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6)
現在的情況就是,皇帝快死了,太子想登基了,邵王要造反了,北邊已經逐步失守,大楚內憂外患,猶如一盤散沙,聰明人已經逃命去了。 昭寧帝現在對朝廷已經沒有任何掌控力,充其量就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傀儡皇帝。 換句話說,天一門已經不必再聽命于朝廷,只要找到解藥,便自由了。 曲淳風卻什么都沒說,只見把那疊藥方緩緩塞入懷中,然后一言不發的從地上起身,推門走了出去。明宣等人在外間守著,見他面色蒼白,一副沒了魂的模樣,不由得嚇了大跳,正欲上前詢問,卻見曲淳風徑直出了門外,只留下了一句話:別跟著。 洪觀微死了,雖然他已經活的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好,可人死如燈滅,永遠都回不來了,曲淳風甚至連他最后一面都未見到。 天一門的弟子都是孤兒,無名無姓,只有曲淳風四歲時父母不幸亡故,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彼時洪觀微給門中弟子都賜了名,只有曲淳風,他說這三個字便很好,不需改了,留著是個念想。 他待門下弟子皆若親子,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便是誤投朝廷,害他們身重毒蠱,可無論是曲淳風還是明宣明義,沒有一個人怪過他。 曲淳風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卻沒有看淡旁人的生死,他在朝廷多年,一直受昭寧帝驅使,就是為了保全洪觀微,可如今卻不知還有什么意義了。 冷風迎面吹來,夾雜著熟悉的咸腥味,吹得衣袍翻飛不止,直到衣袍下擺被浸濕,曲淳風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海邊,前方已無路,唯有茫茫大海。 他停下腳步,面色茫然的席地而坐,大腦一片空白,所有事情混在一起,亂糟糟的一團,卻沒辦法和任何人說。 他是大師兄 要保護好師門,也要保護好師弟 曲淳風從小就是這么想的,所以無論出了什么事,都只能自己一個人受著,洪觀微死后,天一門現在只剩他一個能擔事兒的了,他不能倒,他一旦倒了,底下的師弟也就倒了。 冷水逐漸浸沒身體,一陣陣沖刷而來,遍體冰涼。 臨淵把族人帶離后,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曲淳風他們,最后尋著氣味一路尋到了岸邊,卻見那塊愣木頭正一個人坐在礁石上,望著遠處發呆,看起來呆呆傻傻的。 臨淵找了他許久,見狀游過去,然后扒在礁石邊喊了曲淳風兩聲,后者卻沒有任何反應,只能用動了動尾巴。然后甩了一波水在他身上。 曲淳風這才驚醒,他下意識抹了把臉上冰涼的海水,抬眼看去,卻見臨淵正在一旁盯著自己,墨藍色的魚尾還在輕輕擺動,顯然是罪魁禍首。 曲淳風怔怔看著他,罕見的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偏頭移開視線。 臨淵游過去,拽著他的衣角歪頭問道:你為什么不高興? 哪怕曲淳風一個字都沒說,他似乎也敏銳察覺到了他的情緒。 曲淳風對上臨淵關切的目光,喉結微動,像是堵著什么,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片刻后才緩緩閉眼,低聲道:我師父死了 他說:我沒師父了 他不該把這句話對面前的鮫人說出來的,但鬼使神差的,就是說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臨淵發現曲淳風的眼睛有些微微發紅,像是要哭了,指尖一緊,莫名有些無措,他挪著尾巴坐到了岸邊,猶豫一瞬,然后伸手抱住了曲淳風:你別哭啊,你師父死了,我做你師父好不好? 曲淳風: 第117章 逃命進行時 鮫人到底還是單純,想的也簡單,他只以為曲淳風是因為沒了師父所以才難過,掰著手指,和他認真闡述拜師的種種好處:我當你師父之后,可以教你捉魚,教你游水。 還可以教你吐泡泡,但臨淵覺得這個曲淳風肯定不會學,就沒有說。 曲淳風: 曲淳風心里原本是真的沉重,但聽見他的話,只感覺自己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哭是哭不出來了,但笑也笑不出來,百般滋味混雜在一起,實在難言。 幸虧他沒說自己父母雙亡,否則這鮫人只怕還要當他的爹娘 曲淳風垂眸,看向鮫人緊緊抱住自己腰身的手,對方尖銳的指尖都乖順收斂了起來,到底沒推開,只說了兩個字:不必。 