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8)
然而等了半天,杜陵春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他只是用細長白皙的指尖,捏著帕子,緊緊掩住口鼻,濃墨似的眉頭越皺越緊,越皺越緊,眼中閃著森冷的光,而后一字一句冷聲問道:蘇道甫,這便是你給本官準備的別苑嗎? 聲音淬了冰一樣。 第169章 設宴相邀 知府一聽就知大事不好,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汗如雨下,渾身打擺子:杜司公明鑒吶,下官縱有一千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讓您住死過人的別苑啊,這一定是有人從中作祟,井里好端端的怎么會有死人呢! 語罷回頭看向那群丫鬟仆役,氣得直抖:你們老老實實交待,到底是誰在搞鬼! 下人們俱都伏地請罪,就是沒誰敢吭聲。 知府還欲再問,杜陵春卻已經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拂袖離開了庭院,冷冷甩下一句話:你明日最好給本司公一個像樣的說法! 大人物的脾氣就是這么喜怒無常,誰管知府背后有沒有苦衷,惹了杜陵春不快,他就是頭一個頂鍋的。 公孫琢玉心想這頓飯吃的,真是鬧心。但不可否認,他站在旁邊確實有那么點幸災樂禍的意思。眼見杜陵春拂袖而去,蠢蠢欲動的想跟上去獻殷勤,但奈何別人都沒動,他只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 知府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這這這!這可怎么是好??! 張吉吉站著說話不腰疼,在旁邊出餿主意:大人,既然杜司公想要一個說法,您就查查這女尸是怎么死的,失足落水還是被人謀害,查清楚也就沒事了。 更簡單的,隨便編造一個理由應付交差,杜陵春想來也不會細查。 誰料知府一聽卻更生氣了,箭步沖到他面前:查?你告訴本官怎么查?!尸體都爛成這個樣子了! 大鄴的驗尸技術目前尚處于起步階段,算不上成熟。像余素云那種死亡程度的尸體勉強還能查出一二,但面前這具尸體爛得不剩二兩rou,基本就是無頭懸案一樣的存在了。 張吉吉抬頭望天,低頭看地,尷尬咳嗽兩聲不說話了。 知府只能看向公孫琢玉,用力握住他的手,聲音懇切道:公孫大人。 公孫琢玉忽然被點名,慌了一下:???! 知府道:本官平日看你就覺機敏萬分,剛才席間杜司公又對你多有稱贊,實乃人中俊杰,現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本官只能依托于你??! 張吉吉也在旁邊跟著附和:就是就是,公孫兄乃我朝棟梁,這件事交給他再合適不過。 公孫琢玉看了他一眼:如此說來,我怎么覺得張兄來比較好,反正你素來愛美人,這件案子交給你審查再合適不過。 那尸體滂臭滂臭,公孫琢玉腦子讓驢踢了才會領回去查,又沒什么好處拿。 張吉吉急了,他就算再愛美人,也不至于連具腐尸都不放過?。哼@這這查案子跟我喜歡美人有何干系???! 知府不管他們誰合適,他只需要一個頂鍋的,視線在他們兩個身上來回打轉:那二位誰去查??? 公孫琢玉搶占先機:那自然是張大人,他才是真正的斷案如神,在下每每看見都自嘆不如。 說完又趁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對知府拱手道:天色不早,家中老母還等著我回去呢,在下就先告辭了,告辭,諸位莫送。 語罷腳底抹油,連忙開溜,嗖一聲就跑沒影了。 石千秋守在院門外,見狀足尖輕點,提氣跟了上去,身形隱入了夜色之中。 公孫琢玉跑的飛快,都不用管家相送,直接在府門前上了馬車,連聲催促車夫趕緊離開。石千秋抱劍坐在車轅上,隔著車簾子問道:大人,可是回府? 公孫琢玉心想自然回府,這大晚上的只有青樓還開著門了。他從簾子里探出一顆腦袋,正欲交待什么,卻聽身旁傳來一陣車轱轆碾過地面的聲響,下意識抬眼看去,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不知何時停在了旁邊。 公孫大人。車簾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緩緩撩了開來,露出杜陵春那張雌雄莫辨的臉,笑時總讓人覺得城府極深。 公孫琢玉一愣,隨即躍下了馬車:下官見過杜司公。 公孫大人不必多禮,杜陵春見只有他一個人出來,詢問道,怎么不見旁人? 公孫琢玉心想可不能讓他知道自己躲懶:家母身體一向不好,下官心中牽掛憂心,故而先行退席,知府大人他們應當還在調查井中沉尸一案。 