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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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他叫她乳名,她的心都能立刻軟下來:“嗯?!?/br> “剛才的話,都在講過去?!敝x騖清說。 “這次北上,我不知何時會走,但還是決定問你,”他輕聲又道,“問問你對婚姻的想法?!?/br> 第22章 白日見烽火(3) 何未坐在那兒不動,瞅著他。 好像退回到百花深處,身邊是燒得噗呲作響的赤紅炭火,狐貍毛領在臉邊搔得癢,她剛才脫了短外衣,一轉身就見個男人單手挑開珠簾,被北風推著進了門。兩人對視的一霎,珠簾子在他身后擺得厲害……她不得不伸出手,來打斷這令人心悸的對視,對他說:我是何未。 …… 那夜的她,絕沒想到會有今日。 她低著頭瞧著錦被上的繡金紋路,心更軟了。 在這片刻的靜里,謝騖清和她都沒說話。 “北上前,我既希望你嫁了人,又希望你還記著我,”他終于出聲,停了會兒又說,“未未,我確實放不下你?!?/br> 四周前所未有的靜。 謝騖清接著道:“但你不是尋常的女孩子,對婚姻一直有自己的計劃。我如果做不到,會耽誤你。這并非我所愿?!?/br> 那兩份電報就壓在皮箱最下層,等著和談成功拿給她看。若和談有變,又將是一場不知前路的等待…… 何未看著他。她曾對婚姻有許多想法和妥協,為哥哥的遺愿,為二叔的心愿,為航運。十七歲時,她就開始規劃要趁著二叔還在,盡快生出一兩個能承擔家業的后人,甚至開始籌謀著請幾個德高望重的先生來教,著重教什么,才能避開自己曾經不好的地方,教出一個更杰出的實業家……均姜曾感嘆過,她這不是嫁人,是為何家的下一代找個合適的父親。 如果為了何家的下一代,謝騖清不合適。他的處境太危險,不適合要孩子…… 何未臉忽然熱了,怎么想得如此遠。 她不喜歡謝騖清什么責任都往身上攬,搖頭說:“就算你想現在結婚,我都不可能嫁去南方。如果說耽誤,我同樣在耽誤你?!?/br> 謝騖清冷靜地說:“這不一樣?!?/br> “一樣的,上一回就說過,我們都有自己的為難,”她語氣放軟,“現在是有許多困難。也許等時局好了,這些就不是難題了?!钡饶菚r再談多好。 謝騖清和她對視著。 她快醉在他的目光里,他能回來真好。 …… “我餓了?!彼氖?。 謝騖清任由她拉著手。 “謝教員?!彼÷暯?。 謝騖清不禁一笑:“端正態度?!?/br> 她愁眉苦臉,瞅著他。 謝騖清輕嘆口氣,直接離開床,出去了。 何未笑著理了理裙子,跟出去。謝騖清背對著她,在開一瓶白葡萄酒。她往他身邊走,見標簽上有潦草的紅色標記。 謝騖清背對著她說:“廚師怕自己手藝不夠好,不合你的口味。但他還是想做給你嘗嘗,感謝你捐了一艘輪船?!?/br> “你的酒瓶為什么用紅筆勾一下?”何未在他身旁問。 他將瓶子轉了半圈,瞧了瞧那標記:“林副官的習慣,可能這個年份的口感好?!?/br> 何未悄悄記下年份。他既喜歡,日后多備著。 謝騖清見她盯著那年份看,看穿她的心思。其實這標記的意思是無毒、可用。 謝騖清在外人面前不大動筷,今日好些,陪她吃了兩口。 京城菜系齊全,但因南北口味差異,口味總要跟著北方做些變動。她難得吃口地道的,酸湯蹄花,腐竹雞,剔骨鵝……黔菜的香和川菜像,但辣香里有著獨有的酸甜。 她見他不大吃,婉轉問他:“胃口還是不好嗎?” 謝騖清搖頭,為她添菜:“晚上有應酬,須留著余地?!?/br> 他已久不吃地道的家鄉菜了,對如今的他來說過于酸辣刺激。 謝騖清見她喜歡吃,更是高興,陪著喝了不少。不見醉,喜事不醉人。 等到晚上,同來的諸位將軍到他這里。 謝騖清開門時,她剛洗手出來,一見滿屋子三四十歲的青年將領,后悔沒將頭發重新綁成辮子。方才荒唐時被他手撐開了。 這一回來他實屬貴客,脫離了人質身份,自然隨性了許多。 他在眾將軍灼灼目光里,引薦說:“這位就是何家航運的何二小姐?!?/br> 剛在大堂見過她的都會心一笑,先后和她握手,直道幸會。 先前沒見到何未的,也都知道謝騖清曾有艘船就是租借給何家航運的,早曉得他們有私交,再見人家小姐沒穿大衣在他屋里……心里更坐實了兩人關系。 謝騖清的紅顏知己多在口口相傳里出現,這一位真是難得露面。 她想走都走不得,大家熱情得很,借初到北方想多了解當地風土人情的由頭,把何未留在會議室。她一人對著眾將軍倒不局促,從天津的租界聊到各大舞廳,再到保守派們對交誼舞的唇槍舌戰,最后說到前清皇帝將要搬入天津的日租界,和日本人打得火熱…… 聊到后頭,何未想探問幾句南方戰事。 大家要說,被謝騖清以眼神制止了,怕她有更多的擔心。