臨淵:什么不必? 曲淳風:不用你教。 臨淵好奇:為什么不用我教? 曲淳風抿唇:不用就是不用。 臨淵問他:那你會捉魚嗎? 曲淳風自然是不會的: 臨淵又問:那你會游水嗎? 曲淳風還是不會: 臨淵緊了緊手臂,竭力想把面前這個人類抱進懷里,但奈何自己太過纖瘦,僅能抱住一半,拍了拍曲淳風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你看,你什么都不會,還不愿意學。 曲淳風聞言想說些什么,但又覺得自己不必和一條魚計較這些,又咽了回去,動了動身軀想把臨淵推開,誰料被對方更加用力的抱緊,只得放棄。 鮫人是冷血動物,臨淵的身上從來都是冰冰涼涼的,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只覺得曲淳風不開心了,得讓他開心一些:我給你摘果子吃好不好? 曲淳風搖頭。 臨淵又問:那我給你找珍珠好不好? 他乖乖的坐在曲淳風身邊,墨藍色的長發襯得膚色極白,唇色極紅,一副妖氣橫生的長相,在這名人類男子面前,偏偏眼神單純的如同一張白紙。 曲淳風聽著臨淵一連串的問句,抿唇不語,心想這鮫人不厭其煩,莫不是想哄自己開心,這個念頭一起,就怎么也壓不下了。 曲淳風視線落在臨淵頸間帶著的古玉墜子上,伸手摩挲片刻,靜默一瞬后,忽然低聲道:這是我母親留下的遺物。 他從沒和任何人說過自己的身世,那些師弟見他一直帶著這墜子,且輕易不讓觸碰,便以為是師父賜的,故而才如此珍惜。 臨淵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忽然說這個,動了動尾巴,有些緊張的問道:那你父親呢? 曲淳風搖頭,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死了。 他只記得自己幼時戰亂割據,四處都在打仗,后來家人整理財物,一路南下逃亡,誰曾想遇見山匪,都死了個干凈,他僥幸留下一條小命,最后被云游的洪觀微帶回了京城。 也許因為當時年紀小,對爹娘都沒什么記憶了,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至于太過傷感。這天下時局如此,分分合合,生逢亂世,實在有太多無辜的人都丟了性命,只盼如洪觀微卦象中所言,楚國氣數已盡,北有明君而立。 曲淳風不由得看向了自己手中所持之劍,劍身清楚刻著上善二字,可前世它沾了太多的血,如今想來,難免有些諷刺。 遠處海面波瀾壯闊,一浪越過一浪,好似那朝代更迭,曲淳風將劍緩緩收入鞘中,像是放棄了什么似的,對臨淵道:我日后,再不會捉鮫人了 大丈夫生于亂世,當提三尺長劍,登天子廟堂,立不世之功,曲淳風不戀榮華,只盼心中有是非曲直,不要再像從前般盲目癡愚。 想通這一點后,他心中似有一塊巨石悄然落了下來,卸下千斤重擔,困擾多年的瓶頸竟隱有松裂之象,假以時日,修為便能再上一層。 臨淵聽見他的話,一個反身直接將曲淳風壓在了地上,身后映著大片的橘色晚霞,因為背著光,看不太清神情,只有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剔透漂亮,因為過于高興,魚尾一個勁的擺動:真的嗎?真的嗎? 曲淳風猝不及防被他撲倒,嚇了一跳,本能把臨淵接入懷中,聽見他的話,怔愣一瞬,然后認真點頭道:自然是真。 曲淳風是不會明白臨淵有多高興的。 在族人與伴侶間抉擇,本就是一件為難的事,臨淵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心中的猶豫踟躇其實并不比曲淳風少半分,如今聽他說出這句話,比得到一堆亮晶晶的財寶還要高興。 臨淵趴在曲淳風身上,親了親他的側臉,柔軟精致的唇帶著微涼的觸感,像羽毛輕輕拂過,曲淳風不自在的偏頭避開,白凈的耳根子瞬間紅了個透徹,臨淵見狀沒忍住輕輕舔了舔他的耳垂,語氣單純的道:我相信你不會害人的。 曲淳風那么好,怎么會害人呢。 曲淳風聞言,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事,生平第一次,心中升起了些許悔意,他猶豫著,抬手將臨淵墨藍色的長發捋至耳后,又摸了摸對方尖尖的耳朵,然后點頭嗯了一聲。 臨淵舔了舔他的耳垂,又順著曲淳風的臉側一路吻至唇邊,最后摟住他的脖頸,熟練撬開他的牙關,曲淳風習慣性掙扎了一瞬,最后又適應下來,緩緩摟住臨淵纖細的腰身,然后將他壓在了身下。 就像明義所說,他們大師兄就是喜歡假正經。 臨淵低低喘息,聲音帶著鮫人特有的甜膩蠱惑,眼尾被曲淳風親的有些泛紅,修長的魚尾輕擺,有些難耐的在他身上輕蹭。 