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一向喜歡把事情往好處去想，也一向喜歡把人往好處去想，從來不愿意擅自懷疑任何一個人?？稍谛『蜕猩砩?，這些一向全都比不過一個可能。

    在小和尚身上，花滿樓就慌了神。

    小和尚不知道花滿樓的擔心，卻也能看清形勢，悄悄瞥了眼花滿樓的神色，立馬認真保證：我絕對不會一個人出門了！

    乖?；M樓壓下心里的不安，露出一個和往常無異的笑，這幾日就定鴻福樓家的菜好不好，我讓人送到家里來？

    好！小和尚眼睛一亮，什么不能一個人出門完全拋在腦后，立馬歡呼起來。

    桂花打著旋兒跌下，落入茶盞之中，激起圈圈漣漪。

    小和尚依偎在花滿樓身旁，感覺到深深的無聊。

    這幾日果然天天吃鴻福樓的菜，但小和尚完全失去了自由，不管去哪里都要和花滿樓一起，讓小和尚覺得有些不自在。

    不是說小和尚不喜歡花滿樓啦，只是在享受過一個人出門的自由之后再和花滿樓一起，使得小和尚蠢蠢欲動的叛逆小腳腳在越界的邊緣瘋狂試探。

    然后全部試探失敗了。

    所以就變成了小和尚與花滿樓一起癱在家里，花滿樓讀書撫琴下棋品茶澆花，小和尚吃飯睡覺練功看話本吃飯睡覺。

    小和尚禍害的魔爪終于伸到了書本身上。

    花滿樓，你不覺得這樣的書也應該推廣嗎？小和尚看著花滿樓手里的特制書本，滿臉認真，你看，這次金九齡害瞎了那么多人，他們以后就不能看書了，那他們該多無聊??！

    花滿樓放下手里的書，微微側頭表示有在仔細聽。

    小和尚更來勁了：還有還有，有很多人可能不是一開始就看不見了，然后他們看不見之后很多事情就做不了了，但每個人都應該可以讀書嘛！我師父說讀書明志，讀書絕對是一件好事情！

    讀書當然是好事，但并非每個人都能讀得起書！花滿樓先是贊同地點點頭，然后糾正小和尚不識人間疾苦的天真想法。

    很多健康的孩子都沒辦法讀書上學，甚至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本書，也不認識一個字，更不要說有殘缺的孩子了！

    花滿樓沒說的是，有些人家孩子太多養不起時，就會把孩子送人或者賣掉，這甚至是比較好的，有些父母一看孩子有殘缺又養不起，干脆就會扔掉或是直接殺死！

    但這些就沒必要對小和尚說了。

    啊小和尚果然沒想到這一點，瞬間低落了下去，但

    但什么，小和尚沒能說下去。

    因為有客人上門了。

    還是不受主人歡迎的不速之客。

    一襲白衣，一顆光頭，正是無花。

    第24章 少林之旅

    兩盞清茶。

    好茶！無花輕輕捧起茶盞，輕嗅茶香。

    花滿樓放下手中泡茶的器具，拿起手邊的折扇：能得妙僧無花一句夸獎，看來還真是好茶。

    小和尚坐在他們兩個中間，小小的四方桌子坐了三個人，卻并不顯得擁擠，反而恰到好處。

    對面而坐的兩個人都是風姿卓絕，儀態端方，一個如午后暖陽，一個似江上月光，連笑起來的弧度都有些微妙相似。明明是友好交談，但二人中間卻隱隱有排斥之意，讓人不解。

    此番貿然來訪，卻是做了一次惡客。無花放下茶盞，笑容微赧。

    花滿樓揮開折扇，話中帶笑：哪里，妙僧無花上門來訪，蔽舍可是蓬蓽生輝。若是招待不周，還請大師寬恕則個。

    兩人都是學識淵源之人，說起客套話來比吃飯還熟練，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到底也沒能理解兩個人在說什么胡話。

    無花要是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根本就不該來，來了還說自己是惡客，難不成還想讓他們安慰無花嗎？還有花滿樓也真是的，這座小樓要是叫蔽舍，那他之前住的地方叫什么？還要讓無花寬恕招待不周的地方，如果不是花滿樓從來不拒絕上門的客人，他早就把無花趕出去了！

    小和尚氣氣。

    無花和花滿樓仍然一句接一句地寒暄，假裝不知道小和尚在座位上坐立不安，活像椅子上安了釘子一樣。

    大師不遠萬里前來，不知所為何事？花滿樓繞來繞去，終于問到了正題上。

    小和尚精神一振，終于肯老實一會兒，兩只耳朵高高豎起，生怕漏掉一句半句的。

    無花看了一眼小和尚，苦笑道：過幾日便是少林為期半月的講經，負責主講的師兄偏偏在這時有所感悟閉關了。所以師父便讓我去暫代師兄主事，正好經過此地時撞見釋心法師行俠仗義，貧僧便與法師交談一二，卻沒想到似乎被法師誤會了。

