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告知他們要再等二十分鐘才上前菜，樂之翊表示沒問題。

    等待上菜的時間自然是要說話，不過他們多年未聯系，一下子要敘舊也不知從何開始。樂之翊思考后決定先關心他的家事，溫和地問：“你外婆的事情都處理好了？”

    “都處理好了?！比綈鹈髦苯诱f，“明天我要回去了?！?/br>
    聽到“回去”兩字，樂之翊一顆剛剛鎮定的心又開始晃悠，遲疑一瞬后問他：“你畢業后留在廣州工作了？”

    “對。畢業后在那邊找工作，先后在兩家公司實習，現在是第三家了，一家風投公司，做了四個月的實習生，明天回去正式簽約?！比綈鹈骺粗f下去，“這份工作力度比較強，經常要出差，唯一的優點是待遇比較好?！?/br>
    “恭喜你?！睒分从芍缘卣f，“你有實力，做什么都能成功?！?/br>
    她當然沒忘了當年在欣欣面館，他連端盤子都比別人要穩的事實。

    “你一直看得起我?！彼匦α?。

    她對視他的眼睛，稍后垂下眼眸，一種尷尬加生分的氛圍蔓延開來。離上一次面對面吃飯的時間隔得太久了，久到連和他這樣簡單聊天都讓她感覺有些壓力了。

    “你開了一家火鍋店？”他問她。

    “和人一起開的?！彼痔ы粗?，和他說起自己的事來，“我之前在一家外企的市場部上班，同事們勾心斗角太厲害，最后我受不了就辭職了?！?/br>
    他聽了后說：“辭職也好，不開心就別繼續了?！?/br>
    “沒錯。雖然開火鍋店也很累，但至少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做實事上，心反而輕松了?！?/br>
    “確實更適合單純的你?！?/br>
    “嗯？”冷不丁被他說單純，樂之翊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單純嗎？可能以前是吧，但現在年紀大了，估計也變世故了，再也單純不了?！?/br>
    “但有些東西不會輕易改變?！比綈鹈餍南霃乃难劬湍芸闯鏊€是和以前一樣，一點心機也沒有。

    “對了，你現在是單身嗎？”她本來想慢慢問的，但不知怎么了，這個問題竟然不等排隊就自己蹦出來了，她想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他抬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沒立刻回答，似乎有意讓她多等了一會兒，然后反問：“你是嗎？”

    “我是?！睒分凑\實回答。

    “你沒騙我？”他不免想起火鍋店門口的那個男人。

    “我騙你干什么？”聽到他的質疑，樂之翊有些小郁悶，“你都還沒回答我的問題?！?/br>
    “和你一樣?！比绻銢]騙我的話，他無聲地加了一句。

    這個答案讓樂之翊心里一松，心情竟然在一瞬間上揚不少，她抿了抿唇，眼波流轉間迅速瞥了他一眼。之后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企圖掩飾一下自己的微表情。

    “如果我不是單身，今天就不會單獨約你出來吃飯了?！彼a充了一句，目的是打消她的疑慮。

    “嗯?！彼c頭，心里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他是從來都不會騙人的，這點她很清楚。

    當冉愷明說出“和你一樣”時，他當即就發現她的眼睛忽然一亮，整個人和孩子吃到糖果一般，表情露出一絲甜甜的喜悅，眼神甚至帶上了一縷嫵媚，讓他微微詫異之外又有些熟悉。

    她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只是她不自知。

    其實他完全可以當著她的面直接夸一句“你變漂亮了”，但不知為何，他沒說出口。

    一會兒后，菜一道道上來，每一道分量都很少，但非常精致且漂亮。樂之翊很想拍照，但怕自己的行為過于幼稚，還影響人用餐，于是作罷。結果卻是冉愷明讀出了她心想的，主動問她：“你不拍照片嗎？”

    他記得她有這個愛好，在吃美食之前拿手機拍照，有時候還會站起來拍。

    “說實話我確實想拍，但有些不好意思?！彼f。

    “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彼晕⒑笱錾眢w，靠在椅背上，“你拍吧，我等你?！?/br>
    他這么說了，她便拿出手機開始拍照。

    等菜上齊了，樂之翊拍好了照片，終于放下了手機，然后有些意外地發現所有好看的菜都在自己這邊，仿佛是他剛才對服務員示意的結果。

    “吃吧?！彼麥睾偷卣f，“不夠再點?！?/br>
    “足夠了，這么多?！睒分茨闷鹂曜?，看了一圈，決定先嘗一嘗香螺。

    樂之翊吃飯從不拘束，愛吃什么就多吃一些，不愛吃什么就少吃一點，沒什么顧慮。她大口吃菜的時候，冉愷明回憶起曾經每一次和她吃飯的時光，她真的一點也沒變，總能吃得很開心，令他的食欲也增加不少。