現在天色還未全黑,此處又是亂石灘,曲淳風自然不可能做些什么,險險打住了,他見臨淵在自己懷中意亂情迷,伸手按住了對方的亂動的尾巴,猶豫著道:不如你先回海中吧。 臨淵嗅了嗅他衣襟上的檀香:那你呢? 曲淳風避開了他的視線:在下先回府衙。 臨淵: 他做了大半輩子魚,確實沒遇見過這種事,親一半了劍在弦上不得不發,結果曲淳風說要各回各家? 臨淵尾巴一甩,這次不是輕輕的,而是重重的,亂石都飛濺了起來,氣鼓鼓的:為什么! 曲淳風道:在下處理完一些事,會去找你的。 臨淵再也不信他了,又生氣又委屈:你每次都這么說,每次都沒來找我! 曲淳風也不生氣,抬袖擋住那些飛濺的碎石,低聲承諾道:這次是真的。 現如今北邊城池接連失守,敵軍要不了多久就會攻進楚國,屆時必然又要有一番爭斗,曲淳風打算囤些糧草藥材,和天一門眾人去之前那個遠僻的海島暫住,等戰亂平息了再出來。 然后 然后等明君立穩,天下太平,便在海邊建一座木屋,陪著這條鮫人罷 只盼他能早日解了那蠱毒,免得門下師弟受苦。 曲淳風從前是一塊冷硬的冰,現如今冰棱融化,仙風俊骨,乍看去竟也多了幾分溫潤,他想好后路,便也不再迷茫,打橫將臨淵從地上抱起,然后走入了海水深處,浪潮涌來,漸漸淹沒了他的腰身。 曲淳風將臨淵放回了水中:十日后我便來找你。 臨淵一入水中,便靈活起來,他繞著曲淳風游了一圈,這才浮出水面,墨藍色的長發濕漉漉滴著水,皮膚像一塊毫無溫度的玉石,沒有絲毫瑕疵,只有那顆淚痣分明:那你一定要來找我。 曲淳風點頭:自然。 他原本打算看著臨淵離開,但對方偏偏一動不動,只得自己轉身離開,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岸邊走去,然而未走一半,只聽臨淵在身后遙遙喊道:你一定要回來,你不回來我就去找別的魚了。 曲淳風聞言猝不及防被絆了一下,他有些狼狽的回頭,卻見那鮫人在暮色下背景看著他,笑的如妖精一般,然后悄無聲息沒入了海中。 曲淳風慢半拍的收回視線,反應過來,眨了眨眼,臨淵要去找別的魚? 找魚做什么,吃嗎? 對方當初若真能開竅去找另一條鮫人當伴侶,曲淳風又何至于作繭自縛,有今日之境況,他搖搖頭,又笑了笑,對臨淵的話一句也不信。 他擰干凈衣袍下擺的積水,然后回了府衙,一進門卻發現天一門眾人都在等著他,一見自己回來,齊刷刷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的道:大師兄,你剛才去哪兒了? 是啊,我們擔心死你了。 我們滿大街找你,就是沒找到。 他們大抵已經知道了洪觀微羽化的消息,眼睛都有些不易察覺的微紅,但在曲淳風面前卻只字不提,生怕觸了他的傷心事。 曲淳風一一掃過他們,冰冷的目光終于有了些許緩和,面上卻依舊是淡淡的,只道:你們隨我來。 語罷徑直走入了內廳,明宣等人不明所以,見狀只得跟上。 曲淳風進入內廳后,示意他們把門帶上,將那柄長劍擱在桌上,點燃一支燭火后,才出聲道:現如今師父已去,楚國氣數將盡,昭寧帝昏庸,太子年幼,朝廷亂做一團,眼見敵軍連破數十座城池,只怕不日便會打入,這國師不做也罷,我們該早日另覓出路才是。 天一門眾人聞言面面相覷,顯然沒料到事情已經嚴峻至此:大師兄,那我們我們該如何另覓出路? 曲淳風道:師父臨去時,曾卜一卦,言楚國已危,北有明君而替,如今之計,我們暫且擇一地避難,等明君接替,朝局穩定下來,再商后路。 他們自幼一起長大,聞言自然無不答應:師兄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們聽你的。 曲淳風解開腰間的乾坤袋,稀里嘩啦倒出一大堆東西,金銀珠玉,古玩金錠,赫然是當初吳顯榮賄賂他時所孝敬的,在桌上堆滿了一座小山,在燭火照耀下能閃瞎了人眼。 明宣沒出息的咽了咽口水:大師兄,你要分給我們嗎? 曲淳風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將金銀分成了若干等分,對天一門弟子道:你們拿著這些東西,去換成銀錢,然后去采買米糧、藥材、船只,我們躲避的地方是海島,要備足份量。 眾人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紛紛上前取過那些金銀,沒辦法,出來的太急,財產都留在京城里了,只能暫借吳顯榮的銀子用用。 思及吳顯榮,曲淳風不由得問道:吳大人呢? 明宣頭也不抬,隨口道:可能賣東西逃命去了吧。 現在敵軍馬上就要打進來了,人人自危,吳顯榮又沒有以身殉國的氣性,自然早早準備好跑路了。 曲淳風皺眉:為何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