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明珠港早就開始張羅著晚上的拜月。

    家家戶戶門口懸掛“全家?！?，這是用海草、鮮花、貝殼、魚干等串成的一個個圓環，圓環串聯的內容物不設限制，種類盡量多，是象征團圓，期待家人團聚。

    已經有小孩子穿著海衣在打鬧，他們頭上頂著大海螺殼，身上懸掛貝殼珠串，腰上圍起珊瑚或海草，有的還會穿一雙用葉子編織的鞋，臉上涂抹各種夸張的色彩，配合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臉，光線都好像變得格外鮮亮。

    矗立在海邊的明珠女神像前已經擺好了各色供果點心魚干，拜月祭會在月亮升起時開始，黃昏時分，女神像前的海灘就已經聚集起許多人。

    海灘附近的樹上都掛著彩燈和貝殼串，樹下有攤販騎來小推車，車上販賣工廠里生產的海衣和小裝飾品。

    這是明珠港的小廠生產的，主要販賣給游客，和一部分沒有時間精力自制海衣的本港居民。塑料和其他材質的廠制品便宜好用，雖然不如真正的海衣具有儀式感，但混在人群里玩耍也夠用了。

    天漸漸暗下來，海岸邊一片燈火通明，許多人還會在頭上戴著閃光的頭箍，頭箍上的螃蟹、龍蝦各種海生物裝飾，因彩燈閃耀而活靈活現，乍一看，讓人以為是龍宮開會。

    拜月開始，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小鎮居民帶著自家做好的“海月餅”，面向明珠女神像祭拜，海灘面積有限，不會每家人都出席，但是即便在家中，他們在這個時候，也會面朝女神像的方向，供上“海月餅”，祈求海上的人可以次次平安順利歸來，家人團圓。

    今天天氣很好，風平浪靜，圓月高懸，月光灑落海面，在海中倒映出巨大的月影。

    禮拜結束，人們把“海月餅”拋進海中，這些“月餅”是用魚蝦海菜等團成的小圓餅，投喂給海中的生物，希望它們可以護佑行船。

    儀式很簡單，整場拜月不過十五分鐘。

    開始自由活動才是熱鬧的時候，年輕男女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手藝好的阿嫲架起篝火做各種海鍋子，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品嘗，還有鎮上的自由組合樂團吹吹打打，大家飲酒暢聊，歡聲笑語直飄到海面上。

    明珠港天還很熱，海邊許多人歡騰戲水，孩子們的尖叫聲吵成一片，一個個靈活地如同小魚，在水里追逐。

    檀聽和檀勤從水里冒出來。

    兩人都已經變身為人類的模樣，除了檀勤的兩只手暫時還抬不起來，人類形態都已經轉化地無懈可擊。

    檀勤依然裹著一層海帶，這個原本瘦小精神的小老頭，這些天在海里養著，都白胖了許多。

    “海鍋子海鍋子！”他一冒出頭就兩眼放光，心心念念，“咱們快去吃海鍋子！這些老阿嫲的鍋子燒得可香了！”

    檀聽穿著落水時的衣服，又裹了一層貝殼和海草，長發凌亂地披在身上，發絲上還纏著海藻，打扮有些狼狽，可是在她身上，卻奇異產生一種自然的美感。聽到爺爺念叨海鍋子，檀聽也不爭氣地想咽口水。

    海鍋子其實就是海產品大鍋燴，里面有雜魚、蝦、蟹、貝類、海菜，都是海邊的便宜食材，可是混在一起，用大鍋和柴火滾起來，再撒上一撮海鹽和辣椒，那滋味，真是絕了。

    恰在此時，一陣海風帶來鍋子的香氣，熱辣鮮香的氣味存在感太強，聞得兩個在海里吃了一個月生食的人口水都要落下來。

    “走走走！吃海鍋子！”檀聽也忍不了了，一拖爺爺的手臂，拉著他就想往最近的一個大鍋湊過去。

    這些天在海里帶著海星走已經形成習慣，上岸后卻沒海里那么方便，不像在海里有海水托著能飄起來，一帶就走，檀勤被這么一拉，腳下沒跟上，整個人就是一歪，撞在一個路人身上。

    檀聽一看這情況，連忙扶好爺爺，然后向那人道歉。

    那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帶著一張很大的白色螺殼面具，遮住整張臉，只在眼睛處露出兩個孔。

