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十四)
蕭予綾被關押的地方,是王府的偏院,院內久無人住,十分破舊。 而她所在的這間小屋,更是破舊不堪。屋中一股濃重而嗆鼻的霉味,床上沒有被子和床單,唯有厚厚一層灰塵。就連煤油燈,也沒有一盞。 晚上,風一吹,已經腐朽的門框和窗欞還會發出詭異的聲響。她一夜沒有睡,本是打算坐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上б巫釉饬酥x,她一坐上去,椅子便咔嚓一聲,四分五裂。 她自然是應聲倒地,狠狠摔了個結實,摔得她尾椎骨陣痛。 沒有了精神,她也就懶得爬起來,索性就地抱著雙膝而坐,僵僵的發呆。 心中,十分酸楚,她處處為周天行謀劃,大到政見、小到生活,簡直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伤?,竟然如此對她! 她知道,他處罰她,不是相信香染的說辭,只是礙于眾貴族的情面。 但,就是知道,她才難受! 若是有誤會,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他只是上當受騙了,并非有意如此對她! 可,現下,在這個滿是蛛網、灰塵遍地、霉味刺鼻的破屋中,她找不出一點說辭為他的行為開脫! 她很清楚,他沒有誤會,他只是,把貴族的情面看得太重,而把她看得太輕,太輕…… 或許,她在他的心里,便如同這地上的塵埃,輕輕一吹,就可以了無痕跡。所有所有的努力,在他那里,不過是船過水無痕! 這是第一次,她開始懷疑,這樣的男人,這樣的感情,還值得她去爭取嗎? 值得嗎?值得嗎? 她一遍一遍的問自己,答案,卻無從得知。 只覺得,既然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在一無所獲之前就放棄呢?要是現下放棄,早先的努力算是付之東流了! 她渾渾噩噩的在破屋中度過一晚上,原以為,她還要被關上一段時間。直到,侯府眾人們消氣。 但,第二天的午時不到,門便被打開了。 強烈的陽光照得她有些睜不開眼,也看不清楚來人。 半響,方才聽到來人客客氣氣的說道:“委屈小公子了!王爺有令,令小的送小公子回閣樓!” 聞言,她有些錯愕,原以為他會懲罰她,一直到她肯屈服,或者到侯府派人來說情為止。 沒想到,他竟然早早的放了她出來! 不能怪她沒出息,實在是這一刻她有了甜蜜的理由! 因為他提早放了她,她竟然生出了歡天喜地之情。他這么早放她,是不是說明,他心里面其實是舍不得她吃半點苦頭的? 思及此,她眉開眼笑。 雀躍起身,卻因為坐在地上太久,臀部生疼,雙腿發麻,一下向旁邊歪去。 幸虧那侍衛眼明手快,扶了她一把,才免了她摔跤之苦。 待她雙腳恢復知覺,她方才笑道:“王爺在哪里?我要去見他!” 侍衛一愣,答:“小公子,您還是回去梳洗一下,再面見王爺吧!” 聞言,蕭予綾伸手想摸自己的臉,卻看見手上滿是塵垢,訕訕一笑,道:“也好,也好,我先去梳洗……” 說著,她一溜煙奔出破舊的院落。 到了樓閣中,秀荷已經備好了洗漱的熱水,站在門口迎她。 她高高興興走進去,邊洗臉邊夸道:“秀荷jiejie,還是你好,知道我要用熱水……” 說著,她感覺有些奇怪。秀荷好似知道知道她會被放出來一般,難道,是周天行命人通知她的? 可,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地方奇怪…… 是什么地方奇怪呢?仔細一想,沒有看見周炳! 按說,昨夜她被關押是大事,秀荷知道,周炳不可能不知道。但怎么不見他出來迎接她呢?難道,他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不可能呀,他關心她,實實在在的關心她!在這個府中,他怕是最關心她的人。 思及此,她問:“周炳在哪里?莫不是還在睡覺吧?” 秀荷的眼神有些閃躲,支支吾吾的說:“奴婢、奴婢不知道,不知道……” 從未見過秀荷說話結結巴巴,蕭予綾擦臉的動作愣住,心里隱隱有個令她不安的想法,遂冷了眼,道:“秀荷,你雖然是王爺的大丫鬟,但現下已是我的奴婢,最好不要欺騙我!否則……碧流便是你的下場!” 秀荷的臉慘白,嘴唇抖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蕭予綾見狀,忽然提高了聲音,厲聲喝道:“說!