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章獸鬼面(3)
“好!”率先跳起來的是李覆,他摩拳擦掌道:“早一天開打,情形對我們就越有利,沉將軍言之有理,末將心服口服,您下令吧,末將和一眾叱風營將士,聽憑您差遣!” 其他幾位騎兵營統領一時雖未附和,但臉上也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眼光先后望向那幅北境線地圖。 地圖上從邊境線退回叁十里的樊軍新駐點,已經被沉蕁以朱砂標示出來,其中有幾處,是樊國軍隊來往調配之間的駐點,歷來就囤了不少兵馬,對樊軍來講極為重要。 “如果大家對我方才的話沒有什么異議,”沉蕁掃視著眾將領臉上的神情,道:“那就來議議下一件事——若我們要主動出擊,先從哪里開始下手?” 李覆道:“沉將軍吩咐便是了,末將沒有不從的?!?/br> 幾名將領聽他說得直白,都朝他投去鄙夷的一瞥,李覆大聲嚷嚷,“怎么?沉將軍早是胸有成竹,你們難道比她考慮得還周全?” 宋珩“嗤”了一聲,卻也沒說話,沉蕁笑道:“李將軍抬舉我了,這我可不敢托大,北境地形和這些樊軍將領你們都比我熟,大家暢所欲言便是?!?/br> 幾名將領看完地圖,走到沙盤跟前,一時帳內氣氛活躍起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誰也不能說服誰,這時謝瑾起身,慢慢往沙盤這邊走,大伙兒一下都噤了聲,沉默地看著他沉靜走來。 因著那張面具,他身上鋒利冷冽的氣勢更為明顯,越過眾人身畔的一剎那,大家的呼吸都不覺滯了一滯。 他走到沙盤邊,拿起沙盤邊的一根細竹竿,往望龍關斜北方向一百五十里處的一個樊軍駐點指了指,道:“若要主動出擊,我認為,不如先拿黑龍堡開刀?!?/br> 他停了停,解釋道:“黑龍堡此處,駐扎了兩萬樊軍,這其中有樊王十萬鐵騎中的一萬騎兵精銳,樊王登位后派了這一萬親兵到黑龍堡,可見他對此地的重視,端了黑龍堡,可以最大程度地挑釁和打擊到樊王,最主要是黑龍堡軍備糧草充足,可以極大地補充我們的軍資?!?/br> 這時另一個重騎營騰風營的統領凌芷盯著沙盤上黑龍堡的周邊地形,謹慎地說:“黑龍堡方才李將軍也提過,但末將還是認為先拿黑龍堡開刀不妥,從望龍關到黑龍堡,來回就要花費不少時間,且這一路地形復雜,騎兵行軍不易,另外黑龍堡附近就有幾個樊軍駐點,一旦救兵來援,形成合圍之勢,我們的人就回不來了?!?/br> 謝瑾看了她一眼,點頭道:“凌將軍所慮極是,不過兵行險著,如能一舉成功,必會給樊王極大的震撼和打擊,兵貴神速,只要事先規劃好偷襲和撤退的線路,不是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br> 李覆將手一拍,“謝統領說得好!要干就干個大的,凌將軍沒有膽量去,那就交給我們叱風營好了,沉將軍——” 他一面說,一面望向沉蕁,正要主動請纓,沉蕁已沉聲道:“首戰取黑龍堡,我認為可行,但我們最重要的任務,仍然是練兵備戰,所以騰風營和叱風營的將士都不許出擊,留在關內養精蓄銳,一兵一卒都不能有任何的閃失?!?/br> 她頓了頓,清晰但堅定地說:“出關挑釁樊軍的行動,都交給陰熾軍?!?/br> 大伙兒愣了一愣,目光再度轉向謝瑾。 他站在沙盤邊,徐徐轉頭,看向一直端坐在大帳中央的沉蕁,那面具上的獸頭正好迎著燭光,一時整張臉燦然生輝,而他的一雙眼睛也被襯得流光熠熠,幾乎令人不敢逼視。 沉蕁的目光也投過來,這兩位北境軍的前后任統帥一坐一站,臉上都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于半空中交匯著,誰也沒先說話。 眾人靜默一陣,宋珩忍不住出聲了,“陰熾軍不能穿甲,而且這之前從未上過正式的戰場,沉將軍把這么危險的事交給陰熾軍去干,這不是……不是給陰熾軍……” 他忍了忍,沒把“穿小鞋”叁個字說出口,看著沉蕁的目光中卻有極度的不滿。 李覆也道:“偷襲黑龍堡這么危險的行動,還是我們叱風營去吧,末將保證——” 沉蕁一拍桌子,斷然道:“李將軍,你能保證叱風營的每一兵每一卒都安然無恙地回來嗎?我說過,騰風營和叱風營的將士這時候不能有任何閃失!” 