她回頭,埋怨看謝騖清。 “我和清哥一起讀過學堂,”有人適時出聲,活躍氣氛,“二小姐可想知道他在軍校前的事?”說話的人叫孫維先戴著一副眼鏡,講話慢條斯理。 “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討女孩子喜歡?”她以玩笑口吻說。 大家全笑了,有人問她:“清哥有幾個名字,二小姐可都曉得?” 何未輕點頭。 “謝騖清,謝誤卿。他過去可真是誤了不少卿卿佳人?!币蝗宿揶淼?。 “謝卿淮,謝卿懷??删退阏`了卿卿佳人,仍然被人家懷戀至今,念念不忘?!庇钟幸蝗诵χa充。 她瞥他,已是浮想連連。 謝騖清對這些口下不留情的同僚們實在沒辦法,手搭上她的肩頭:“送你回去?” 謝騖清拿了書桌上的信封,送她出門,將門虛掩上。 門外的兵們有不少曾是兩年前就陪著他來過天津的,那晚租界外少將軍為何二小姐甘愿摘槍、帶傷入虎xue的事大家記憶猶新……大家并不知何未今天本要走,都默認隔壁是何二小姐。是以,大家見謝騖清走出來,都心照不宣地不吭聲,目視兩人。 “這兩天和談的人都在天津,”他站到她的房間門外,低聲叮囑她,“明日一早你就回去,北京更安全?!?/br> 她答應著,低聲問:“你明日去哪里?” “奉天,三日后回來,”他說,“月底到北京?!?/br> 那還好。她掩去要分開的失落:“我讓人去百花深處,把房子收拾收拾,快過年了,至少大門補個漆?!毕胱屗诒本└惺芤淮芜^年的喜悅氛圍。 “好?!敝x騖清把信封遞過來,示意她回房再看。 何未目送他回了房間,也進了屋子。她拆了信封,從里邊拿出一摞紙,是一頁頁詳細的采購清單。她粗略算總價,便知是賣了那艘客輪的錢。 這筆錢,他一分未留,全部用來購買軍需品和藥物了。這批軍需品發放的級別一路追溯下去,從師一直標注到具體的班。 就像她等不及解釋自己捐船的意圖,他也在等著見面給自己一個正式答復。 他不會讓何家的船白白送,一分一厘都用在了戰場上。 謝騖清回房間,會議桌已被收拾干凈。短暫的放松后,是徹夜的會議。 林驍知他吃不了那些飯菜,不過為了讓二小姐高興才做的,此刻必然餓著,很快給他端來一碗放了少許鹽的清湯面。謝騖清用筷子攪著手工面,把陽臺門打開半扇。 外頭的天像夜里的海河,黑里透著青,月倒是亮。 *** 隔天早上,何未五點便睡醒了,隔著陽臺玻璃望隔壁一眼,還能見燈光。 那個時間,天上云霧稀薄,月照的天是青色的。讓她想起在南洋進的一個四壁滲水的洞xue,油燈的光照到壁上,也是這種樣子,滲著水的青。 想到謝騖清也曾在南洋住過,那段南洋讀書的日子對她來說有了不同的感覺。 謝騖清留了一個年輕副官送她。 她臨行前改了主意,難得見一次,還是想留在天津等他,至少在同城兩人還能打電話。 何未請了何家在天津辦事處的負責人過來,一起和賬房先生核對年末賬目,定下明年的運營細則。兩日后,她留了電話號碼給副官,到九叔家住去了。 除了二叔,家里只有七姑姑和九叔疼她。她只要有空,就會來天津探望九叔。 天津因發展得早,有著北方最大的出海碼頭,還有不少租界,匯聚了不少政要名流。既有前清的王公侯爵,失了勢的老軍閥和要員,也有正得勢的大軍閥和名門之后。 九叔來的早,分家后得了一個花園洋房,沒多久就舉家搬了過來。他自幼不能走路,雙腿殘疾,娶了一妻一妾,全是從煙花地贖身回來的。他平日雖不大出門,但因母親是何家最有地位的一房,不少人要上趕著結交他,雖無硬拳頭,卻有名望,朋友多消息多。 “未未啊,你是不是有事想問?”九叔努努嘴,讓她給自己點煙。 何未給他點上金花,笑著問:“你不是喜歡飛艇嗎?” 九叔嘆氣:“你嬸嬸不喜歡飛艇那個味道?!?/br> 她笑。 “問吧?!本攀逋炱鹨r衫袖子。 “兩邊的和談如何了?”她直接問。 “你關心這個做什么?”九叔說,“和談不就是個幌子?!?/br> 九叔接著道:“人家大軍閥白花花的銀子扔出去了,打了一場大勝仗之后要什么,當然要更高的回報。人家不傻,怎會把好處讓給北上談判的人?” “我知道,”她苦笑,“我也不傻?!?/br> 謝騖清也不傻。他們都知道只有一線希望,還是來了。 “好吧,給你講講,”九叔捻著一串佛珠子,慢慢地說,“北上的人怕要失望了。他們這次北上,提出一個重要主張就是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這一點引起各國強烈反對。他們到上海就被英法言論攻擊了,一路上都不好過?!?/br> 何未緊張問:“軍閥們如何說?” “自然是安撫各國,保障各國在華的利益?!本攀謇湫?。 何未心里難過:“我以為,至少在廢除不平等條約上……大家該有一樣的想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