周炳去了哪里?” “他、他現下、現下……應該已經出了咸陽城……” 蕭予綾的心咯噔一下,一把抓住秀荷的衣服,咬牙切齒的說:“把話說清楚,他到底去了哪里?” “昨晚……他知道小公子因為冒犯香染小姐而被王爺關押,心中著急……便去找了王爺,請命、請命……” “請命什么?” “請命押送賀禮進京?!?/br> 秀荷的話,對于蕭予綾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她腦袋一陣空白,待回神后,一把將臉帕丟在地上,急沖沖走了出去。 剛沖到屋外,遇到王虎,她不管不顧拉著他,道:“快,快帶我去追趕押送賀禮進京的隊伍?!?/br> 王虎回首看秀荷,見秀荷頷首,這才跟著她,跑到了馬廄中。 棕紅色的高頭大馬載著王虎和蕭予綾在官道上面飛馳,奔了大約兩個時辰,終于見到前方有一群人,打著定安郡王府的旗號。 蕭予綾大喜,忙連聲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命,令爾等速速停下!” 刑風聽到喊聲,回頭一看,見來者是王虎和蕭予綾,忙朗聲道:“眾侍衛聽命,立即停下!” 馬車,終于停住。 待棕紅色的馬飛奔到車隊里,蕭予綾一下跳了下來,著急的喊道:“阿炳,阿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半響,中間的馬車車簾被掀開,周炳施施然下了車,道:“主子,奴才在此!” 蕭予綾上前一把拉住他,道:“走,跟我回去!” 他卻是不動如山,攔住了蕭予綾,問:“主子,我們能走哪里去?回王府嗎?事到如今,王爺能容得你將奴才這枚棋子作廢,而后帶回去嗎?” 蕭予綾怔住,然后低喃:“那我們不回去,你不是說要我帶你遠走天涯嗎?好,我帶你遠走天涯,離開這里,我們不再看他人的眼色行事,去我們想去的地方,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周炳聞言,粲然一笑,道:“阿綾,這是我第一次喚你的名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你若不追來,我或許還會后悔??赡闳缃褡穪砹?,還承諾要帶我離開……這一生,我已無憾,亦不悔!” 感覺到他堅定的心意,蕭予綾慌了神,連扯帶拉的將他往車隊外面拉,道:“不行,我們走,我們走……” 周炳無奈,看向刑風道:“刑侍衛,還請容我與小公子話別!” 刑風有些為難,不敢答應。 周炳臉一沉,道:“難道,刑侍衛希望我不甘不愿的進京嗎?” “你……給你們一刻鐘的時間,快去快回!” 刑風話落,周炳已經拉著蕭予綾往外走,待走到離車隊三十步的距離,兩人方才站定。 “阿炳,你跟我走吧,我們走。聽說成帝也不是個好東西,或許,你……” “那又如何呢?” “你……” “阿綾,你聽我說!” “好,你說!” “昨夜,聽聞你因為香染之事差點被杖責,后來,雖然有鄭大人求情,可卻被個王爺關在了破屋之中。當時,我心急如焚,多么希望自己是個有用之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思來想去,唯有這樣一個方法能讓我成為有用之人,能幫到你……” 話到此,蕭予綾已是潸然淚下,她真傻,怎么會以為周天行早早放她出來是因為舍不得她吃苦!明明,是周炳這個傻瓜,拿他自己和周天行做了交換! 想到這些,她一把拿住了他,說:“阿炳,你還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這么傻?,F在,你跟我走,王爺那里我自有辦法。大不了,我們遠走高飛!” 周炳笑,伸手用指腹擦她的眼淚,道:“假如阿綾是有斷袖之癖的丈夫,我或許還能與你作伴。但,你明明是個婦人,還深愛郡王,若是真與我遠走高飛,你會一生都不開心。而我,也只是個對你無用的閹人!” “不!不是的,你不是對我無用的閹人,你是我的親人,是我的親人。你可以把我當做jiejie,或者也可以當做朋友……總之,你別傻,跟我回去吧!” 周炳忽然長臂一伸,將她緊緊的摟在懷里,道:“阿綾,你如此用心待我,我一定要為你一拼!若是成功,定能讓你得償所愿,像你說的那般,有朝一日,讓郡王的眼中只看到你,而不是曲英,更不是香染!