李覆沒吭聲,宋珩譏諷道:“那就讓陰熾軍去冒險嗎?陰熾軍的閃失,沉將軍就不以為然是吧?原來說了這么一大圈,是要給陰熾軍一個去送死的理由,哦對了,您剛才也說,陰熾軍會分去北境軍的口糧——” “怎么說話的,注意你的措辭!”崔宴氣得臉色鐵青,站起來厲聲喝道。 宋珩脖子一梗,“難道不是么?你們不敢說,我來說——陰熾軍什么情況大家都知道,不穿甲不戴盔,刀槍砍在身上都是實打實的,萬一遭到合圍,能突圍回來多少人?” 他這話一說,凌芷等幾名將領也都小聲附和,沉蕁待眾人說完了,才再度看向一直沒表態的謝瑾,笑了一笑,道:“黑龍堡是謝統領自己選的,他若是改了主意從其他容易的地方開頭,我也沒有意見,謝統領——你說呢?” 謝瑾唇角抿開一絲笑,慢慢道:“不改,就從黑龍堡開頭?!?/br> “好!”沉蕁點頭,“若是能一舉拿下黑龍堡,搶回來的糧草物資,一切都歸陰熾軍所有,我絕不拿一分一毫,今后也是如此。謝統領,我不會派任何一支北境軍隊伍去支援你,你可想好了?!?/br> 謝瑾朝她行了一禮,直起身子時注視她片刻,微微笑道:“多謝沉將軍給陰熾軍這樣一個機會,您放心,陰熾軍的口糧和軍資,我們會自己一分一分搶過來——那我這便告退,陰熾軍剛剛入營,還有諸多雜務需要處理?!?/br> 謝瑾出帳后,宋珩小聲嘀咕一句,“這是要往死里逼啊……” 沉蕁冷冷看他一眼,宋珩還待要說,崔宴狠狠瞪他一眼,“閉上你的嘴,陰熾軍統領都無意見,你瞎嚷嚷什么?” 眾人散了后,沉蕁出了中軍大帳,上了馬往營地后方的沙地行去。 望龍關大營約莫占地叁四頃,依著山坳中起伏的地勢,營帳都建在山地略高處,大營后方的低洼處有一大片沙地,崔宴接到謝家關于陰熾軍的消息后,便把這一片沙地圈了起來,作為陰熾軍的營地。 現沙地內已搭起了稀稀落落的帳篷,還有一些正在搭建,中心空出一大片作為cao練所用的小校場,此刻校場四周燃著熊熊的火把,中心的大火堆邊,排著幾列縱隊,是剛剛入營的一批陰熾兵。 這些人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門,裝扮也奇奇怪怪,但無一例外的,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沉默的陰鷙和桀驁,黑暗的天空下隊伍緩緩蜿蜒波動,如蟄伏徐動的毒蛇,是與沙地之上的營地中,鏗鏘肅穆的正式軍隊截然不同的一種幽暗乖戾。 火堆邊有幾名工匠正在忙碌著,一張張的青銅面具從火爐中被夾出拋進水里,不斷發出“嘶嘶”的聲音,冒出的煙氣混著火光,那一片煙霧繚繞,火光騰騰,卻又詭異地安靜。 冷卻的青銅面具從水里拎出后,扔到籮筐里。每一名陰熾兵在一邊的吏目那登記后,便沉默著走過來半跪下身子,由工匠為他們帶上面具,在腦后扣死。 從此,他們被打上了鮮明的烙印,這沉重而堅硬的獸鬼面具再也不能摘下,提醒著他們不甚光彩的過去,不被認可的現在和需要竭力死拼才能獲得尊重與光明的未來。 風揚起沉蕁的披風,她騎在馬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高地下的這群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人的臉上已經覆上了面具,除去身上的衣飾,他們的個人特征基本隱去,一眼望去是千篇一律的陰狠乖張,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的一群餓鬼猛獸。 這也是皇帝此舉的另一重期望。 陰熾軍一出,鬼哭神嚎,風雷引動,他們將成為大宣歷史上最毒辣兇戾的一支隊伍,陰火燒過的地方,寸草不生,白骨堆枯,他們將是來自陰間的使者,在神州大地上所向披靡無人能擋。 這面具,是陰熾軍所有將士無聲的宣誓與決心。 沉蕁的目光轉向沙地小校場邊上,那里有叁人騎在馬上,沉默地看著場內的情形。謝瑾身姿筆挺地坐在馬背上,臉上的面具在光火映照下幽光冷爍,他身后一兩步開外,是已經覆上了青銅面具的祈明月與穆清風,沉蕁從衣飾上認出了他們倆。 狂風攪動焰尾朝謝瑾撲來的那一刻,他朝沉蕁所在的方向轉過臉來,束成高馬尾的發絲在他身后張狂地揚起,于勁風火焰中喧亂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