    他身上穿著一件質感很好的大衣，衣服上錯落綴著各式各樣的貝殼和珍珠，顯然對于明珠港的風俗了解很深并早有準備。

    男人面向她時，身形頓了一頓，但隨即就恢復正常。

    他說道：“沒關系?！?/br>
    然后他整理好身上一顆歪了的貝殼，向兩人致意離開。

    檀聽望著他的背影，他肩膀平直寬闊，個子又高，風衣穿得十分瀟灑，只看背影都叫人賞心悅目。

    不過她自然不是因為人家身材好才盯著看的，她只是覺得這個人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是她又確定自己不認識這樣的人，如此風度斐然，真的見過她不可能忘記的。

    “聽聽？怎么啦？”檀勤見她忽然不動了，問道。

    檀聽這才回過神，“啊沒事?！?/br>
    想起剛才把爺爺拉偏的事，忙問他感覺怎么樣？

    “我怎么可能有事！”檀勤一聽，忍不住要向她再次科普海星的身體，“不疼不癢！就算是斷成……”

    “我懂！”檀聽連忙打斷，這些話在海里說說就算了，在人群里就不需要強調了。

    她走出兩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看到那人蹲下來給一個小孩子戴上一只貝殼，是從他自己身上摘下來的，小朋友有些害羞，有些興奮，摸著自己身上漂亮的藍色彩貝，露出一個豁牙的笑容。

    她問檀勤道：“爺爺，那個人你認識嗎？我總覺得好像見過他一樣?！?/br>
    盡管沒看到臉，但莫名覺得親切。

    檀勤也跟著看了一眼，搖搖頭，“味道不熟，應該不是明珠港的人?！?/br>
    他在明珠港生活了一輩子，不說對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個人都了若指掌，但大致的都有印象。

    檀聽想，不是本地人，卻認真準備了海衣，大概是個查詢過攻略的游客吧。

    兩人已經來到海鍋子旁邊，每個節慶設置的海鍋子的鍋和食材都由鎮上準備，

    免費向群眾提供，游客也可以免費品嘗。

    鍋邊許多人在排隊等待，被香氣吸引的顯然不止檀家兩個。

    檀聽和檀勤默默站到了最后邊。

    兩個游客模樣的小姑娘就排在兩人前面，其中一個無意間轉頭看到檀聽，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神情充滿驚訝，接著眼神灼灼拉住正在低頭玩手機的小伙伴，示意對方回頭。

    另一個小姑娘從手機里拔出視線，看了檀聽一眼，臉上的神情變得和同伴一樣，一副受到沖擊的模樣。接著她手忙腳亂捧住手機，鼓了半天勁終于鼓足勇氣回頭問檀聽道：“小，小jiejie，可以給你拍張照嗎？”

    檀聽正低頭數著自己身上的貝殼打發時間，聽到這話一抬眼就看到兩雙亮晶晶的眼，她指向自己，“我？”

    “對對對，小jiejie你真是太好看了！可以拍你嗎？”另一個姑娘也激動道，她說完，又補充道，“可以合影嗎？”

    檀聽被小姑娘眼巴巴看著，反正她排著隊閑著也是閑著，就朝兩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笑起來更好看了！”兩個小姑娘得到正主本人許可，連花癡都明目張膽了，嚷嚷著美美美，舉著手機興沖沖跟她合影。

    有了這兩個小姑娘帶頭，早就偷偷觀察檀聽很久的圍觀群眾也都紛紛上前求合影，排著隊等海燉的無聊群眾似乎抱著不拍白不拍的態度，也稀里糊涂揮舞手機加入。

    這一處sao動很快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哪個大明星來到明珠港了，紛紛圍觀，湊近了一看到被圍在中間的檀聽，嗬，居然能好看成這樣，那肯定是個大明星！

    一傳十十傳百，謠言就是這么來的，人群紛紛往這邊聚集過來。

    檀聽都快傻了。

    眼睛被手機閃光啪啪啪一陣閃，攝像頭一個個懟臉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什么表情，反正肯定笑不出來。

    慶典維持秩序的人不斷在喊：不要擠不要擠，沒有明星！

    但是人群熱情高漲，有人就算知道沒有明星，也看不到人群中間是什么情形，但是在群體興奮的搞事情氛圍中，對勸阻都充耳不聞。

    大人的尖叫咒罵聲，小孩子的哭聲交織在一起，因為人數眾多，場面變得混亂起來，眼見著就要從追星現場演變成不可控的群體踩踏。

    此時已經沒人有心思拍檀聽了，不可控的擁擠使得人人陷入危機，檀聽都被裹挾著往前挪。

    檀聽雖然變回人形，但是她屬于人魚的優越體質并沒有消失，利用魚的靈活很快穩住身形，甚至能憑借強勢的力量和速度，在人群中來回，救了好幾個即將被踩倒的老人小孩。

    “聽聽，安撫他們！”她正焦急，忽然聽到爺爺的聲音。海洋生物的發聲和接收聲音頻率比人類廣，會利用特殊音波交流，他們不需要開口就可以呼喚發出信號，以及接收對方的信號。兩人在海里就是這樣交流的。

