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九)
午時,蕭予綾正在補眠,聽聞外間吵吵嚷嚷。連喚幾聲秀荷,欲問她發生何事,秀荷卻不在閣樓中。蕭予綾唯有起身,自行出去查看究竟。 原來是王虎帶著幾個侍從,送了幾批綾羅綢緞,以及幾百銀兩過來。因為不知道要如何安防,所以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 見到燦燦發光的銀子,她先是一喜,轉而疑惑,問道:“這是……” 王虎滿臉含笑,回答:“恭喜小公子,賀喜小公子,此番小公子立了大功,這些東西都是王爺特意獎賞給小公子的!” 聞言,蕭予綾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周天行有此獎賞,便是認同了她的能力,她確實向他證明了自己是有用的人。 但,她畢竟不是他的下臣,他以對待下臣的方式對待她,她又如何高興得起來呢? 見她沒有半點歡喜,王虎了然,從袖中拿出一紫色雕花木盒雙手遞給她,道:“王爺言,若是小公子見到這些賞賜并不高興,便讓我將這東西交與小公子,并囑咐道……” 蕭予綾將木盒接過去,邊打開邊問:“王爺囑咐什……” 待見到木盒中的東西,她的話戛然而止。木盒中裝的是一根色澤均勻、通體晶瑩的白玉簪子,簪身刻有百鳥,簪頭為鳳凰,摸上去十分溫潤。蕭予綾雖然不懂玉,卻也知道此物價值不菲。 “王爺囑咐我帶句話給小公子……”說著,王虎微微停頓,然后一字一句的說道:“投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聞言,蕭予綾幾欲哭泣。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他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回贈她玉簪,不是為了答謝,只是為了情意長久?她潛意識里忽略他所指的情意,也可能是君臣間的情意。 他不過是給了她一個模棱兩可的話,她便有喜極而泣的感覺。直到眾人告辭,她還未從歡喜中回過神來。 一直目睹著這一切的周炳,從角落中走出,幽幽一嘆,道:“主子,容奴才說句話,可否?” 她笑,頷首,道:“你說!” “當年……奴才尚只有十二歲,初入淮山侯府?;瓷胶畲巳诵愿窆詮?,且很喜歡虐待下人,又喜新厭舊。奴才當時年幼,并不知曉這些。初次侍寢后,淮山侯答應讓奴才一家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奴才深信。有一次,他賜予奴才一塊美玉,也曾言及‘永以為好也’!但,沒多久,他邪戾本性暴露無遺,命人把奴才給、給閹了……” “阿炳……” 周炳說著這話,眼中光影閃動,顯然已經陷入了沉痛的回憶之中,對蕭予綾的呼喚至若惘然,繼續咬牙切齒的說道:“奴才被閹之時,身上還佩戴著那個玉,說要與奴才永以為好也的淮山侯就坐在旁邊看著!” 聞言,蕭予綾的臉色變得難看,對他的同情不見,而是惡狠狠的說道:“你想說什么?即便淮山侯傷了你又如何?你是你,我是我!淮山侯是淮山侯,郡王是郡王,怎會相同?” “他們同為貴族,有何不同?” 蕭予綾十分氣憤,因為周炳的話破壞了她的好心情,她一把推開他,道:“你滾,滾到外面去,今天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周炳不動,道:“小公子,奴才說這話,不是為了傷你的心,奴才只是認為,小公子與奴才不同。奴才沒有才學,沒有見識,活該落得此下場!但是小公子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可以擺脫以色侍人的命運!當初,不是小公子告訴奴才的嗎?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蕭予綾提高了聲音,就像是在市口吵架的悍婦般,大聲道:“我不是以色侍人,我是愛他,我愛他!” 喊完,她的眼淚,不爭氣的落下。 周炳見了,十分茫然,喃喃道:“你愛他?愛……” 愛是什么呢?顯然,周炳很困惑,他早早經歷了別人不能承認的黑暗,也消磨掉別人可能會有的正常感情。 他想不通,是什么樣的感情,能令本可以出人投地的蕭予綾,寧愿困死在這棟閣樓里,因為周天行的一句話、一個眼神而患得患失。 他愣愣的看著蕭予綾流眼淚,愣愣的看著她擦干眼淚,然后愣愣的跟著她出門。 不管蕭予綾是周天行的下臣,還是他的女人,得了賞賜,都理當前去謝恩。 所以,冷靜下來后,該盡的禮儀,她必須盡到。 周炳擔心她,卻也害怕她生氣,所以遠遠的跟著她。 她問過下人,得知周天行在前廳中,忙向前廳走去。途中,見到一幫下人搬著大大小小的東西,甚至還有死豬和拔了皮的山羊,不由奇怪,遂攔下一人詢問究竟。 