我發誓,我若失敗身亡,我必化為鬼混,陪你左右,不容許他人欺負你。我若是成功,我必要使出渾身解數,將侯府眾人給你的屈辱加倍奉還!” 此時,蕭予綾已經哭得有些哽咽。她好慚愧,真的好慚愧,對周炳,她的心思一直不單純。 當初救他時,是因為覺得他眼中的光芒,不是常人所有,預感有朝一日能利用到他?;蛟S,他會變成她的示瞇明,而她會成為幸運的趙盾。 就在昨天傍晚,聽到他的提議,她還曾心動過,想把他作為棋子送到皇宮里去。 這樣卑鄙的心態,這樣自私的她,卻得到他的全心對待,她真的好慚愧! 她搖頭,不斷地搖頭,傷心哽住了她的咽喉,淚水遮住了她的視線,她唯有搖頭…… 如何對他說,她對他其實不好?一點也不好,甚至還因為周天行對她的冷漠而遷怒于他,將他暴打一頓! 如何能對他說,這個用美人送賀禮的小人伎倆,便是她想出來的! 如何能對他說,這個世界上其實就沒有人對他無私關懷過,更沒有人值得他犧牲他自己去保護! 這些,她都說不出口,她深呼吸,總算是平復了不斷地抽噎,道:“阿炳,你莫要犯傻,我不值得的。我對你并不好,我和曲英,和侯府的那些寵姬都是一樣的,都是一樣的,你別犯傻……” “不,你不一樣!至少,如果是她們,如果騙到了我心甘情愿,便不會追來。你不一樣的!” 蕭予綾見說不通,索性死死拉著他,想將他帶著遠離這里。 哪知,他朗聲道:“王虎,還不快速速過來將小公子帶回王府?” 王虎聞言,趕了過來。 見狀,蕭予綾大驚,還欲再努力,哪知脖頸上面一疼,便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她已經躺在了王府閣樓里的床榻上面。 記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她一下坐起,大聲喊道:“阿炳,阿炳……” 秀荷聞聲而來,答:“小公子不要再傷心了,此時,周炳早已經在千里之外了,怕是到了明后日,就能進宮面圣了……” 聞言,她渾身顫抖! 他才十五、六歲,十五、六歲呀! 即便是個閹人,也還是會有很多快樂。若是在她原來的世界里面,他應該還是一個學生,一個疼了、餓了可以在mama和老師面前撒嬌的孩子! 孩子呀,一個孩子!她蕭予綾做的是什么孽,竟然把一個孩子的一生活活斷送了! 眼見她難受,秀荷長嘆一聲,道:“聽王虎說,周炳曾請他帶話給小公子?!?/br> “他說了什么?” “他讓小公子莫要傷心,他本就是個閹人,皇宮或許是他最好的去處。他窩窩囊囊被人欺凌了十五年,若是能得到陛下寵愛,也算是能夠揚眉吐氣!所以,他并沒有丟失什么,反倒可能會得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榮華富貴!” 蕭予綾明白,他這番話,不過是為了安慰她。他的性子善良,不愿與人爭執。所以,才會被侯府眾人欺凌! 如此的他,竟然為了她,走進了暗無天日的地獄,開始忍辱偷生又勾心斗角的日子! 秀荷見她還是不開心,有心為她開解,忙道:“對了,忘記恭喜小公子了!” “恭喜我?我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王爺剛才特意命人送來綾羅十段,說是,小公子既然叫做予綾,那便讓人如其名!” 聞言,蕭予綾哈哈哈笑了,笑得眼淚都掛在了眼角,方才說道:“好,好得很,王爺真是懂得憐香惜玉,知道予我綾羅!真是好!” 說著,她掀開被子,利落下了床。 見狀,秀荷想上前阻攔,卻被她冷冷一眼定住。 蕭予綾出了樓閣,直奔周天行的書房而去。 她咚的一腳將門踹開,正在批閱折子的周天行蹙眉,看著她道:“有何急事?如此莽撞!” “綾思及王爺的種種恩情,頓感恩深似海,故來此謝恩,唯恐晚了一步,不能表達我感激涕零之心!” 她的語氣嘲諷,他如何聽不出來? 沉吟片刻,他露出了然的神色,道:“你是因為周炳一事,所以前來質問本王?” “原來王爺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 “大膽!”周天行從來未被人如此指責,難免憤怒,待吼完,方覺得自己的語氣重了些。 一會后,他嘆口氣,道:“周炳是自愿前去的,并非本王逼迫!” “王爺說什么?他是自愿前去的?笑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他這一生,受夠了饑寒交迫,也嘗盡了人間冷暖!