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第45章 角月 葉知離幾乎是脫口而出:犧牲?! 夏星垂嘆氣道:大概八天前吧,子真主動要求參與清理問川寨的妖魔,結果罷了,今日天色已晚,你若是有心,明日便去懷英谷祭奠一番吧,他是個喜歡熱鬧的,有人去看他,他必定會高興。 葉知離品出了夏星垂話里的親近,這二人畢竟是師徒,情誼自是不淺,他安慰道:盟主節哀。 夏星垂擺擺手,徑自離開了。 葉知離帶著滿心的驚疑回了院內,盛間和陸妄塵也聽到了剛才那句犧牲,臉色都不太好看。 八天前,算算日子,正是宋掌事將他打算結束聯絡使任務的消息帶到仙盟的時候。 這算不上什么機密,外加他又有著那么點風頭,陶子真很容易就能打聽到。 他絕不信陶子真的犧牲是巧合,只是不知道這個犧牲,到底是真死,還是金蟬脫殼之策。 陸妄塵皺眉道:這也太假了,跟趕著去投胎似的。 盛間提議:去查查陶子真生前住的地方? 陸妄塵不抱什么希望:陶子真既然決定犧牲,多半已經準備好了身后事,何況現在人都下葬了,未必能查出來點什么東西。 葉知離乍開始也是這么覺得,可轉念一想,如今辨妖盤普及,仙盟內部肯定要徹查一遍,陶子真是人無疑。 而陶子真是盟主的親傳弟子,地位這么高,就算他心有猜疑來問,陶子真咬死不承認,他也不能拿人怎么樣。 那么陶子真為什么著急跑路? 陶子真這一死,反倒更像是引他們去查。 如果當真如此,他這次回到仙盟,就是落入了一個更大的圈套。 這種摸不著頭腦、完全被動的感覺太讓人無力,他甚至想干脆去魔界問問妖魔的尊上到底要做什么,難道是單純喜歡耍他玩? 他下意識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啜了一口,喝完后才想起來里面本該是空的。 他側目看去,茶壺手柄的方向,正沖著盛間。 盛間。 對,妖魔本是想將他生擒去魔界的,數次未能得手都是因為盛間在場,奚樂也說過,她早想找他救樓景同,怎奈盛間一直跟在他身邊。 按情理來講,如果沒有盛間,他可能早就被妖魔抓去,盛間是他的恩人,他該心存感激。 可除了感激外,他更多懷有的卻是一種煩悶。 尤其想到剛剛夏星垂邀盛間來仙盟,盛間竟然真有答應的想法,那股子煩悶便愈加濃厚。 這天下,唯獨盛間一人的情意,他不愿意承,也承不起。 他將茶盞放置桌面,連同關于陶子真的猜想也一同咽了回去:妄塵說得對,陶子真既然是聽到消息選擇犧牲,必然早就收拾好了一切。 盛間聞言看了他一眼,卻終是什么都沒有說。 陸妄塵撐著下巴:那怎么辦?線索就這么斷了? 葉知離:仙盟這么大,妖魔肯定不會只有陶子真這一個臥底,我們可以從陶子真的人際關系著手。 陸妄塵:有道理,此事宜早不宜遲,我這就去查一查。 葉知離起身攔道:不然還是我去吧 陸妄塵將他往座位上一按:仙盟認識我的人不多,而且我修為比你高,你就等我消息吧。 陸妄塵顯然是個實干派,說要去查,身影一閃便消失在了院墻邊上。 還是個不愛走正門的實干派。 待陸妄塵連氣息也徹底不見,盛間開口:你 憑著對盛間的了解,葉知離估摸著對方已經猜出他的想法,于是也不等盛間說完,干脆地出言打斷:你準備什么時候回玄澗閣? 空曠的小院里就剩了他們兩個,其余活物只有清池中的幾尾錦鯉,聽不懂人話也不通人性,完全不曾察覺空氣中氣氛陡然的變化,只知道歡暢地擺動尾巴。 見盛間沉默不語,葉知離追問道:盟主問你時,你是不是考慮答應。 反正已被看了出來,盛間如實道:玄澗閣有姬踏雪坐鎮,不缺我一個。 葉知離語速都快了些:我便缺你一個了嗎? 他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隨便換了誰來他都不會是這種態度,可面對盛間的時候,總是會帶上點脾氣,而且脾氣越來越大。 他從小就被教導要知恩圖報,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對別人好,不能辜負。 可盛間想要的,他不能給、也不愿給。 所以每當盛間試圖向他靠近一步,他都感覺身遭的空氣被再次擠壓,連呼吸都困難。 他抬頭看了眼漸沉的夕陽,暗自吐出口濁氣,將胸間的煩悶重新壓下,轉而換上慣常的平和。 