那人雖然看著面生,卻是認得她的,絲毫不隱瞞,當即說道:“小公子還不知道吧?今日王爺請巫師問天,欲討一個好期程,將淮山侯府中的阿英小姐迎到府里!” 轟的一聲,蕭予綾大腦一片空白,好似被人當頭一棒,打得她魂不附體。 下人見她臉色煞白,神情奇怪,忙關切的問道:“小公子,您無事吧?” 哪知,連問三聲,她都沒有反應,兩眼空洞,好似失了靈魂一般。 跟在后面的周炳見狀,上前攙扶住她,對下人說道:“小公子無事,只是連日奔波有些累了!這里有我照顧,你們去忙吧,去忙吧!” 下人們看了蕭予綾兩眼,不再耽誤,紛紛離去。 周炳見她那模樣,心里十分不好受,張了張嘴,再張了張嘴,發現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話來。 倏忽,她掙開了周炳,氣勢洶洶的朝著前廳奔去。 周炳大驚,連忙跟上,欲拉住她,道:“主子,你這是要干什么去?” 她走得更加快,甩開了周炳,連頭都不曾回一下,答:“我要去問個明白,問他為何要娶曲英,既然要娶曲英,今日為何還要贈我玉簪,為何要說那樣的話!” 聞言,周炳發了狠,從后面跑在她前面,兩手控制她的臂膀,低吼:“主子,你別犯傻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定安郡王,而你出身寒門!莫說你只是個男子,王爺他不可能娶你!即便你是個女子,王爺即便許你名份,他也依然可以三妻四妾!你如此沖動,不怕枉送性命嗎?” 他的話,好似一口大鐘,‘咚’的一聲,敲醒了沉浸在夢中的她。 她是女子,周天行能娶她??删拖裰鼙f的那般,即便周天行給了她承諾,也不過是答應給她一個名份。與他是否娶別人,沒有絲毫的關系! 大丈夫,就該三妻四妾,周炳這樣想,周天行這樣想,這個世界里的每個人都這樣想。而不這樣想的,只有她,所以她成了異類! 她的腳定住,不再向前沖,木木的看向周炳,喃喃自語:“對,即便不是曲英也會有別人,除非他非我不可,否則還有別人,還有別人……” 眼見她如此頹廢,周炳于心不忍,卻還是重重的說道:“主子,你醒醒吧,他們是貴族,寒門子弟在他們眼中,不過就是玩物!” 她一把甩開了他,擲地有聲的說:“你聽著,以后不要再勸我,我既然付出了,一定要努力爭取,要是就此放棄,豈不是太懦弱?” “可……可王爺已經要娶……” 不及他說完,蕭予綾已經出聲打斷道:“不是才問天請期嗎?我還有時間,只要最終能令他深愛我,他未必會娶!” “主子……”周炳還想再勸,但是看到她那倔強的神情,還有散發著堅定光芒的眸子,他終是把話咽到了肚子里面,改口道:“那主子,我們回去吧!” 蕭予綾正要回答,忽聽一女子道:“這不是小公子嗎?” 蕭予綾循聲望去,眉頭不由蹙了起來。說話的人身著粉色紗裙,頭頂云髻,斜斜插了一根金步搖,模樣十分嫵媚,且看著十分面熟。 眼見她面帶疑惑,那女子捂嘴一笑,道:“小公子不記得思兒了?” “思兒?” “我乃是香染jiejie的庶出meimei?!?/br> 香染jiejie?蕭予綾很困惑,這名字十分耳熟,但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人來。 “小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香染jiejie曾與小公子有過數年之緣呢,我們,同為阿英小姐的族妹!” 聞言,蕭予綾恍然大悟,真是冤家路窄,到哪都能遇上淮山侯府里的這幫‘貴女’! 自稱思兒的女子,好似沒有看見蕭予綾不愿意多說的表情,自顧自的說道:“今日,王爺請巫師問天,阿英小姐不方便出面,便由我等在場做個見證。沒想到,如此有幸,能碰上小公子。有道是相請不如偶遇,阿英小姐今晚設有宴席,還請小公子賞個臉,能與我等同往赴宴?!?/br> “多謝美意,貴女們為婦人,我若前去怕是不便!” 那思兒柔柔一笑,道:“小公子多慮了,此番宴請小公子,并非思兒自作主張,而是阿英小姐的意思。方才在前廳,思兒已將此意稟告郡王,郡王已然恩準了!” 聞言,蕭予綾身子一僵,周天行竟然準了,他的意思是不是想要她和曲英等人和平共處? 若是尋常,她或許會前往求證,但今天,她受到了太大的打擊,有些負氣的咬了咬牙,道:“如此,便請貴女帶路!” 聽到她答應,本來已經悄悄走開的周炳連忙跟上。 思兒一回頭,見到周炳跟著蕭予綾,先是有些疑惑,轉而又笑了起來,說:“這不是侯爺的愛奴嗎?聽說被趕出了侯府,怎么?想去見侯爺?那就跟著吧,你即便見不到侯爺,也能見到幾位如夫人!” 聞言,周炳的臉煞白,那幾個寵姬和夫人的手段,可不比淮山侯仁慈。 見他這副模樣,蕭予綾心里大抵有數,道:“阿炳,你不用跟了,我去去就回?!?/br> 周炳愣愣的站在原地,看著她和思兒離去,十分不放心,可又不敢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