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 第2節
“這床榻的木頭都腐爛了,一股子霉味,還有那兒,那是什么,蜘蛛網?你要我住在這個地方?” “這……姑娘,眼下不比在府中,待姑娘到了伯府,自是能享福?!?/br> 王mama訕訕,話間盡是落井下石的意思。 虞錦沉默,小姐脾氣上來,又生生壓了下去。 王mama見她不語,心下暗笑。 都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她此番是奉了夫人的命,一路看牢這生來就折騰的二姑娘,可不是來伺候她吃穿住行的。 如此想著,王mama雄赳赳氣昂昂地轉身便要離開。 屋門“吱呀”一聲拉開,身后一句低落的、輕飄飄的聲音跟了過去: “喔,成親途中要住這樣破舊的屋子,活著也沒什么意思……” 王mama一震,邁出的腳步當即縮了回來。 她瞪大眸子,轉身瞧見虞錦手中把玩著尖銳的步搖,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一個成親前夕能跳水自盡的人,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倘若送親途中這姑奶奶出了什么差池,她怕是也不必回靈州了! 王mama嚇出一身冷汗,氣急道:“二姑娘!” 虞錦輕輕回頭,模樣頗為無辜。 王mama與之對視半響,臉色難看地問:“此處簡陋,二姑娘覺得如何是好?” 她死死盯住虞錦。 只見眼前的人慢吞吞將步搖簪回發髻上,佯裝思忖片刻,眨了眨眼道:“進城吧。最好是尋一處繁華之景??头恳獋溆袓湫碌脑⊥?,舟車勞頓,我想沐浴。榻上得是云錦被,若是沒有,蟬絲被也湊合,幔帳需得換成藕色的,最好能與在府中一般無二,否則我夜里易難眠,怕是要耽擱第二日的行程?!?/br> 話音落地,屋內靜可聞針。 王mama本想至多不過是將這屋子重新捯飭捯飭,送親隨行的箱子里不乏嶄新的被褥茶具,倒也無妨。 誰料虞錦一開口,她才知,自己還是想少了。 ======== 依虞錦的諸多要求,王mama著人跑遍了小半個原州,也只尋到一家合適的客棧。 客棧臨著原州有名的濉陽湖,隔著湖泊便是一座座掛著燈籠的畫舫,對面商鋪林立,人頭攢動,再是繁華不過。 送親隊伍浩浩湯湯,引得過往路人探頭打量,王mama一路萬分警覺,生怕出現變故。 不幾時,花轎便停在了客棧外。 趁丫鬟整頓客房時,虞錦慢慢回顧方才來時的路。 這樣熱鬧擁擠的街巷,易躲也易藏,且王mama一行人對此處同樣陌生,是再好不過了。 盤算好今夜的計劃后,虞錦心弦緊繃地靠在軟墊上。 她在想虞廣江和虞時也。 三個月前,父子二人領兵出征。 她傲慢的兄長忽然勒住韁繩奔至她面前,低下他驕傲的脖頸,皺眉道:“虞阿錦,你哭什么?回回出征你都要哭,小姑娘就是矯情?!?/br> 虞時也眼中盡是漫不經心的銳氣:“我把他們狼王的獠牙拔下來,給你磨骨戒?!?/br> 思及此,虞錦鼻尖一酸,她眨了眨眼,將那點淚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眼下不是哭的時候。 丫鬟來喚時,虞錦已然神色如常地整好蓋頭。 下轎后,一道目光緊隨其后。 紅蓋頭里的似水眉眼倏然一蹙,下意識停下腳步,朝濉陽湖回了下頭。 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見。 而此時,臨岸的畫舫上,男人著一身窄袖長衣坐于窗內,銀冠束發,袖口齊整,高挺的鼻梁上渡了層銀白的月色,將他整個人襯得不怒自威。 他神色微凝,目光落在那抹紅火的倩影上,手上莫名顫了一下。 潑了幾滴茶出來。 正在述職的刺史魏祐嚇得心下一個咯噔,唯恐方才哪句話說錯了,小心翼翼道:“王、王爺?” 卻見南祁王一動不動,緊緊盯著窗外,神色專注得仿佛在看什么寶貝。 魏祐狐疑地順著南祁王的目光看過去,只瞧見一頂打造奢華的花轎。 他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那是靈州節度使家嫡長女的轎子,嫁的是承安伯府的嫡次子,怕是夜路難行,才暫留一夜?!?