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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他還沒醒來時,這世界看上去挺像模像樣,現在再看,過了九里高后,整個不周山已然模糊不清。而從這個高度俯瞰大地,也能看出,遠方那似乎是由視線模糊造成的斑駁,其實只是彩線交織成的色塊而已。 可在斑駁之中,又有異常栩栩如生的部分。 譬如不周山山腳,譬如大泰都城御京,譬如湘江之畔。 乃至許多地方,都精細得不像繡畫,遍布整個大荒。 整個大荒,容納于一針針的絲線之上,與之相比,天帝之紫霄宮雖然廣大,但還缺少了一點直接破開這里的力度。 它是柔韌的,但這柔韌并非來自編織它的絲線,而是來自一股龐大的靈力。 來自于所有生活在這繡畫天地中的魂靈。 大泰御京,湘江之畔,蜀道天府,這些精細描繪的地方,有千萬魂靈,就如生前一樣,生活著。 他們或是走販,或是店家,或是書生,或是武夫。 有老人,有青年,也有各自不高的少年。 但沒有多少個女子,也看不到沒有自主的嬰兒,和徹底動不了的老人。 這千萬魂靈渾渾噩噩,以微弱靈力供給這幅咒具運轉,看得東皇太一微皺眉。 能收納魂靈的咒具有是有,但一般不會耗費這樣的功夫,讓被束縛住的魂靈以為自己還活著。 至于抽取凡人魂靈里的靈氣,時間一長肯定會讓羸弱的凡人魂靈消散,對于巫祝而言,這是大罪了,能與邪神煉化魂靈相比。 大荒天地間,所有生靈的魂靈,出生前都由少司命親自從幽冥中取出,死亡后又經由大司命之手,送歸幽冥中。 幽冥會清洗掉魂靈在人世間經歷所產生的感情和與欲.望,這萬萬人的感情和欲望沉積,正是封印水災的材料。 正因此,消耗魂靈,便是動搖東大封。 就如尸體不安葬入土,就是動搖北大封一樣。 “……不會是外面那些尸兵的魂靈吧?他們和這幅咒具結合得太深,強行破開會讓這些已經十分虛弱的魂靈消散啊?!?/br> 東皇太一呢喃自語,感到為難。 “說起來,如果這些魂靈來自于外面那些尸兵,那我先前見到的顧途……” 莫非是真的顧途魂靈? 想到這里,東皇太一降下去,在根本沒有路的不周山山坡一側,找到了顧途。 自阿暈清醒后,這片繡畫天地中的時間,就如地勢突然陡峭而變得湍急的河水一樣,流動得極快。僅僅是東皇太一喚出紫霄宮,思索片刻,又降落下來的功夫,登山的八個書生,已向上爬出一段,開始休息。 他們或是喝水,或是掏出干糧,啃幾口。 但也有如顧途這樣的,從行囊里拿出了紙筆,開始記錄什么。 沒有一個人瞧見了黑云之下,如此明顯的紫霄宮。 哪怕他們這些記錄著什么的書生,都是靠紫霄宮放出的煌煌光輝,才看清的字。 顧途也是如此,他寫著: “吾妻慧娘敬啟…… 攀不周已有小半日,吾亦有小半日不曾與你寫信。在吾心中,這小半日如有三秋…… 在這不周所見,雪峰有若白鯨長齒…… 聽聞慧娘正整理吾回信,集成冊約見書商,并按吾信中所言,配圖繪畫……恨不與君同游,共見這玉峰聳天,千里冰封奇景…… 筆下匆匆不一,草草不盡…… 即請夏安,夫,長徑?!?/br> 他落下最后一筆,將這封信收回行囊中,打算下山后一起寄出。 顧途卻不知道,他這封信剛放進行囊,就給無形之手抽出,逆風飄起,落到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中。 東皇太一就懸停在不遠處,看顧途寫完這封信。 顧途寫一個字,他就看了一個字,當字連成句時,他似乎聽到了隱隱約約的抽線聲。 他睜開第二層眼瞼,這回終于窺見這繡畫的真實。 藏在整個大荒山水之下,那是顧家莊的某天夜里,用昏暗燭光照明,嘴角擒著一絲笑意,閱讀這封信的顧王氏。 二十多前的顧王氏。 王慧。 看上去最多雙十年華的她,反復將這封信讀了幾遍,這才眼里含笑地放下信紙,轉身拿起一邊的繡花棚子。 上面已用毛筆畫出細線,可見一副未完成的山水,王慧翻出諸多游記書冊,和前人所畫印出來的山水繡像,對比著,思索著,又在那片雪坡上落下一筆。 繡花棚子只撐起了小小的一個圈,而這畫布長有幾丈。 畫布上大半都是空白的,卻也有地方已經畫好,又用多彩繡線填上細密的顏色。 一條河流從西方雪峰蜿蜒而出,有若一條長帶,向東將整個長卷分成上下兩半。 而這條長帶,不是東皇太一不久前所見的倒懸湘江,又是哪個? 東皇太一神色舒緩了一些。 他眨了眨眼,這燈下密密繡的景象就散去了,只留下雪坡上,背上行囊,已準備再次攀登的顧途。 東皇太一上前一步,白玉瓊花枝對著這書生,這用文士浩然氣維系整個咒具的中樞,就是一揮。 “顧長徑,醒醒!別再做夢了!” 你老婆,還有我配偶,現在都在外面等著呢! *** “徑郎……” 陽世中,湘江之畔,王慧已念過數次《大司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