    短短幾句話就將前因后果交代得一清二楚，還順便解釋了為什么小和尚對他態度不好，甚至他只字不提小和尚的態度，只說自己不好讓小和尚誤會了，端的是委屈無辜。

    小和尚只覺得茶香更濃郁了些，讓人討厭。

    花滿樓含笑聽著無花的說辭，不置可否。

    我沒有誤會。小和尚認真地回答，但是我不想和你有緣分。

    無花完美無缺的笑臉微微一僵。

    不過無花到底是無花，馬上就反應過來，一雙深潭般的眼睛看向小和尚，眉毛微微皺起，若是換個人恐怕馬上就要喊著答應他所有要求了。

    是我做了什么嗎，法師似乎不太喜歡我？無花垂眸斂眉，泛著玫瑰色澤的嘴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小和尚耿直搖頭：不是你做了什么，是我真的不喜歡你。

    哪怕是無花也不知道說什么了，徒勞地張口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花滿樓適時地出來打圓場：孩子還小，言語難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大師見諒。

    說罷花滿樓舉起桌上的茶盞，舉杯示意。

    無花輕笑著搖搖頭，跟著舉起杯子微抿一口，算是接了這個不算臺階的臺階。

    這樣的說話方式無花從來沒有碰見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哪怕再有什么不滿，面子上總還是過得去的。更何況，哪里會有活著的人會對妙僧無花不滿呢？

    甚至死了的人也不一定會對無花不滿。

    無花專門跑這一趟當然不是為了說這么幾句話，更不可能是為了來吃癟。能讓無花對一個人這般容忍，要么這個人馬上就要死了，要么是還有利用價值，現在小和尚就是后者。

    至于花滿樓，根本不在無花的關注范圍內，若是陸小鳳興許還能換來無花幾個眼神。

    這次講經少林可是花了大心思，連幾位師叔也出山主講，到時場面定然宏大無比。還有連續七天的素齋，每日都有不同菜色，盡皆得了苦瓜師叔真傳。無花娓娓道來，那般盛大場面似乎就在眼前，讓人不由神往。

    無花已看出小和尚不愛那些虛虛實實的話，沒再繞彎子，干脆利落地道：恰好這次講經幾位師叔不愿分心俗物，卻讓我撿了便宜忝為主事，若是法師和花公子不嫌棄，不如讓貧僧招待一二？

    這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少林這些年越發迂腐起來，雖也有些不拘世俗禮法的，卻也受不了少林寺內的氛圍，幾乎都出去掛單去了，或是另尋寺廟掛上少林寺的名頭。

    比如他師父天峰大師便是如此，莆田少林寺自然也是少林寺，論起來原是一家，只不在一處罷了。

    他眼下這般執著想要把小和尚帶去少林，實在是有些著急了。妙僧無花的名聲在少林中無人能出其右，但下任少林主持的位子卻遲遲不見落在他頭上，更有風聲說要擇處處不如他的無相為下任主持，這讓他怎么忍得了？

    若是下任主持不是他無花，那他們數十年籌謀豈不是毀于一旦！

    所以他決不能容忍有人的名聲比他更好，比他更響亮！

    可這個年僅八歲的小和尚，卻做出了八千少林弟子都做不到的事。以往旁人提起少林，必然要說起無花，可現在提起少林，卻都在惋惜釋心不是少林弟子，否則少林威名必然更上一層樓。

    這讓人如何忍受？

    少林寺從把偷學武功退敵的覺遠大師和自立武當派改名張三豐的張君寶趕走之后，就越發沉悶壓抑起來，連少林數百年威名似乎都有些黯淡起來。

    如今少林方丈乃是天鳴大師，與無花師父天峰大師乃是同輩。但天鳴大師天命已高，恐怕是支撐不了太久了，選出下任方丈幾乎是刻不容緩的事。

    他那無相師兄執掌達摩院，最守規矩不過，為人古板迂腐，卻偏偏得了眾人青眼。若是讓他執掌少林，那他豈不是再無容身之地！

    無花心中種種惡毒心思盤旋不斷，面上卻是一派溫和良善：法師愿不愿與我同游一番？這樣的盛況一年只有這一次，若是錯過了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小和尚扣著手指頭，猶豫不決。

    如果無花提出其他要求小和尚肯定二話不說就拒絕了，但去少林寺小和尚手指輕輕摸上自己光禿禿的頭頂，似乎還能觸碰到師父手指的溫度。

    師父講故事時偶爾也會提起少林寺，卻從不多說，每次都是不經意間提起，似乎夾雜著無數復雜的感情。曾經小和尚不懂，但如今的小和尚似乎漸漸可以體悟到，那種摻雜著思念、惋惜、后悔、遺憾和一絲不明顯的恨意的復雜情緒。

    那是師父從不曾提起過的過往。

    但無花這個邀請絕對有詐，幾乎明擺著要給他設下圈套，小和尚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冒險答應。