    現在人群嘈雜，這樣的聲波就不會被嘈雜遮蓋。

    安撫，安撫！怎么安撫他們！這些人都瘋了！

    心里焦急，但是她也在努力思索著怎么辦，爺爺會說這句話，是因為在海里她曾經安撫過一群因恐懼而躁動的魚。

    人魚的聲音極具攻擊性，音域廣闊，甚至能高到震碎獵物的內臟。

    也極具治愈性，寬廣到仿佛能包容所有，安撫靈魂。

    在她沒覺醒前，唱出的歌聲就已經被人譽為“天使的歌聲”，被評價“擁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而現在……

    她回想那一次穩定魚群的記憶，在腦內將人魚聲波轉化為人類耳朵能接收的頻率——

    “嗚嗚嗚嗚嗚——”

    一道風鳴般的溫柔吟唱忽然響起。

    海風繾綣，在夜色彌漫的沙灘吹過棕櫚樹。

    海和植物的香氣襲上發絲，撫過海邊人的白裙子，裙擺輕輕揚起，沙灘上打赤腳的人感受到腳底軟沙的細膩。

    海風繼續吹拂，慢慢升高，輕盈地飛上高空。

    吟唱也在此時從和緩到歡快，音符環繞，帶著小星星一閃一閃地跳舞。

    海風沾染星光，披掛一條閃閃發光的彩帶劃著弧線落下來，像坐滑梯一樣到達海面上空，拂過伸展的海鷗翅膀，掃過海面，一層細細的水皺紋滌蕩開來，閃光的碎片落在海面上，海豚頂著水花探出腦袋，目光水靈靈的充滿好奇與歡快。

    更多海洋生物躍上海面，海星扭動著rourou的腕足跳舞，章魚在彈琴，鯨魚頂著一只藍色水球玩耍，一群小魚纏纏綿綿從左游到右，再一百八十度掉頭，從右到左。

    這是一場聯歡。

    螃蟹一排排舉著酒桶來到，龍蝦自動躺上餐桌，各色水母咕咚咕咚前來捧場，海馬放聲高歌。

    熱鬧的聚會一直到月上高空，漸漸平息，螃蟹鉆進沙子，水母收斂觸手，海星和章魚跳進海中。

    海風輕輕吹，小星星被云彩遮擋，打起了瞌睡，夜涼了，樹微微一抖。

    一切都安靜了，月亮靜靜懸在高空，月輝灑落在遼闊海面，深遠、靜美。

    背景中的吟唱聲越來越淺，音量越來越小，直到最后如同細風嗚咽，消失不見，耳邊只余下海浪拍打沙灘聲。

    眾人如夢初醒。

    安靜許久，直到有游過水穿著濕衣的人在夜風中打出一個噴嚏。

    “嗡——”

    人群瞬間被點醒，議論聲猛然響起。

    “剛才真是太危險了，擠得我快要站不住了。要是再擠下去，我肯定就要倒了，聽說能踩死人?！?/br>
    “謝天謝地，大家剛剛真是跟瘋了一樣，嚇死我，我又停不住只能跟著人群走，以后都要得人群恐懼癥了！”

    解除危機后，很多人一下子清醒，十分后怕。

    等到說完了方才的危機，有人提起，“對了，剛剛我看到海上好多魚！還有一個大海星在跳舞！你們有看到嗎？”

    “我看到好多小海馬圍著我唱歌！聽不清唱得什么，但是肯定很好聽！”

    “有好多螃蟹，都舉著大酒桶，就這么橫著邁著小步子送到我面前！我現在真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樣！腦子都還暈淘淘的！”

    “你們算什么，我剛剛吃龍蝦呢！那么大個兒，都快趕上我高了！真香！”

    “……”

    討論地熱火朝天的人們，忽然又是一陣安靜，然后齊齊意識到一個問題。

    “咱們，咱們剛剛是都看到了那些東西嗎？”

    “我聽到一個女聲在唱歌，你們聽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