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5)
不過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現在的風光。彼時正值戰亂,饑荒連年,他與杜秋晚只是兩個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一路乞討入京時,曾路過江州。 雖然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但那種饑餓感卻如附骨之疽般,牢牢盤踞在心頭揮之不去。更何況寒冬臘月,令人遍體生寒,白茫茫的雪地里埋的除了石頭,還有尸體。 杜陵春和杜秋晚穿得破破爛爛,大雪紛飛,衣不蔽體。他們年小體弱,沒辦法與別的乞丐爭食,便只能餓著肚子,幸而有一位夫人心善,在家門口施粥,救濟貧苦百姓。 弟弟,快吃! 杜秋晚端了一碗熱粥過來,喂著杜陵春吃。寒風凜冽的天,他也不知嘗出了什么味道,只覺得guntang,一直灼燒到了胃里。兩個人縮在墻角,你一口,我一口,將那碗粥飛快的喝完了。 他們身后有一戶人家,大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名三十歲許的儒雅老爺。他懷里抱著一位小公子,裹得嚴嚴實實,干干凈凈,與外間那些臟兮兮的難民截然不同。 施粥的夫人瞧見他們,走上前道:夫君怎么出來了,你風寒未愈,快些進去吧。 無礙,儒雅老爺將懷里的小公子放到地上,看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嘆道,今年的雪竟下得這樣大 小公子樂呵呵的往外跑,雖聰明伶俐,瞧著卻有些沒心沒肺:下雪真好玩。 儒雅老爺將他又抱了起來,往石階下走了兩步,周圍盡是些臭烘烘的乞丐流民,角落里甚至還縮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頭發蓬亂,分食一碗稀粥。 要多卑賤,便有多卑賤,低到了塵埃里。 儒雅老爺低頭,對小公子道:琢玉,你日后要好好讀書,當一名好官,不要讓這些百姓沒了衣食溫飽,沒了遮風避雨之處。 小公子年紀雖小,卻成熟的很,點頭道:孩兒知曉。 他說完,似乎見那兩個小乞丐可憐,從父親懷里下來,去拿了兩個饅頭遞給他們。熱氣騰騰,攥在手里莫名燙的慌。 杜陵春餓極了,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那名小公子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片刻后才轉身離開。 間或有百姓來謝他們施粥,跪在地上,喊那位儒雅老爺公孫大人。 江州是個好地方,公孫這個姓氏也不多見。只可惜后來那位公孫大人早辭人世,小公子也忘了幼時說過的話,應過的誓。 說來說去,皆是因果輪回 思緒緩緩歸攏,他們依舊身處湖心亭中。水殿風來,紗幔輕飄,桌上滿是珍饈美食,不是江州大雪隆冬的舊時節。 杜陵春冷不丁回想起從前的事,心緒翻涌,不知不覺便飲多了酒。他眉頭緊皺,覺得過往那些貧苦的日子就像暗刺一樣埋在心底,難堪且令人生厭,胸膛起伏了一瞬,忽然盯著公孫琢玉道:說不定,我們從前真的見過。 公孫琢玉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只是看著桌上歪倒的酒壺,欲言又止:司公,你喝多了 杜陵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腦子昏沉,說不上糊涂,卻也說不上清醒。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勉強扶住了欄桿。這旁邊就是湖,公孫琢玉恐人掉下去,連忙攙住他胳膊:司公 杜陵春已然帶了幾分醉意,呼吸間盡是淺淡的酒味,他眼眸轉了轉,慢半拍的看向公孫琢玉,低低出聲:公孫琢玉 聲音還是那么陰柔,卻比平常多了幾分沙啞。 公孫琢玉對上他的視線,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竟有些手足無措,條件反射縮回了手。然而下一秒杜陵春就因為失去攙扶,腳步趔趄的倒在了他懷里。 完蛋! 公孫琢玉只能扶住他,左右看了一圈,卻發現丫鬟都在遠處靜候,中間有一條冗長的廊道。有心想喊,卻又覺得只是喝醉酒,沒必要小題大做。 杜陵春是太監,身量比尋常男子纖細些,也柔軟些。衣襟上沾著淡淡的沉水香。布料帶著絲綢特有的冰涼順滑。 公孫琢玉莫名尷尬起來,仿佛他懷里抱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名姑娘,聲音都結巴了:司司公,不如讓下人伺候你回房休息? 杜陵春搖頭,緊皺的眉頭一直未松開,他不喜歡別人貼身伺候。