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5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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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未看林驍,悄聲問:“你怎么不說里邊有人談事情?” “……”林驍想說,二小姐方才的樣子除了少將軍誰敢攔,但還是忍住了,輕聲說了一句比較討人喜歡的實話,“我是想……少將軍的事,沒必要避開二小姐?!?/br> 那也該給個心理準備。 沒幾分鐘,屋里的人先后都出來了。 這些人的裝扮都不像過去同學會的時候了,有的像商人,有的像讀書人,有的是大褂,有的是半新不舊的西裝。他們年紀都比謝騖清大,已在四十歲上下,但看何未的目光還像初見,或是更早,像在保定讀書時……這恐怕就是故人重逢的意義,讓昨日重現。 匆匆一面,匆匆作別。 何未等大家走了,立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都說是一鼓作氣,再而竭……方才的氣勢減弱了不少,她撩了簾子,進去了。 木門被從外關上。 關門人顯是過于緊張,忘了有彈簧拽著木門,怦地一聲重響,震醒了她。 …… 風扇葉咯吱咯吱,將冰塊的涼氣一陣陣吹到她的臉上。 謝騖清仍在沙發里,也沒法動,等著她進來很久了。 在謝騖清的人生里,難得出現的幾次“意外”都攸關性命。他機關算盡,算不到就是一個死字。唯獨多年前的百花深處……還有今日的意外,和生死無關,只在風月。 他將鋼筆放到一摞手寫稿上,輕聲說:“二小姐來前,該打聲招呼?!?/br> 他指的是因盛夏炎炎,而敞開領口、挽起袖口的襯衫,還有因打著石膏不得不挽高褲腿的樣子。衣衫不整的謝騖清,如今在她眼前,想避嫌都沒法動。 她繞過正當中的八仙桌,繞到謝騖清完好的那條腿旁。 “是誰招惹你了?”他仍是笑著問,“看著像受了氣?” 她瞅著他,瞅著瞅著,眼淚涌上來。 “我以為你一見我就著急走,是為正事,還安慰自己,你一定沒事的……”她喉嚨被哽住,緩了幾口氣接著問,“你受傷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他們都能知道,偏就瞞著我?你這樣……難道還想瞞我一輩子?” “如果能做到,”他輕聲說,“我確實想瞞你一輩子?!?/br> 她一眨眼,眼淚珠子掉出來,像在彌補前日沒流出來的那些。再一眨眼,眼淚珠子已成了串,全掉在身上,地上。 謝騖清一見她掉了眼淚,笑意轉淡。他沒法挪動,手一探,想拉她的手。 何未躲開,抹臉上的淚。 “二小姐不是個愛哭的人,”謝騖清柔聲哄她,“不過是一條腿,不值得你哭成這樣?!?/br> …… 能過這么久還沒養好,還須到天津問醫,怎么可能只有一條腿的傷? 偏他永遠不在意,永遠像傷在旁人身上。 “為什么不值得?我不能心疼嗎,難道還要我笑?陪你開玩笑?”她說完,眼淚再次涌出來,“我就問你,斷腿疼不疼?你就算姓謝,就算滿門忠烈,你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少將軍是錚錚鐵骨,可以做到笑著死……但我至少有哭的權利,”她越說越難過,“我也是普通人?!?/br> 謝騖清真被逗笑了,握住了她的腕子:“這不是還沒死嗎?” 何未怕太用力甩開,迫他挪動腿,任由他握自己的手腕,跌坐到了沙發的軟皮子里。女孩子的體溫像是燙的,比驕陽烈日更灼人,挨到謝騖清的身上,讓他只覺不真實。 她哭著哭著,已忘了哭的初衷。 不安在這五年沒有一分鐘消散過……倒像把擔心都在此刻哭了出來。何二家已經沒人了,她像個孤兒,哥哥走,二叔走,只靠著航運和斯年拽著往前走。 一想到謝騖清可能在監獄里,或是早就被執行槍決……她就整夜整夜睡不著。 …… 謝騖清用手指抹掉她的淚,一次次,不厭其煩,他怕擦不干凈,怕她的臉被淚水浸得多了,會疼會泛紅。他把手伸到長褲口袋里,什么都沒有,偏今日這條軍褲里沒有裝手帕。 謝騖清的手在口袋里一無所獲,緩慢收回來…… 他以僅有她能聽清的聲音說:“不哭了?” 第43章 古都夏日長(4) 她還在抽泣著,根本停不住,人哭到一個地步就是慣性。她咬著下唇,因為抽泣,牙齒無意識地、或輕或重咬到下唇,將那里咬得更紅了。 謝騖清低頭看她,不該是現在,趁她哭得正可憐的時候。 “當舍則舍”是他留下的話,但留下這句話的謝騖清有多少不甘?他沒對誰提過。對著二姐和四姐,也是說,當初怪他,明知前路不明,偏要扯上一個女孩子。 但他也是有血有rou的普通人,不甘心的時候也會想,他謝騖清一生沒對不起誰,想過的,也不過是一段最尋常普通的夫妻生活,像曾經的父親母親,曾經的叔叔嬸嬸。 