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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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本就因為謝騖清突然出現,震驚失語,再被謝騖清如此一問,更是心里發寒,他不過見過謝騖清一面而已,謝騖清竟連他初入官場的經歷都查了個清楚。 “說起山東,我記起一樁舊恨,”謝騖清直接道,“1928年的濟南,外交官蔡公時為保軍民和日本人交涉被綁,被割去耳鼻舌,挖去雙眼,為國捐軀。此事,大人應該知道?” 那人被問得啞住。 謝騖清又道:“那年,濟南被日本人屠城,前后死傷軍民一萬七千余人。此事,大人也該清楚?” 他又問那位趙大人:“吾心中有恨,不知大人心中有的又是什么?” 謝騖清的幾句話,讓那位趙大人更是語塞,草草抱拳,離去, 倒是那位太監,在走之前,特地來謝騖清面前規規整整地行了一個舊禮。 太監為了濟南的事,曾求主子出面說情,也因此事對倚靠日本人的主子失去了追隨信念。他曾想復辟滿洲國,為此奔走賣命,在這幾年全想通了,復辟如此的滿清,又有何用? 太監站直身子,將灰色袍子理了理,正要走,被謝騖清叫住。謝騖清從白瓷盆里撈出一個浸著的冰桃子,遞給那位老太監:“祝小培難得開三日的場,不如聽一曲再走?!?/br> 那老太監不好推辭,捧著桃子,落了座。他懷里像揣著個炭火盆,將桃子從冰握到熱,都琢磨不出這位謝少將軍的意思。半小時后,有個小廝跑上來,對著老太監耳語:“趙大人……被槍殺了,兩條街外?!?/br> 太監先是臉色轉白,隨即又是慶幸……撿回了一條命的慶幸。 小廝輕聲講:因是在三不管,無警署來管。拉黃包車的本想把車丟下,舍不得車,找人幫忙將人倒在了路邊,拉著車跑了。人曬在大日頭下的妓院門外,被嫌破壞生意,尋隔壁賭場的人找了塊布蓋上,扔到了后巷子…… 老太監屏退小廝,心驚rou跳著,幾次觀察謝騖清,想看是否和他有關。 不過天津這地方,勢力交錯,那位趙大人又是囂張慣了…… 沒多會兒,小廝再跑上來,低聲講:有江湖人在后巷子貼了一張寫了罪狀的紙,細數那人為日本關東軍賣命的諸多罪狀,人人得而誅之。 這倒是事實,老太監想,遲早是有這一報的。 來時是對影成雙,回去卻只剩了他一個,換做誰都受不住。老太監快將桃子握得爛熟了,腿都軟得沒法走動,靠坐在那兒,慢慢撕開桃子皮。 何未上了樓,見老太監把一只桃子剝得水淋淋的,詫異地讓人拿了濕毛巾。 老太監見濕毛巾被遞到眼前,仿佛被驚醒一般,倉促告辭,抱著桃子去了。 何未挨著謝騖清坐了。 “你特地過來,為幫我見他?”她好奇問。 “見你睡得熟,不想讓人吵你,”謝騖清說著,“什么時候醒的?” “沒多久?!彼缴磉^去,盯著謝騖清的襯衫領口瞧。 謝騖清低頭,見她摸著每顆紐扣的松緊。 “本來要早來一會兒的,那件襯衫的紐扣松了,”何未自顧自說著,“就給你拆下來,重新釘了,全都重新縫了一遍?!?/br> “好像這兩顆也不行了,”她抬頭,瞧著他,“而且我剛才拆紐扣下來,不像是裁縫縫的,不會是你自己釘的吧?” 他笑,算默認了。 “手藝不行,”她瞥他,“不如我?!?/br> “從不知道你會做這些?!彼?。 “過去是不會,現在都會了?!彼?。 撫養斯年,她自來是親力親為,不靠著扣青均姜她們,學會做了全部的事。 她又道:“二叔走后,我還想過,若能找到你的消息,我就去陪著你軟禁。這些被斯年磨練出的手藝,就有用武之地了?!?/br> “二小姐若跟著我被軟禁,就是我對不起何家了?!彼草p聲說。 兩人這邊沒說完,林驍已腳步匆匆來了包廂:“來了一位貴客?!?/br> 謝騖清自重獲自由,見得貴客不計其數,能被林驍如此強調實屬難得。他沒開口,樓下,已有人抱著個小人兒,登了樓。 扣青一彎腰,把滿臉淚,哭得眼睛紅腫腫的斯年放到地板上。 從南京回來后,兩人從沒有一天晚上是見不到的?!白蛲砩蠌氖c起,小小姐就問,問到了現在……”扣青憋著忍著,熬到這個時辰才過來,已盡了全力。 斯年滿眼的淚,在模糊里先找何未,往前跑了兩步,忽然站住。 那個坐在暗紅色高背椅里的男人……比相片上看著年紀大了不少,但容貌未改…… 斯年定定地瞧著他。 小孩子的步子小,往前邁了半步,再停住。 何未想起身抱她,可不想打斷他們初次的相見…… 斯年來時哭的賣力,劉海全濕了,貼在額頭上,兩條小麻花辮搭在肩上,穿著一套淡藍色的小襖裙,兩只手還捏著衣衫下擺……一眨眼,眼淚撲簌撲簌掉下來。 “你是……謝少將軍嗎?”到此刻了,她仍謹記何未的叮囑,只能叫謝少將軍。 謝騖清瞧著她,溫和地笑笑:“我是?!?/br> 斯年像得了勇氣,慢慢,往他跟前走,包廂的地板是木板條子拼接出來的,她近情情怯,人小步子小,十幾步到他身前。 “我叫……何斯年?!彼槠?,小聲說。 說完,小女孩低頭抹掉眼淚,抬頭又說:“字,佑清。保佑的佑,為赴清明盛世的清?!?/br> 謝騖清久久不語。 他黑壓壓睫毛下的眼睛,像十萬青山下的漓江水,有著狂風席卷后的寧謐。他似乎想做一個低頭的行為,掩去眉間的震動。 他對斯年伸出左手,斯年像終于有了勇氣,抱住了他的腰。六歲的孩子,竟很懂事地曉得這是在外面,哭也憋著聲音,兩只手臂摟住謝騖清的腰不放。 哭到后頭,謝騖清把她抱到坐腿上。 斯年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像極了那天抱著他哭得停不住的何未。 謝騖清原想讓她改口,但轉念一想,既已成了習慣,自然是叫少將軍更安全。 斯年懂事,雖坐得不是傷腿,仍擔心他疼,主動下來。小孩子一會兒靠在他左邊,一會兒跑到右邊,拉著他的手,小心問:“你和我們回北平嗎?” 謝騖清笑,輕聲說:“當然?!?/br> 自此,斯年再不哭不鬧,何未撈起個冰桃子,瀝干凈水,遞給她。她規規矩矩地坐到何未身旁的高背椅里,兩手捧著白里透粉的桃子,吃了兩口,咧嘴一笑,想又笑,湊在何未耳邊小聲說:“少將軍比照片里還要像將軍?!?/br> 小孩子再吃兩口桃子,溜下椅子,將剩下半個桃子遞給扣青后,擦干凈手,恭恭敬敬給謝騖清鞠了個躬,竟拉著扣青要下樓。 “不多留會兒嗎?”何未奇怪,過去,彎腰耳語問她,“害怕嗎?” 斯年抿嘴笑笑,搖頭,耳語回答:“你今晚別回家?!?/br> 她說完,后退兩步,拉著扣青的手,往樓梯那里拽。 扣青和林驍都瞧出小女孩是要給他們留相處時間。 林驍識相地一把抱起斯年,扣青對謝騖清禮了一禮,兩人一道帶小女孩離開包廂。 “她倒是像你?!敝x騖清拿起冰水里最后一個桃子,剝著外皮。 他將剝了兩圈兒皮的桃子遞給她。 