思及明日便要回京,攥住公孫琢玉的肩膀,低聲問道:你可愿為我效力? 橄欖枝拋的太快,有人沒聽清。 公孫琢玉:??? 杜陵春細長的眼睛瞇了瞇,醉意上頭,卻是又低聲重復了一遍:公孫琢玉,你若跟著我,他日入主內閣,平步青云,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他此言一出,對公孫琢玉來說,猶如天上掉了個金餡餅,將人砸的暈暈乎乎,半天都沒反應過來。而杜陵春久聽不見回答,便以為他還在猶豫不決,眼眸暗沉了一瞬:難道你也和他們一樣,嫌棄我是個閹人? 公孫琢玉下意識道:怎么會。 他從來不搞歧視。 杜陵春聞言不語,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辨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然而公孫琢玉面色坦然,不似撒謊。 公孫琢玉,杜陵春在一望無際的夜色中,定定出聲,鶴生于九皋,鳳棲于梧桐,我能給你這世間眾人可望不可即的權勢富貴,你是個聰明人,當擇良枝而棲。 亭內四角擺有瑞獸香爐,獸口升起一陣裊裊煙霧,但不多時又被晚風吹散了。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將清冷的月光搖碎,粼粼生輝。 公孫琢玉的回答是 愿為司公,效犬馬之勞。 杜陵春聞言瞇了瞇眼,唇角微勾,似乎頗為滿意這個答案,還欲再說些什么,卻已經視線模糊,頭重腳輕,直接醉倒在了公孫琢玉懷里。 他溫熱柔軟的唇不經意擦過對方臉側,最后又落于脖頸間。輕微濕濡的癢意不過蜻蜓點水般短暫彌留,卻讓當事人直接僵住了身形,耳根子瞬間燒紅。 公孫琢玉這下真的要叫丫鬟了,舌頭像打了結一樣:快快快快來人! 立刻有婢女小跑入亭內:公孫大人有何吩咐? 公孫琢玉扶著杜陵春,活像接了一塊燙手山芋:司公喝醉了,你們快將他扶回房中休息。 婢女聞言下意識伸出手,想幫忙攙扶,但還未挨到杜陵春的袖子邊,不知想起什么,又飛快縮了回去:大人見諒,司公不喜我等近身伺候,倘若犯了規矩,只怕性命難保。 如果杜陵春是個健全男人,說不得還有丫鬟以身犯險,勾引爬床。但現在的情況是,扶了杜陵春不僅沒有任何好處,還可能丟掉腦袋。 公孫琢玉傻了:那怎么辦? 婢女咬唇,為難搖頭。 公孫琢玉誘哄她:司公現在醉著,你們找兩個人將他扶回去,他不會知曉的。 婢女見他扶著杜陵春,猶豫出聲道:不如勞煩大人,將司公送回房休息? 公孫琢玉: 公孫琢玉耳朵上的熱度剛退下去一點,聞言又燒了起來。但他迎著婢女的視線,只能硬著頭皮把杜陵春背了起來:姑娘前方帶路吧。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嚶,害羞 第179章 杜司公絕世好男人 這處府邸只是杜陵春暫住之地,卻也飛閣流丹,美輪美奐。婢女在前方引路,穿過曲折的回廊,最后停在了一間屋子前,輕輕推開了房門:大人請。 公孫琢玉背著杜陵春入內,然后將人小心翼翼放到了床上。后者雖醉酒,卻也沒有什么撒潑之舉,只是半醉半醒的閉著眼,呼吸沉重。 婢女屈膝道:大人稍等,奴婢去端些醒酒湯來。 語罷看了公孫琢玉一眼,心想杜司公對此人異??粗?,留在此處想來也無事,便靜悄悄退了出去,順手還將門給帶上了。 公孫琢玉驚嘆于這間房的奢侈無度。書閣桌椅一應全是上等紫檀,矮榻鋪著白狐貍毛毯,多寶架上的古董花瓶價值萬金,想來年份不淺。 羨慕啊。 嫉妒啊。 高興啊 公孫琢玉坐在床邊笑瞇瞇的搓了搓手,心想以后跟著杜陵春,對方怎么著也不會虧待自己的吧?再則對方上輩子怎么說也幫過自己,兩個人狼狽為jian啊呸,珠聯璧合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杜陵春閉眼躺在榻上,睫毛顫了顫,在眼下打落一片陰影,愈發襯得膚白如凝脂。姐弟二人多多少少會有些相似,只看他的相貌,也能猜出傳聞中那位盛寵滔天的貴妃為何受寵了。 公孫琢玉原本只是想替杜陵春蓋上被子,但目光不期然掃過他的脖頸,鬼使神差般,摸了摸對方喉結下方的一點朱砂痣,指尖落在上面,輕輕摩挲。 像是一滴凝紅的血,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紅艷艷的刺目。 公孫琢玉心想,緣分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上一世瀕死得見,這一世又偏偏遇上。正兀自出神,忽聽得外間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做賊心虛般縮回了手。 丫鬟端了兩碗醒酒湯來,輕輕擱在桌上,瞧著公孫琢玉,欲言又止:公孫大人 公孫琢玉反應過來:你放在這兒吧,我來喂。 婢女笑了笑,似乎有些歉意:有勞大人,奴婢從未見司公喝醉,今兒個還是第一回。 語罷輕輕屈膝,退了出去。 公孫琢玉沒有喝酒,自然不用喝醒酒湯。