    “這個餃子，好像沒有我爸包的好吃?！睒分磭L了一口滿是海鮮餡的餃子，實誠地說，“可能是我更喜歡吃白菜豬rou餡的餃子?！?/br>
    “當然，你爸爸的手藝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比綈鹈髡f。

    “那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一直惦念著他的廚藝？”樂之翊笑著問他。

    冉愷明停下了筷子，慢慢點了點頭。

    樂之翊的目光從他臉上轉移到白瓷餐盤上，靜了靜，其實她很想接著問下去“你為什么一直不和我聯系”，但她怕答案是她想的那樣——她沒那么重要。

    算了，何必多問，今天能聚餐已經是緣分，他明天要走了，她能開心一點是一點。想到這里，她真的一點點放松下來了，繼續吃菜，順便看一眼窗外的江水和跨江大橋，讓自己的心情隨開闊的江面舒展開來。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拿濕巾擦了擦手指，笑著說：“味道很好?！?/br>
    “喜歡的話下次再過來吃?！彼匀欢坏卣f。

    “但你就要回去了，估計以后也難有機會再聚了?！彼畔聺窠?，用平常的口吻說。

    不料，他卻說：“其實我在猶豫?！?/br>
    “猶豫什么？”樂之翊好奇。

    “我不知道這份工作適不適合我，雖然待遇很好，但或許少一些價值存在感?！币驗槊鎸Φ娜耸撬?，冉愷明直接說了。

    樂之翊思索了一下后說：“那得問你看重的是什么?！?/br>
    “你覺得什么是最重要的？”

    “這個你應該問你自己，你覺得什么是最重要的?！睒分绰f下去，“其實大部分人找工作首先看的就是待遇，這是無可厚非的，畢竟我們不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怎么揮霍都有父母幫忙買單，我們都必須靠自己才能獲得更好的生活。說一句現實的話，金錢和很多東西是掛鉤的，物質的豐富、生活的舒適度、甚至是尊嚴和夢想，都離不開金錢?！?/br>
    她這么說是有私心的，她想他過得更好一些，她不愿他再受一點苦，甚至到此刻她還是很疼惜他。

    他不發表意見，安靜地聽她說。

    “我比你年紀大，在職場的年數比你多一些，所以有些小經驗吧，我覺得為了賺錢而工作沒什么丟臉的。至于價值存在的問題，我曾經也想過，但慢慢明白了，我認真做完今天的事，平平安安過完今天，就算是實現自己這一天的價值了。其他的，隨它去吧，少想一點更開心?！睒分凑f完對他真摯地一笑。

    冉愷明靠在椅背上，凝視著她的眼睛，眼眸里依賴的意味小幅度地漾開，似乎在說“你再賜教一些”。

    “我可沒有倚老賣老啊，尤其在你面前，我不敢?！睒分唇忉屨f，“你呢，可是名校畢業生，肯定比我聰明，也比我有能力多了，我沒資格教你做人。其實我知道你什么都懂，各方面也都考慮過了，你提價值存在感只是謙虛而已?！?/br>
    “誰說你能力比我差了？在我眼里，你一直很好?！比綈鹈髡f。

    樂之翊聽他這么說，心跳又一次不爭氣地加速了，總覺得他這句話有些縱容她的感覺。

    “所以，你明天回去簽約吧?！睒分吹莱稣嫘脑?，“我也恭喜你找到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br>
    她說著拿起水杯，伸手過去和他的杯子一碰，再道一聲恭喜，然后把水喝完。

    就像是當年恭喜他考上名校一樣。

    “那下次你請客吧?！彼埠攘艘豢谒?，放下杯子后直說，“放心，總有機會再見面的，現在交通很方便?！?/br>
    “嗯，好?！?/br>
    樂之翊一瞬間豁達了，覺得今天能和他重逢，坐下來面對面吃飯已經是一件以前不敢希冀的幸事了。今日團聚就是喜事，先開心再說吧，明天怎么樣別去多想了，何況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都明白聚散有時這個道理。

