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夜鹿夢2
四百年前,鹿夢城中的百姓不過數百人,疫病爆發,死亡過半,一夜鹿夢。 七月流火的天氣,一道黑影在大街上穿梭,腳下飛快,視線所及只來得及抓住一絲殘影,若是有人仔細瞧,便會發現那人身影忽然一頓,旋即飛快返回將掉在地上的一個青草折的小螞蚱撿了起來。 那是一個瞧起來約莫舞勺之年的少年,此時烈日高掛,地面被烘烤地泛上騰騰熱氣,那少年興許是有什么著急的事情,如此炎熱的正午竟然跑得飛快,待他倏地停下腳步,在林府前站定時額間和鼻尖還掛著一層晶瑩的細汗。 林府大門緊閉,此時正值正午,看門的小廝見縫插針地偷了個閑,將大門“砰”地一關,自個兒倚在門后的一處陰涼地兒睡地正香。 少年“騰騰”兩步跨上臺階,一手握著門上的銅環,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 那看門的小廝睡歸睡,可到底沒敢睡沉,這兩聲叩門聲方一向他便被周公一腳踹了回來,他迷瞪著眼用袖子抹了把臉,瞬間拾起精神手腳利索地將門打開了。 甫一見到門外的身影,小廝笑眼一瞇,客氣道:“盛少爺,這大熱天兒的還往這兒趕,可是有什么急事?” 此人正是盛曳。 盛曳背著手,分明一副少年模樣眉眼卻已經隱約長開了,他轉動著隱在背后的手中的草折蚱蜢,大方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小廝的問題。 “玄錦在嗎?我是來找他?!?/br>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盛曳回回來林府那次不是來找他們家林少爺的? 小廝會心一笑,給他讓出了條道:“在屋里呢,這會兒估摸著不是在書房就是在房中小憩?!?/br> “謝了?!笔⒁份p快地跨過門檻,心情頗好。 小廝猜的不錯,林玄錦此時正在書房聚精會神地翻著古籍,盛曳從來不知輕手輕腳為何物,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好像走進自家書房,林玄錦捏著泛黃書頁的手指微微泛白,竟絲毫沒注意到書房里多出來的一人。 盛曳定住腳步,也不著急,他閑庭信步地在書房中走了一圈,最后繞到林玄錦所坐的案前,盛曳似笑非笑地將手里的草折螞蚱輕輕一彈,正巧彈到了林玄錦目光所凝的古籍上。 林玄錦的身子微不可查地一抖,雖然極為輕微,卻還是被盛曳盡收眼底,林玄錦一瞧這青綠的草折螞蚱,先是驚了一跳,而后眼中忽然流出一點笑意,他抬頭,眼中的笑意愈發明顯 。 “整天在外面瘋跑,汗也不擦擦?!闭f著,林玄錦從懷中摸出了一塊帕子,遞給了盛曳。 盛曳笑著將帕子接了過來,胡亂擦擦,那帕子無論換多少個總是有一股縈繞鼻尖的藥草味兒,不濃不淡,聞著莫名使人心靜。 “我今兒去后山,發現后山的花兒都謝完了,就隨手摘了幾根草給你編了個蚱蜢?!笔⒁芬黄▅股坐上了案桌,手指在掛著毛筆的梨木筆架上輕輕晃著。 林玄錦將古籍緩緩合上,撿起案上的蚱蜢,道:“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時節,桃花早該謝了?!?/br> 盛曳不以為然,晃了晃腿,道:“誰說的,我上次去還瞧見枝頭上掛著幾株花呢?!?/br> “許是你眼花了?!绷中\淡淡道。 盛曳好笑道:“你怎么不說是你讀書讀傻了?” 林玄錦緩緩抬眼,笑道:“不會比你傻?!?/br> 盛曳同林玄錦在書房呆了一會兒日頭便斜了,夏日的日頭總是掛地比往日久一些,盛曳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回府了。 自相識的六七年來,除了年紀尚小的盛曳常纏著林玄錦外,長大后的盛曳常是十天半月不見人影,但十天半月后,林玄錦又必然能在府中等到他風風火火地踏進來。 二人相隔四歲,兩家雖無血緣和姻親關系,但卻相交甚好,林玄錦相當于盛曳的長兄。 盛曳生性頑皮,自小便在林府的院子里上躥下跳,林玄錦喜靜不喜動,忽一見猴子似的盛曳便覺鬧心,那林家二老卻對盛曳極為喜愛,盛曳性子也算討喜,回回將那二老逗地花枝亂顫。 林玄錦曾對這個非親非故的弟弟頗為心煩,盛曳在林玄錦心中的猴子印象并非空xue來潮,盛曳不知在那棵樹上養成的性子,回回見到林玄錦就一躥二跳掛在了林玄錦身上。 林玄錦實在頭疼,盛家二老每次見狀都忙去扒自己兒子,那林家二老卻覺甚是有趣,三兩句將盛家二老勸住了,揮揮手叫林玄錦帶盛曳去后院里玩兒,林玄錦黑著臉,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了后院,將那狗皮膏藥一甩,急忙回頭,逃也似的跑回了書房。 盛曳便在后面咯咯笑,林玄錦知道這個弟弟心智不低,就是不知為何總愛往人身上掛。有次林玄錦照照舊將盛曳丟在院子里,轉身打算回他的書房,卻忽覺頸間一緊。 