他端起其中一碗,想喂杜陵春喝下,誰料對方十分抗拒的偏過頭,抬手打翻了碗,熱熱的湯汁直接撒了一身。 當啷一聲響,碗掉到了地上。 公孫琢玉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眨了眨眼,盯著杜陵春領口上被打濕的痕跡,陷入了沉思: 怎么辦? 這可不能怪他,是杜陵春自己打翻的。 醒酒湯說白了就是用葛根白豆蔻等一堆亂七八糟的藥材熬成的湯汁,烏漆嘛黑一碗,酸酸辣辣的,黏黏糊糊的,潑在衣服上當真不好看。 公孫琢玉左右看了眼,想叫丫鬟進來給杜陵春換衣服,但念及她們連人都不敢碰,干脆自己從衣柜里翻找出了一套干凈的里衣。 他偏過頭,有些尷尬的解開杜陵春的腰帶,窸窸窣窣將對方的外衫脫了下來。不經意一瞥,白得晃人眼,愈發不敢細看。 杜陵春是太監 太監嘛,肯定不愿意被別人碰下面。 所以公孫琢玉只打算給他換個上衣。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太過緊張的緣故,動作略重了些,手腕忽而被人閃電般攥住,緊接著耳邊傳來一道陰沉的警告聲:別碰我! 公孫琢玉嚇的立刻舉手以示清白:我沒碰! 他手足無措的看向杜陵春,正準備出言解釋什么,卻發現對方根本沒醒,剛才那一句不過是醉后夢囈罷了。 公孫琢玉見狀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腦門,暗罵自己太膽小。正準備繼續替他換衣裳,誰料杜陵春忽然驚恐的抖了一下,眉頭緊皺,滿身冷汗,像是陷入某種可怖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他死死攥住公孫琢玉的手,手背都繃起了青筋,含糊不清的低語著什么。 公孫琢玉還是第一次見這位權傾朝野的杜司公露出如此模樣,看了眼自己的手,并沒有抽回來。俯身靠近杜陵春唇邊,想聽清對方在說些什么。 別 聲音緊繃恐懼。 別碰我 帶著一絲憤恨不甘的哀求。 年幼被閹,想來是杜陵春一生噩夢。哪怕后來位極人臣,也依舊耿耿于懷。他呼吸急促,身形不自覺蜷縮起來,白色的綢衫皺巴巴揉成一團,指尖幾欲陷入公孫琢玉rou里。 公孫琢玉慢半拍明白他因何如此,沒有再繼續剛才的動作。只是扯過一旁的錦被,將杜陵春裹了起來,應和他剛才的話:好,不碰你。 公孫琢玉當年身陷詔獄,尚且恐懼宮刑,更何況杜陵春凈身之時不過一介孩童,自是夢魘難除。 惡人也不是全無報應,也許在這條路還未開始走的時候,老天就早早落下了懲罰。杜陵春這一身潑天富貴,榮華萬千,代價已付。 公孫琢玉見杜陵春還在顫,用被子將他裹緊了些,像哄小孩一樣拍了兩下。然后將那汗濕的墨發撥開,只見他面色蒼白,唇色寡淡,脆弱如紙,唯兩道細長的眉飛入鬢角,生帶出幾分陰沉的狠戾。 一看就不是什么善類,勢必心計克重。 不過不重要,公孫琢玉聳了聳肩,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直在房間里待到后半夜,等杜陵春真正睡著了,這才悄悄抽出自己的手離去,腕子上面多了四道青紫印痕,可見對方剛才攥的有多緊。 然而公孫琢玉卻忘了一件事,他將杜陵春的衣服解下來,還未來得及替對方換上新的,就那么拍拍屁股走了。 月上中天,府衙里的人盡都睡了。公孫琢玉打了個哈欠,也跟著鉆進被窩,不多時就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年少情動,曖昧旖旎的夢。 夢里他擁著一具軀體,看不清面容。 纖細,白皙,帶著淺淡的沉水香,似罌粟般讓人上頭。 公孫琢玉有些臉熱,本能躲避,對方卻一直纏著他不放。墨色的長發綢緞般傾瀉下來,觸感微涼,蛇一般柔軟。在他耳畔低低的笑。 公孫琢玉似乎受了蠱惑,控制不住的與對方吻在一起。五指在墨色的發間緩緩穿梭,而后視線順著往下,落在對方白皙的脖頸間來回流連,最后輕吻住了上面的一顆紅痣。 殷紅似血,攝人心魄。 公孫琢玉隱隱覺得哪里有些奇怪,理智卻早已經離家出走。他用指尖反復摩挲著脖頸那一點殷紅的朱砂痣,仿佛聽到了對方唇間溢出低低的悶哼聲,陰柔帶著嘆息。 火山沉寂著,最后猝不及防的爆發,又像是風浪不息的海面驟然平靜下來,回歸風和日麗。 公孫琢玉喘了口氣,極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然而腦海中卻陡然浮現一雙狹長的眼,熟悉萬分,赫然是杜陵春。一根弦嚯的崩斷,直接嚇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媽呀! 公孫琢玉瞪大了眼睛,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夢見杜陵春。他用手一摸,滿頭的冷汗,下意識看向四周,卻見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