    只要她明白這一刻是真的，他的人近在咫尺，她能看見他，聽到他說話，她就沉浸在一種再簡單不過的開心情緒里，有了簡簡單單的滿足。

    他們就工作的事又聊了一會兒，然后一起走到觀景平臺上看風景。

    今天天氣不錯，樂之翊一眼就能看見棉絮狀的積云，心里也變得有些小燦爛。來之前她還擔憂會不會因為和他沒什么話可說而變得尷尬，現在明白是多慮了，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過得非?？斓?，即便有那么一刻的尷尬也會迅速被其他情緒所代替，譬如開心。

    她總歸是開心的。

    趁他遠眺江對岸時，她轉回頭看他優越的側臉，心里有個小疑惑：自己當年怎么有勇氣去親他？現在連和他呼吸碰觸她的心跳就加速。

    “怎么了？”他轉過臉看她，“你想問什么？”

    “你……”樂之翊想了想還是問出來了，“你為什么后來不回我微信了？”

    倆人面對面，又是如此近的距離，似乎都可以看見對方瞳孔里屬于自己的倒影。

    “因為有很多煩心事?！彼唵蔚亟o出了一個解釋，然后補充了一句，“很抱歉?！?/br>
    他抱歉不得不中斷了和她的聯系，因為他有一堆焦頭爛額的事，那都是關乎生存的事，他只能自己去面對，他不想讓她知道。

    樂之翊聽了不免詫異，許久后點了點頭。若是以前，她會追問他所謂的煩心事是什么，義氣地表示“我會幫你分擔”，但如今她成熟了很多，已經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時候人只能自己去面對自己遇到的事，再親近的人也愛莫能助。

    既然他不愿意多說，她也不想勉強他。

    退一步說，即便當時她知道了，她又能幫上他什么呢？除了聽他傾訴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而他也不是那種習慣傾訴的性格。

    “我一度以為你交了很多新朋友，所以你忘了我?！睒分吹皖^看風景，自嘲一句。

    “我不會忘了你?！彼哺唇系娘L景，鄭重地說，“無論我有多少新朋友，有些東西對我來說始終是特別的?！?/br>
    “什么東西？”她不免多問一句，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過去嗎？但時間很強大，很多東西都會隨時間改變?！?/br>
    他一時間安靜了，感覺她成熟了不少，但站在她旁邊，他依舊輕而易舉地找回了那種安心感。

    “你過得開心嗎？”他忽然問出自己心里一直所想的。

    “我開心嗎？”樂之翊想了想說，“還行吧，這幾年沒發生什么特別痛苦的事，但也沒發生什么特別開心的事。但畢竟歲數漸長，我總不能還和以前那樣整天沒心沒肺的?，F在每天都要為生活奔波，感覺比較累但幸好是踏實的。能真正靜下來享受的時間很少，休息天也不過是在家玩木頭，看個綜藝放松一下?！?/br>
    不知怎么了，聽她說她的生活，他腦海又浮現火鍋店門口的那個男人，他們在一起的畫面像卡屏一樣停留在他的一個記憶區，他很想直接問出來，問她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但自知缺少那個資格。

    “你一直沒交男朋友？”他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故作平靜問她，“記得你以前說過要在二十五歲之前找一個男朋友?！?/br>
    “關于男朋友……”

    “如果你不想說也可以不說?！彼鋈淮驍嗔怂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愿意聽這一部分。

    “??？我沒有不想告訴你的意思?！睒分葱南胛疫@不正要和你說嗎？

    他的眼睛太亮了，近距離對視他像是對著一個光源一般，她微微挪開點視線，然后告訴他：“我剛和一個人分手了，相處近四個月，最終覺得不合適還是結束了?！?/br>
    “是哪里不合適？”他冷靜問下去。

    “就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我和他都一樣，對彼此沒有激情?！睒分凑f著感覺有那么點突兀的心虛感，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硬著頭皮說下去，“反正就結束了?！?/br>
    “既然沒有特別的感覺，你當初為什么要答應他？”他的問題變得有些犀利。

    “……”樂之翊有一種錯覺自己在被他盤問。

    “我只是有點好奇?！彼粍勇暽鼐徍土苏Z氣。

    “可能是太寂寞了?！睒分催x擇說出實話。

    一瞬間，他眼里的情緒有輕微的停滯。

    “人是群居動物，需要有一個伙伴?！彼忉?，“辛苦一天后如果能和一個人面對面坐著吃飯，聊一聊今天發生了什么，互道晚安……這一切是讓人無法抗拒的。有了這些，也有了明天繼續努力的動力。說到底是我內心不夠強大，還是需要有個人支持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