杜陵春聞言譏笑出聲:是么,那本司公就等著看,明日他們能查出個什么名堂來。 公孫琢玉聽他語氣陰沉,心頭微跳了一下:今日好好的一場宴席,卻讓司公受了驚擾,實在該死,還望司公好生保重。 驚擾倒不至于。杜陵春從小在宮里長大,什么陰司手段沒見過。他這一雙手瞧著白皙,細看過去,實則浸著淋漓的鮮血。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若我朝官員都如公孫大人這般,本司公也不會日日都有那么多煩心事了。 有能力的人總是會收到數不清的招攬籠絡,只可惜他們大多恃才傲物,總是不肯輕易屈就。像公孫琢玉這般知情識趣的倒是不多。 公孫琢玉今天一再受到杜陵春稱贊,頓覺自己前途一片光明,心里美的直冒泡,但面上仍要裝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司公謬贊了。 杜陵春見他不卑不亢,想要籠絡的心思便愈發濃了起來,卻又不欲cao之過急,似笑非笑的道:公孫大人不必自謙,還未謝過你上次的款待,改日必當設宴相邀,還望切勿推辭。 語罷放下車簾道:走吧。 駕車的護衛聞言一揚馬鞭,在夜空中發出咻的一聲脆響,駕駛著馬車離開了此處。而后方跟著一隊鱗甲衛,腰佩刀劍,氣勢冰涼。 公孫琢玉心想真是好氣派,一邊坐上馬車,一邊對石千秋道:大師父,皇帝出行也就這個場面了吧。 石千秋看了眼逐漸遠去的杜陵春一行人,目光又落在那些護衛身上,末了做下定論: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公孫琢玉羨慕這種出門的闊氣,內斂且含蓄的道: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石千秋竟是笑了笑:大人,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想殺杜陵春的人,遠比想殺皇帝的人要多得多。 只可惜公孫琢玉目前不懂這個道理:大權在握,前呼后擁,名滿天下,分明是世間一等一的好事。 石千秋早就知曉他的性子,多說無益,搖搖頭干脆不言語了,駕車離開了知府別苑。 杜陵春雖權傾朝野,卻也不可能籠絡盡天下人。言官批他jian佞之臣,無人肯忠,暴怒無常,失道寡助。若有百人,百人想取其性命,自然護衛嚴密。 只是頭頂日日懸著刀劍,只怕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百姓不能教訓的貪官,往往會有自持俠義的江湖人出手,殺之而后快。石千秋護在公孫琢玉身邊,也正是因為如此。 杜陵春臨走前,曾說要設宴款待,公孫琢玉只以為是客套話,沒有在意。但誰料翌日清早,便有人來府中下了請帖。 我家司公備下酒宴,想請公孫大人前往一敘。 來者是一名黑衣護衛,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其貌不揚,雙手抱劍,行路輕若無聲,也是一名劍術高手。 公孫琢玉大清早出門,剛想去門口面攤吃個早飯,結果就被堵了個正著。他睡的迷迷糊糊,覺還沒醒,一肚子起床氣,然而一見那請帖上有杜陵春的姓名落款,立刻清醒了過來。 嗯?杜司公怎么好端端的要請他吃飯? 公孫琢玉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幾經思索,還是不愿放過這個抱大腿的機會:既是杜司公相邀,在下自然前往,稍等片刻,待本官備齊車馬就去。 黑衣護衛面色淡淡,側身讓了一個位置:不必,司公早已備好車馬,公孫大人直接隨我前去便可。 要不說是當朝司公呢,就是考慮周到。 公孫琢玉只好坐上馬車,石千秋想跟著前去,誰料剛走一步,就被黑衣護衛抬手攔住了,對方聲音乍聽有禮,卻有些不近人情:杜司公說過,只請公孫大人一人前往,閑人不必跟隨。 石千秋行走江湖多年,又豈會被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給攔住,聞言目光一凜,劍柄快若閃電般擊中他肘部,后者霎時被逼得后退了兩步。 黑衣護衛顯然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知縣府竟也有如此高手,面色微變,當即便要拔劍出鞘,誰料卻被公孫琢玉急聲喝?。憾蛔∈?! 公孫琢玉剛上馬車,一回頭就見他們兩個劍拔弩張,隨時要打一架似的,連忙又跳了下來,一溜煙小跑上前擋在二人中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可千萬別動手。 石千秋沉聲道:大人,他不讓我跟著你! 黑衣護衛道:我如何將公孫大人帶走,便會如何送回來,一根頭發都不會少,司公有令,閑人不必跟隨。 公孫琢玉夾在中間,左右不是小餅干。他見石千秋似要發怒,連忙按住,低聲道:大師父,既是杜司公相邀,想來應該不會有事,您今日就暫且待在府里吧。 