賭坊隔壁的戲園子里名伶登了臺,鑼聲鼓聲敲起來,像鑼錘鼓錘落在了身上,肩上,背上……心上。 塵世喧囂,哄鬧雜沓。 他將臉離近,感覺她強壓著抽泣時的呼吸,像小孩子一樣微弱。 謝騖清的手,摟到她脖頸后。 她無法動彈,除了不由自主地抽噎著,連呼吸都停住了似的。 何未感覺到他嘴唇的溫度……在淚水的濕潤下,清晰感到他在親自己。 每一次和謝騖清在一起做這種親密事都讓她有種像隨時要被人撞破,不得不凝神屏氣,小心翼翼的心悸感。 謝少將軍,是她十七歲尾巴上的一場夢,一夢便再沒醒過。 夢里有珠簾子一串串,有燒紅的炭火盆,有敲打著窗戶的北風,還有他踏入珠簾子內的那一雙黑色軍靴。 他那雙軍靴自南方的血火里走來,像一腳踏入了紅塵。 …… 他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輕吻著,手指在她的長發里滑動,隔著發絲摩挲著她的耳垂,還有脖后柔軟的皮膚。 何未哭得累了,往他頸窩上靠。 日光從窗簾的縫隙下鉆出來,晃到她的眼,想說,能不能找塊硯臺將窗簾邊沿壓住。懶得動,懶得說,她手伸到他的襯衫里,摸到的都是汗。她不禁笑,真新鮮,他也是會出汗的。 有他的記憶里,都是燈光凌亂,夜色濃,天寒地凍。 像戲里唱得公子小姐分手的橋段,總是在這種情境下,而私會偷情的,便是在夏日了。 戲園子里唱著《西廂記》。 她在咿咿呀呀地唱詞里,想,這戲詞里的男女就是古寺里見面,一眼定終身的。不知怎地,想到十八歲生日時,想到玄關立面紅底金字的宴客牌上,他們保定同學會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晚,那邊宴客幾十桌,在燈影里盡是各省的軍裝。 她微睜眼,在刺目的日光里,見他穿著的軍褲。 謝騖清感覺到她臉在的自己頸窩的地方輕挪動,摸摸她的下巴,淚也干了。兩人如此擁著像泡在溫泉里,汗如水,裹著身子。 他摸她額頭都是汗,低頭,下巴頦壓到她的頭頂,柔聲問:“打盆水過來,給你洗把臉?!?/br> 她搖頭,臉上的胭脂都哭掉了,眼睛腫著,怎么能讓外人看到。 何未抬頭瞧著他。 謝騖清微笑回視,輕聲道:“三十五歲了,經不起二小姐如此仔細看了?!?/br> 他的嗓音有著一夜未眠疲憊沙啞。 何未低下頭,將額頭壓到他的頸窩,盯著他的襯衫紐扣看。 他一提年紀,她心里像被堵上了。 那年,他都沒到二十八歲……一年又一年,眼看著年歲都過去了。 “懷瑾說,你有個女兒?!敝x騖清低聲問。 何未遲鈍地“嗯”了聲。 風扇轉了許多圈兒,她沒見謝騖清回答,抬頭,對上了那一雙壓了許多話的眼睛里。謝騖清似乎也是因為她給了肯定答案,很是意外,同時在想,接下來的話該如何說。 他最后什么都沒說,對她溫柔地笑了笑,像是很快和心里的猜想和解了。 這些都不重要。 “還是先叫林驍打盆水進來,”他避開她的視線,全然忘了腿還打著石膏不能動,下意識就想起身,“這些話,以后再聊。有的是時間?!?/br> “不是我生的……”她急忙摟住謝騖清的脖子。 房間靜得出奇。 “不會真以為是我生的吧?”她好笑,不過也怪不得他,方才自己竟渾渾噩噩地“嗯”了聲,哭糊涂了,腦子沒跟上。那片刻安靜里,也不曉得他想了多少層東西。 “香港何家帶回來的,過繼給我的。二叔怕他過世以后,我上下都沒人,要被宗族要求均分家產。所以和他們說好了,安排我過繼一個女兒過來,”何未說完,奇怪問,“我帶去了廣州公寓,他們沒告訴你?” 當時謝騖清回去,守著公寓的老伯提過一句,何二小姐帶了個小侄女過來。他沒太在意。后來懷瑾說何未有個女兒,家里都認為是和謝騖清生的。 只有他自己清楚,當初的程度不可能有孩子。那時,他認為是個誤會,畢竟懷瑾只和何未匆匆見了一面。 他就算要問什么,也只會信她親口所說的。 謝騖清笑著,輕嘆口氣。 戲園子里暫安靜了,也不曉得下一折是什么。蟬聲一陣比一陣急,像在補足方才被鑼鼓壓下去的陣仗。何未難得見他醋一回,不過這醋猛了些。 “一開始她怕生,叫不出mama,”她笑著解釋,“后來跟我一路回北京,就開始叫了。她記事晚,三歲前的都記得不大清楚了,如今就當我是她親生mama,你見到可不要揭穿,怕她受不了。我想等她長大了,再告訴她過繼的事?!?/br> 謝騖清安靜聽著:“如此說,你二叔恐怕也考慮到,他走后沒人陪你?!?/br> “嗯?!彼氲蕉?,難過起來。 “斯年從相片里認你,”她繼續說,“認為你就是她的親生爸爸,你可不能說破了?!?/br> 他笑。倒是和家里人一樣,全認定了,是他謝騖清的女兒。 不過也好,省得解釋起來更麻煩。至多是,年輕荒唐。 “還有,”說起斯年,她想到和他有關的,“我在你廣州公寓……拿走了一樣東西?!?/br> 拿走了他十八歲穿軍裝,初被稱少將軍的相片。 他笑:“我知道?!?/br> 言罷,輕聲又道:“也留了一樣東西?!?/br> 她臉紅了:“……你怎么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