著跟mama出柜的時候，mama就是這樣，氣急了那一巴掌落在她臉上，往后好些天不接她電話，也不準她回來。

    但沒過兩個月，mama就妥協了。往后的日子里，mama說服了爸爸，兩個人對方知著比對自己的親女兒還要好。

    因為mama覺得，搞同性戀在這個社會里會很委屈，而方知著一個大明星，那么漂亮那么優秀，跟陳念搞同性戀，就更委屈了。

    陳念抬起胳膊蹭了蹭眼睛，覺得自己真是活回去了，還沒說什么話，光是看著mama，就想哭。

    劉春花到了她跟前，把她的胳膊打了下去，從包里拿出紙給她擦鼻涕眼淚。

    衣服臟死了，眼睛亂揉搞壞了變近視眼。

    陳念吸吸鼻子，止住了眼淚。

    mama又道：你委屈得不行哦，你委屈了回來和我哭啊，你跑這么遠干什么？

    陳念道：我沒有委屈。

    如果是成人的聲音，大概是個正經表述的話。但陳念現在到底是個孩子的身體，這話配著七歲的聲音說出來，軟乎乎奶嘟嘟的。

    更何況她今天哭了這么久，嗓子還有些啞，聽著真是比委屈還委屈，可憐到家了。

    行了行了。mama兇她，我以后不說你了行不行，不就讓你多吃點青菜嗎

    原來mama嘴里中午的吵架是為這事，不過陳念的脾氣一部分隨了她媽，有時候那個軸勁上來，還真可能為了多吃了一口不喜歡的菜而離家出走。

    現在想來，就會覺得很好笑。

    mama手里拿的紙還捏著她鼻子，陳念一笑，吹出個鼻涕泡。

    劉春花看著那個大大的鼻涕泡，沒憋住，也笑了。

    房間里的氣氛就這么緩和下來，等mama給自己把臉收拾干凈了，陳念開始和她正兒八經談事情：

    我沒有因為中午吃飯的事和mama生氣，mama讓我多吃青菜是對的，青菜補充維生素和纖維素，對身體好。

    劉春花：?。?！

    陳念：我自己跑掉也確實做錯了，我有什么事應該和老師打報告，我想去什么地方應該跟你和爸爸說。

    劉春花：

    陳念：mama，對不起，你可以原諒我嗎？

    劉春花感覺到震驚。

    她這個女兒吧，雖然大體上是個好孩子，但平日里哪有這么乖。

    愛跑愛鬧吃飯挑嘴，說話隨了她，硬兒邦兒的，壓根就不是那種軟乎乎的小姑娘。

    以前吵架了和好了最多也就哼哼唧唧認個錯，說以后不會了。哪里會像現在，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挺有邏輯。

    劉春花認真盯著陳念，又把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遍。

    覺得看著不具體，又上手摸了摸：你這是怎么了？說話怎么這么酸？

    陳念：mama你原諒我了嗎？你原諒我了我才敢告訴你發生什么事了。

    劉春花：你這逼我原諒你啊，我就不原諒，你愛說不說，小屁孩子跟誰學的，還會威脅人了。

    陳念晃晃搭在凳子上的腿：mama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想帶你也認識一下她。

    陳軍杰、溫老師、蘇院長和警察一塊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劉春花和陳念正在對峙。

    劉春花一臉的難以言喻，陳念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圓乎乎的臉頰，雙馬尾，看著特別地單純無害。

    陳軍杰道：春花，這邊基本處理完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劉春花：完什么完，你搞清楚你女兒為什么跑這兒來了嗎？

    溫老師趕緊接了話：陳念mama，我當時正上課呢，那個王小明他發燒了，我過去看他，真沒注意到發生了什么?；厝チ宋以賳枂栮惸畹耐瑢W

    蘇院長也立馬道：我在院子里掃地呢，這小朋友就來敲我門要進來，情況我都跟警察說了

    警察：我剛才和孩子她爸

    劉春花抬了抬手：丟孩子這事跟大家沒關系，我們都沒搞清，我們是搞不清的。

    她指了指陳念：讓她自己說。

    所有人都看向了陳念。

    也不是沒人問過陳念，蘇院長和警察把嘴皮子都磨爛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陳念整了整衣服，從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來，落地的時候腳上一個踉蹌，嚇得所有人都伸手去接。

    我沒事，沒事。陳念阻止了大家的動作，站直站好了，環視每個人，然后嗓音清澈洪亮地道，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我看書，有個故事是講兒童福利院的。我就很好奇咱們這兒有沒有福利院。

    后來上課我睡著了，夢見自己來到了福利院，交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一睜眼，我太激動了，就直接跑了過來。

    福利院找到了，陳念頓了頓，我路上有問人。

    好朋友也找到了。陳念眼睛亮起來，她現在雖然不太想理我，但我一定會堅持和她玩的，我覺得這對她也是一件好事，她看起來很孤獨，她需要朋友。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陳念握了握拳頭，身子挺得筆直，然后猛地鞠了個躬：今天給各位叔叔阿姨添麻煩了，對不起！以后我再來找好朋友玩，一定提前告訴我爸媽。

    蘇院長：

    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