不過十五、六歲的年齡,卻比一個五、六十歲的人滄桑!這些經歷,足以使他懂得趨利避害?若不是被迫,怎么會去?” 周天行面上已有不耐之色,道:“本王堂堂一個郡王,難道還要會對你說謊不曾?” 蕭予綾不搭理他的問話,徑直道:“他不但是被逼著去的,而且還是被你我一起聯手逼迫而去的!” “你……” “不是嗎?我表錯了情,獻錯了計。給了你關押我的機會,為了從你手中救出我,他不得不去京城,不得不去……他是被我、被你,被所有的人,逼著去的!” 周天行本該發怒的,可他卻沒有半點怒意,面對蕭予綾諷刺的目光,他有些慚愧,也有些心虛。 暗暗一嘆,盡量放柔了聲音,說道:“今日你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蕭予綾笑,一股腦的說:“怎么?不愿意再聽下去了嗎?可是我想說!” “……” “周炳之于我,便如同我之于你,從來都只是利用,沒有半點真情實意!” “放肆!竟然敢用一個閹人比本……” “王爺何須動怒?在我看來,你或許連個閹人都不如!” “你……” “我怎么樣呢?你想殺了我嗎?難道王爺忘記了?周炳,那個很可能會得到皇上寵愛的閹人,已經在進京的路上了。若是我有個好歹,傳到他的耳里,你覺得他還會一心為咸陽城謀劃嗎?恐怕那時,他不是王爺的匕首,而是刺向王爺心口的利劍了!” “你、你愿說便說吧,今日你心情不好,本王不怪罪便是!” “綾,謝王爺大度!”說著,蕭予綾甚至夸張的做了一個婦人的謝恩禮儀,然后直起身體說:“周天行呀周天行,你知道嗎?我一直一直,將你奉若神靈,覺得能遇上你是上天對我的厚愛,覺得自己必須好好珍惜你、仔細對待你??涩F下才發現,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我的珍惜,更不在乎我的情意。因為,在你的心中,我就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這一刻,周天行有被說中心事的羞惱,也有一種即將失去最珍貴東西的不安。他張了張嘴,想否認,可到頭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卻還是笑靨如花,只是眼中沒有一點笑意,繼續道:“開始時,你以為我有遺詔,所以在我面前處處做戲。那晚你為救我受傷時,并沒有睡著吧?我說的話,你全然聽見了?” 周天行不想承認的,到了這一刻,又不想騙她,只得無比僵硬的頷首。 見他承認,蕭予綾的臉色一白,喃喃自語:“原來真的是聽到了!難怪……后來的好,都是試探吧?待確定我真的沒有遺詔,才會忽然對我轉變態度!” “哈哈哈哈……可笑,我真是可笑!竟然,為了得到你的重視,挖空心思,到頭來,還搭上了唯一一個對我真心的人!” 說著,她就要轉身。 周天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待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脫口便問:“你要去哪?” 她先是一愣,轉而又笑,挑眉反問:“怎么?王爺以為我要離開?” “我、本王……” “王爺大可放心,我不會走的!” 話落,周天行仍舊沒有松手。 蕭予綾還是笑,幽幽說道:“在我們兩人之間,你是枝高不可攀的花朵,為了觸及你,我每天在懸崖峭壁上面行走,走得心驚膽顫,用盡了全力,還險些跌入山底……若是就此退縮,我不是前功盡棄了嗎?前功盡棄,亦或得不償失,這些可不是我為人處事之道!我既然付出了,就一定要有一些收獲?!?/br> 她說完,好似看到他松了一口氣,轉念一想,真是看花了眼,若他會緊張,何至于此? 不由覺得諷刺,又道:“王爺放心好了,我還是你足智多謀的小小執筆郎。還會繼續對你好,甚至加倍的好,好到有一天,即便我不在你的身邊,你還是會想起我。因為那時你會明白,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我那般的對你好!就像,再也沒有人,會像周炳那般的對我好一樣!” 話畢,她拔開了他的手,轉身離去。暗暗對自己說,別哭,別哭,早晚有一天,她會把他雙手奉上的一顆心,狠狠砸在地上,踩在腳上。 讓他,感受到今日她所承受的錐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