自相識以來,兩人難得有如此日日相處,不問分離時辰。 謝騖清讓她在竹簾子后坐著,他在前頭見客。 謝騖清一出現,舊人們紛紛露面,并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謝騖清自南方而來,有著他們沒有的關系網,無人不想從他這里獲取消息和關系。而謝騖清想借他們的手,營救至今被困在監獄的同仁們。 送走幾批客人后,他稍作休整,讓人打開了竹簾子。 “稍后,你會見到一位故友,”他賣了個關子,“他從天津火車站過來的?!?/br> 謝騖清似心情愉悅,撐著手掌,往窗畔站。 “是什么人,讓你如此高興?”她好奇。 謝騖清一笑,指樓下。 一個提著皮箱子,風塵仆仆摘下墨鏡的男人……正解著襯衫領口,抬頭往向兩旁。身后,跟著進來的一位比他從容得多,兩手插在西褲口袋里,問小廝,該往何處上樓。 何未眼瞅著兩人上了木樓梯,沿著紅木走廊,在大紅燈籠下往此處來。 她回身,面對來客。 拎著棕黃色皮箱子的白謹行邁入包廂,踏著紅木板,染了灰的皮鞋站定,對著謝騖清和何未一笑:“不知該先招呼哪一個?” 鄧元初掏出手帕,擦著臉上的汗:“你只管上去抱他太太,他不敢說什么的?!?/br> 謝騖清笑著,倚靠在窗畔:“未必?!?/br> 何未被他們三個男人的調侃逗笑了,主動上前,對白謹行伸出右手,白謹行緊握住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白謹行松開手,直接道:“當年我在歐洲,真如你所說,險些被注銷了護照,幸好有晉老的照應。這一回,我可是帶著感恩的心,來道謝的?!?/br> 何未和鄧元初的笑容同時散去。 “你沒告訴他?”何未問鄧元初。 “我們也是在門外碰到的,”鄧元初道,“你說吧?!?/br> 何未默了會兒,說:“晉老走了,在濟南出事那年走的?!?/br> 那年的濟南,外交官談判被挖眼拔舌的消息傳到天津,久病纏身的晉老被氣得高燒不退,守在他床畔的侄女后來對何未講,晉老哭了幾個晚上,這比當年的巴黎和會還要讓晉老受創,外交官在本國領土上被殘忍殺害,聞所未聞…… 其后軍民被屠殺的消息傳來,更是打擊沉重。 支撐著老者的精神力,從那日開始完全潰散,人當晚便走了。 “他走前問了許多遍……為什么,”她輕聲說,“為什么會這樣?!?/br> 老人的不甘心,一生的不甘,盡在這句最平常的話里。 當初的關東大地震,各界人士賑災捐款猶在昨日。 而如今,中國人的善意早付之東流。 *** 從天亮到天黑,下邊熱鬧了幾輪。 包廂走廊有人點上一盞盞燈籠,大家草草用了晚飯,才從情緒里出來,談起了正事。 白謹行來,一為營救天津被困的同仁,須借謝騖清和鄭家的關系。二則是為運送一批從港澳買來的槍,送去后方?!拔覀兊膽鹗?,好多都用梭鏢和紅纓刀,”白謹行說,“有槍都要勻著用,給槍法好的人?!?/br> 這批槍是幾個將領從家里拿錢買的,只是運送無方,怕被查扣。 事關重大,細節不敢在電報里說,所以白謹行一聽說謝騖清北上,料定他要見何未,便急匆匆來了?!奥犝f何家在長江航路上有關系?可安全?”白謹行不同她客氣,直接問。 何未略作思索:“我給你們想辦法,一個最穩妥的辦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