林玄錦都不用回頭瞧便知又是那個狗皮膏藥纏上來了,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忽然聽見一聲短促的,布帛撕裂的聲音,林玄錦低頭一看,簡直忍無可忍,這狗皮膏藥竟生生將他身上的外衫撕裂了! 林玄錦的臉色驀地一沉,盛曳圓鼓溜丟的眼睛里閃著笑意,用稚嫩的童音道:“林哥哥,抱?!?/br> 林玄錦的嘴角狠狠地抖了幾下,半晌,他忽地一笑。 抱?抱你奶奶個腿! 盛曳第一回在林府挨了揍,他氣鼓鼓地狗顛屁|股似的跑到自家父母面前,開口便想告狀,奈何盛家二老正同林家二老聊地盡興,盛曳那奶聲奶氣的嘟囔絲毫沒入那二老的耳。 臨走時盛曳掛在自家父親的脖子上,林玄錦終于從書房出關,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前目送盛家人一路走遠。 期間,盛曳憋著嘴,眼眶微紅,林玄錦淡淡掃了他一眼,盛曳卻以為那是明晃晃的威脅,最后壓著差點漏音的哭腔,苦著一張臉同林家二老告別了。 后來,兩家關系越走越近,突然有一天,林玄錦驀地發現當年那個被他揍得眼眶鼻子通紅,委屈巴巴的狗皮膏藥,自己竟然打不過了! 盛曳方一過十歲的坎兒,個子忽然開始猛地抽條,這一躥竟然幾近同林玄錦平視,林玄錦本就身形頎長,盛曳這一長倒顯得林玄錦太過書生氣。 林玄錦通讀古今醫書典籍,身上的書香味兒都不用鼻子聞,加上他天生男生女相,長得雌雄莫辯,這樣一來盛曳倒更想像比他年長。 說來,盛曳小時候發過一次怪病,高燒不退,神志不清,那時正巧林老身體抱恙,臥病在床,于是林玄錦便在夜霧蒙蒙時,提著藥箱坐上了盛府的馬車。 鹿夢城中屬林家醫術最為高明,畢竟是世代進宮承了太醫這個稱呼的,兩家又相交甚好,于是盛家人想也沒便連夜拉了輛馬車忙去林府請人。 林玄錦雖然年輕,資歷淺薄,醫術卻絲毫不遜色于林老,到底是親生的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盛曳那拖了兩三日不見好轉的怪病在林玄錦手下妙手回春,當夜便退了高燒。 林玄錦懂事地勸著盛家二老回房休息,自己在盛曳房中守了一夜,盛曳那一夜的夢囈、低語全被林玄錦聽了去,林玄錦給盛曳換帕子時心中忽然一動,不得不說,盛曳雖然粘人,但長相十分討喜,一臉的聰明相,安靜下來小臉圓嘟嘟的,睫毛蓋下一片陰影,看著像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沉寂在林玄錦心中的幼苗在這一夜悄然發芽,后來的他發現自己對這種粉雕玉琢的娃娃十分喜歡,連同帶著看盛曳也順眼了起來。 兩家的關系一好便是七八年,這七八年間的鹿夢城極為祥和,既無天災,也無人禍,簡直平靜地如一汪風吹不動的靜湖。 可轉折從來都不給人準備機會,這一年,林家父母雙雙病逝,林玄錦在城中開了一家醫館,來的人不多可林玄錦硬是提著一口氣撐下去了,他靠著盛家明里暗里的救濟日子也還算過得去。 再后來林神醫的名聲傳開了,醫館門前從之前的門可羅雀變成了門庭若市,每日來求醫問藥的人快要將這里的門檻踏平。 好景不長,這種日子過了不足一年,鹿夢城便爆發了疫病。 要說這第一起疫病便是林玄錦接診一位肥頭大耳的男子時發現的。 這種病傳染性不強,可一旦沾染上便是九死一生,剛開始的發熱和渾身瘙癢都是輕微的,再往嚴重了發展便是五識漸喪,渾身潰爛,發病者死前幾乎看不出人形,創口潰爛流膿,眼鼻口動彈不得,就連雙眼也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翳,就算一口氣尚存,也同死人沒甚區別了。 此病一出,全城惶恐,林玄錦的醫館更是水泄不通,每日混在生與死的交界處,林玄錦也是心力交瘁。 后來他才得知,第一個發病的男子常去一家歌坊,歌坊中魚龍混雜,疫病便是從那個地方如同春日播種一般傳染開來。 每日都有新的人被送進來,每日都有死的人被送出去,林玄錦忙得腳不沾地。 鹿夢城的疫病一經上報至朝廷,城中的官員便將整座城封了起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就連城中的空氣也停止了流動。 百姓盼望著朝廷能派些糧食下來,可那時正值戰亂,朝廷自身都難保了,哪里還顧得上這小小的鹿夢城? 盛家人雖是經商起家,可心還是善的,商人的圓滑同常人的善心他們平衡地很好,就在鹿夢城中的人打算拼死沖出這座死人城時,盛家人開倉放糧,人心總算是穩了些時日。 可最為扣人心弦的問題還沒解決,那疫病傳起來沒完沒了,城中人這會兒吃飽了,睡足了,便有力氣鬧事兒了,城中官員早已收拾東西溜之大吉,哪里還有人管城中百姓是認命還是起義?反正在旁人眼中他們都是一死。 林玄錦整日接觸這人,自然也聽得一些風聲,可起義還未鬧起來,林玄錦立即被一件更為火急火燎的事情轉移了所有精力。 就在疫病爆發的一個月后,盛曳也開始發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