說完從袖子里掏摸半天,摸遍全身上下的錢袋,摳出了一塊碎銀子遞給他:來,師父拿著,去買饅頭吃。 想吃幾個吃幾個。 石千秋見狀被噎了一下,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瞪著公孫琢玉,想說些什么,又說不出口。末了劈手奪過那塊銀子,重重冷哼一聲,轉身拂袖進了府內。 作者有話要說:石千秋:哼,買饅頭去! 第170章 所謂真相 杜陵春設宴的地方在城郊一處別苑。外間看著雖然平平無奇,但當公孫琢玉步下馬車,由丫鬟引著入內的時候,這才發現別有洞天。 里面飛檐水榭,亭臺樓閣,皆半遮半掩的隱于花樹之中。數十米長的抄手游廊位于荷花池旁,經過假山流水,最后直通一湖心亭。 丫鬟引路至此便頓住了腳步,對公孫琢玉屈膝行禮道:大人見諒,司公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我等只能在外間守候。 公孫琢玉看了眼僅剩一小段路的游廊,盡頭是一座涼亭,四周圍著白幔,被風吹起時隱約可見一抹身影。點點頭表示諒解:無礙,我自己前去便是。 他俊美無儔,丫鬟多看兩眼都會紅了臉,掩唇笑退下了。 公孫琢玉往湖心亭而去,等離得近了,這才發現杜陵春正在看書,有些入神。心想還是不要打擾為好,便停在了三步開外的地方,靜候一旁。 亭子中間設有矮桌,擺滿了各種名貴瓜果,都是老百姓不常能吃到的。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想來也是萬金之數。公孫琢玉看著其中的一盤葡萄,有些饞。 杜陵春因著在府中,穿著較為隨意。墨色的頭發松松散在肩上。一身廣袖紅衫,襯得膚白如雪,陰柔到了骨子里。 他手持書卷,等看完當前的一闕詩,這才擱至一旁,抬眼看向公孫琢玉,出聲笑道:公孫大人有君子之風,久等了,請入座。 公孫琢玉其實也沒站多久,他依言在對面跪坐下來:見司公看書看得入神,下官便未敢打擾。 說完不著痕跡睨了眼桌上的詩集,剛好是李白的《客中行》一頁,入目便是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一句。 杜陵春見他看著詩集,挑了挑眉,忽然揮袖掃落至一旁:本司公不愛看書。 公孫琢玉心想不愛看你還看那么起勁,真是喜怒無常,嘴上卻道:不愛也是應該的,司公是大人物,自然不必為這些瑣事耗費時間。 瑣事?杜陵春忽然笑了,你還是第一個說這種話的讀書人。 便如公孫琢玉所言,貧苦百姓家多有衣食困乏的,飯都吃不起,哪兒還有銀子念書。杜陵春就不愛那些文叨叨的東西,書冊于他而言,就和文人士子身上的酸腐清高氣一樣討厭。 他懶懶起身,走向了圍欄邊固定著的一根釣竿,靴子也未穿,緋色的衣擺行走間依稀可見一雙白皙清瘦的足。杜陵春取了釣竿,隨意一甩,忽然開口:我還以為公孫大人今日不會來赴宴。 公孫琢玉心想為什么不來,必須得來啊,從位置上麻溜起身,屁顛屁顛跟在了杜陵春身后,面上一派正經:司公何出此言? 杜陵春側目看他,唇邊弧度像是在笑:你們不都嫌本司公是個沒根的閹人么,嗯? 與權宦貪官混作一處,總是相當令人不恥的。但凡自持聲名的人,都會避而不見。 杜陵春舉了個例子:例如那位張吉吉張知縣? 公孫琢玉聞言心里一咯噔,張吉吉這個臭嘴巴,早就讓他別亂說別亂說。這下可好,醉酒失言直接被正主給聽進去了,豈不是自尋禍事。 到底狐朋狗友一場,公孫琢玉還是比較講義氣的,略有些尷尬的出聲:張大人并非有意,實是醉后失言,司公海涵,不必與這種人計較。 杜陵春見那魚標浮動,釣竿一揚,將線收了回來,上面赫然掛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是嗎,可旁人都說酒后吐真言。 公孫琢玉點頭應是:酒后胡言的也有。 杜陵春本就是隨意一說。他將那釣竿扔進桶內,笑看了公孫琢玉一眼,用帕子擦了擦手,重新回座:也罷,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司公就不與他計較了。 若換旁人,不死也要脫層皮,畢竟這世間身居高位者,沒幾個能隨意議論的。 公孫琢玉聞言心頭微松,心想這杜陵春倒也不似外間傳聞的那般難相處,跟著回座:司公不釣魚了么? 杜陵春道:那群鯉魚在池子里被養得癡肥,沒了警惕心,一下勾子便能釣上來一堆,沒什么意思。再則今日是為了宴請你,莫讓旁的事擾了興致。 語罷拉了拉手邊的玉鈴,立即便有丫鬟仆役魚貫而入,撤了桌上的點心瓜果,擺上珍饈佳肴。公孫琢玉悄悄把那盤葡萄挪到旁邊,若無其事的吃了幾顆。那丫鬟也極有眼力見,并未撤走。 杜陵春察覺到,問了一句:你喜歡吃葡萄? 公孫琢玉道:讓司公見笑了,在下兩袖清風,葡萄價貴,不常能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