/br> 說起來,這深宅大院的瑣碎事,魏祐也是聽自家夫人在榻上嘮叨的。 聞言,沈卻才收回目光。 游離的三魂七魄似也一并歸位,沈卻不動聲色地捻了下指腹。 察覺到方才的失神,他眉宇微蹙,但很快又神色如常地抬起眼尾,“虞廣江?” “正是虞大人之女?!?/br> 魏祐這個刺史做的窩囊,別的不會,察言觀色最為擅長,方才南祁王那一瞬即逝的蹙眉也未能逃過他的眼。 他暗中揣摩,自個兒揣摩出了個前因后果。 沈卻與虞廣江同為武將,各守一方,為了兵馬糧草之事也多有交集,聽說前年垚南御敵一戰打得水深火熱,糧草短缺,戶部卻撥不出銀子,還是虞廣江借調了靈州的物資才解了燃眉之急。 眼下虞家父子生死未卜,嫡女卻在辦喜事,王爺怕是覺得礙眼了。 托了自家夫人的福,深知內幕的魏祐正想替那虞姑娘解釋一番,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對面的客棧冒出了幾縷黑煙…… 他愣神的一瞬,火勢便起來了。 “誒喲!”魏祐蹭的起身,這節度使家的嫡長女,承安伯府未過門的兒媳婦,若是在他的地界出了差子,怕是要攤上事! “府兵呢!快叫府兵去救火!”魏祐火急火燎道。 對面的火勢并不算太旺,只是恰今夜風大,黑煙繚繞,顯得很是駭人。人群中躁動不安,燈火通明的前院不停有救火之人進進出出,一時雜亂得很。 正此時,隱在夜色里的后院跑出一道人影。 對于坐在高處俯瞰全景的人來說,這抹顏色實在過于打眼了,沈卻又是習武之人,視力極佳,很難看不清細末。 只見逃親的小娘子顫巍巍地提裙跨過柵欄,欄桿勾了她的嫁衣,她一個踉蹌,直直栽在泥地上。 發髻上的雙燕步搖隨之狠狠一顫,手中的小匣子也打翻在地。 整個人狼狽不堪。 須臾,小廝舉著火把追了出來。 這出逼親逃婚的戲碼,霎時清晰明了。 沈卻若有所思地轉了轉被弓-弩磨損的扳指。 忽然,耳側傳來一道清冽干凈的含笑聲。 元鈺清搖著折扇,對著窗子傾身,壓住嗓音,看熱鬧似的道:“王爺猜這虞姑娘能逃得過么?以少敵多,我賭不能?!?/br> “我賭你輸?!?/br> 男人嗓音沉穩,如磁石冷玉,從容又篤定。 第2章 演戲 沈卻好似沒有任何喜好。 元鈺清訝然一滯,須臾,他眸色帶了幾分認真,陷入沉思。 此次突厥來勢洶洶,邊城打了一場毫無準備之戰,幾乎是由人甕中捉鱉,三萬大軍被攔截在城內,易攻難守。 虞廣江父子各領一千小隊抄東西兩路試圖突圍,但人就這么憑空消失在了邊城臨界處。 朝廷派人增援時,已是尸橫遍野,生人寥寥。 以當時的形勢來看,邊城軍是插翅難逃,毫無生還的可能,加之數月過去,虞廣江仍舊未歸,讓人不得不愈發篤定。 至于虞家父子與那兩千精銳的尸首,說成什么樣的都有,有說突厥軍將其當做戰利品帶走了,更有甚者說是邊城鬧鬼。 一傳十十傳百,盡管虞家尚未舉辦喪事,虞家父子的死在旁人眼中也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如此一來,朝中有多少人虎視眈眈盯著靈州節度使一職,而若靈州節度使換人,虞家沒了兵權,難免遭人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承安伯府敢在這個時候求娶虞家嫡女就是個例子。 可倘若虞廣江沒死呢? 一個月前,突厥在漠石河遇襲,損失不過百人,此事過小,并未引起重視。 但,是否太巧了…… 元鈺清看了眼沈卻,又看了眼那紅艷艷的花轎。 垚南缺軍糧,缺軍馬,偏偏這二者靈州都有,沈卻早就動過與靈州互易的心思。 若虞廣江活著,他便還是靈州節度使。 且虞廣江又是個重情義之人,這個時候如果能出手護住他這顆掌上明珠,無異于雪中送炭,屆時萬事都好商量。 雖挾恩以報不是什么體面事,但到底能解決垚南往后的糧馬問題,體不體面的也無妨。 再退一步,即便是虞廣江真死了,那也沒什么損失,全當是還兩年前靈州增援垚南的人情。 聰明人,是不會只給自己留一條路的。 身為南祁王府的門客、幕僚,元鈺清與沈卻很多時候都有不謀而合的默契。 比如當下。 他敲了敲折扇,了然一笑:“王爺贏了,言之自罰一杯?!?/br> 元鈺清看了眼著急忙慌的魏刺史,招手喚來侍衛,側身耳語兩句。 侍衛頷首應聲,隨即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