    花滿樓看出了小和尚的猶豫不決，柔聲問道：你想去么？

    嗯。小和尚悶悶地回答。

    無花自然看出小和尚興致不高，但那又如何呢，最終還不是答應了？

    既如此就再好不過了，花公子與法師不知是與我同行，還是過兩天再動身？無花十分善解人意。

    小和尚有點不高興，悶悶地說：我們自己認路，不用你管了。

    花滿樓適時露出一個含著歉意的微笑。

    無花也露出一個沒關系，小孩子不懂事，但我不能跟他一般見識的笑容，起身告辭。

    小樓被無花拋在身后，陽光落在無花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無花能有什么壞心思呢，只是想和小和尚做朋友而已嘛。

    第25章 上臺講經

    漫山紅遍，層林盡染。

    山上種了大片大片的楓樹，在一片秋風蕭瑟中傲然挺立，招搖奪目。

    少林寺上下已徹底打掃干凈，連大門上的銅環都擦得锃光瓦亮，靜靜歡迎著客人來訪。

    講經的場所并不在少林寺內，而是在寺外另搭講經臺，以便眾多善男信女聆聽。講經臺很大，周圍能容納的人更多，想來開講之時必然盛大無比。

    不過不在寺內講經說法，可不止是因為寺外空間更大，更是因為這一代少林寺，以為女子性屬陰邪，從不許女子進寺。

    但信奉菩薩的，卻是女子居多，布施上香從不手軟的，更是女子居多，故而不得不做此退讓罷了。

    這其中的原因，無花并沒有對仔細對花滿樓和小和尚說明，只是笑著帶他們在少林寺外圍慢慢參觀。藏經閣方丈堂這些地方是萬萬去不得的，自從少林寺《楞伽經》被瀟湘子、尹克西盜走之后，少林寺在藏經閣的看守上更加嚴格，除非守衛弟子，其他少林弟子等閑尚且不能靠近，何況外人？

    果然是千古名剎，氣勢恢宏，不同別處?；M樓真心實意嘆道。

    少林寺以綿延數百年，不知出過多少不世高手、風流人物，更是數次出手救大廈于將傾，稱一句正道魁首絕不為過。哪怕近些年高手頻出，年輕一代譬如陸小鳳、楚留香等嶄露頭角，少林逐漸式微，也絕不容人小覷。

    無花仍然沒放棄與小和尚交好，做足了待客的姿態，不僅說話做事時沒了那股讓人別扭的刻意，更是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然而還是沒能打動小和尚。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是無花一片柔情似水，可小和尚郎心似鐵，絕無動搖。

    花滿樓雖然喜歡把人往好處想，卻不包括被小和尚明確說過討厭的無花，哪怕無花再怎么善解人意溫柔風雅，也沒能改變花滿樓對他的看法。

    身為本次講經的主事，無花還是很忙碌的，不斷有事務需要他經手cao辦。但他仍然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帶小和尚和花滿樓參觀，表面上說是不怠慢客人，實際上來參加這次講經的可不止他們兩個，也不見無花對其他客人這般友善。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這個道理連小和尚都明白。

    但小和尚絕不明白無花到底想做什么，這代少林弟子多達幾千，闖出名氣的卻只有無花一個，按照比例來說也絕不可能，卻偏偏這么發生了。

    無花絕不允許有其他和尚的名聲與他平分秋色，甚至壓他一頭！

    所以他前往江南偶遇小和尚，并順便邀請小和尚參加講經，自然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他早就計劃好的。

    若是小和尚好騙，把他當做知心長輩，那他就能收獲一個武功不弱于葉孤城的助力；若是小和尚不識趣，那就只能給無花老老實實做墊腳石，就像曾經他那些師兄弟一樣！

    雖然不知道無花到底有什么圖謀，但并不妨礙小和尚的警惕。在小和尚眼里，無花基本上把我有陰謀這幾個字刻在臉上昭告天下。

    不過無花雖然不太好，素齋卻不錯，得了苦瓜大師六七分真傳，也已經足夠滿足小和尚了。

    就憑這連續七天的素齋，小和尚就能原諒無花心里的小算盤僅限今天之前。

    吃歸吃，小和尚可還沒忘自己是來做什么的，誰要聽一堆光頭說什么善因善果得證菩提，他可是來調查師父過去的！

    這調查著實有些困難，若問有沒有武功高年歲也高的老和尚，那少林寺里可太多了，可這樣的老和尚輩分也高，豈是隨意談論的？更何況，若無隱情，小和尚的師父何必一個人住在山上與世隔絕。

    調查受阻，小和尚并不氣餒，每天樂樂呵呵吃飯睡覺跑出去玩，等著講經正式開始。

    想來無花這般費力將小和尚請來，若是有什么陰謀，也就是在這講經會上了吧？

    兩三天時間轉瞬即逝，到正式開講那日，周遭已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人人都是盛裝出席滿目虔誠，看得小和尚目瞪口呆。

    這樣的陣勢別說小和尚沒見過，就是花滿樓也不多見，頗感新奇。為避開洶涌而至的人流，小和尚左顧右盼，想找一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