盛間 盛間一見他這副表情便察覺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我去查一查陶子真死亡的具體原因。 葉知離語氣加重:盛間! 盛間往外走的步伐硬生生頓住,卻是不肯回頭看。 面對盛間的背影,葉知離坐在圓凳之上一動不動,只有聲音幾近嘆息:盛間,你別這樣你為什么不能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 盛間垂在一側的手掌緊緊握了起來:仙盟現在很危險。 葉知離:有辨妖盤在,我身邊藏不成妖魔,而且夏星垂看重我,等我升進內門,身邊的防衛也會提升,再不行還有陸妄塵,他也會陪著我。 盛間猛地轉身,話里摻雜進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為什么陸妄塵可以? 葉知離平靜道:因為他從來都是我的朋友,而你是我早該一刀兩斷的舊日愛人。 朋友?盛間想起陸妄塵自出現以來的種種,以及今天那條梧桐路邊的對峙,忍不住道,可他卻不只想當你朋友。 葉知離下意識呵道:你在胡說些什么! 盛間無聲一笑,目光復雜:你不信便將他叫來,看他敢不敢承認。 葉知離被盛間篤定的表情弄得一愣。 不至于吧 他與陸妄塵認識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是和盛間一起去的煉山,如果說是這輩子,那他們在相處了沒多久,怎么就不只想當朋友了? 他正想著,眼前的光線忽然變暗,盛間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過來。 他本是半背圓桌而坐,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撐著桌面,而盛間將他撐在桌面上那只手掌溫柔地握進自己掌心中,將被冰涼桌面沾染的寒意盡數驅散。 緊接著,他看到盛間緩緩矮下身來,竟是以仰望的姿勢,自下而上地凝視他。 至少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他試著用力抽回手,卻沒有抽動:陸妄塵那邊我會去講,你別轉移話題,我們現在說的是你。 夕陽從盛間身后斜斜照來,原本俊美無儔的面容因為逆光變得不太真切,懸在腰間的從夜也挨在了地上,拉出了一條細長的影子,像是放下一身的傲骨與尊嚴般,盛間的呼吸變得有些沉重,近乎祈求道:那你就當,可憐我 葉知離從未見過盛間這副樣子。 元衡劍尊劍慟九州,從夜可劈山填海,倒轉陰陽。 這個人仿佛生來就該站在世間的絕高之處被眾生崇敬,現在卻僅僅因為想留在他旁,竟就在這么一所再普通不過的小院里,求他可憐 盛間那雙原本目空一切的眼里,此刻全都是他。 葉知離喉結一滾,在說話的瞬間想到了舊日的一個場景。 還是在六羅門的時候,他熬了許多日夜去學一個非常難的角月陣法,卻是怎么都攻克不了。 包括宗湘靈在內,所有知道他在學習角月陣法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說他不可能學會。 盛間也安慰他循序漸進,沒必要太著急。 他上了勁,說肯定能研究出來,如果他真的在這幾天成功,盛間就要答應他一個條件。 盛間說好。 那時的他已經被打壓的自卑、患得患失,卻還對盛間抱有最后的期望。他說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次,比如讓盛間不要再去理會一個人。 他又苦熬了一段時日,差點炸毀自己一條胳膊,終于將角月陣法設置成功。 這世上能學成角月陣法的人可謂了了,而他卻顧不得自己取得了怎樣的成功,將思路記載手稿上后就去找盛間討要他的獎勵。 他笑著仰頭對盛間說,我學成了。 盛間說,真厲害。 只字不提承諾。 他心沉下去一半,鼓起勇氣主動問,你答應過我,不再去理會 他看著盛間那雙沉靜的眼睛,被拋下的惶恐再次將他包圍,他不敢去賭自己和六羅門誰更重要,臨到嘴邊的名字怎么都說不出來。 盛間難道就不懂嗎? 盛間肯定懂。 可盛間知道他學成后卻沒有明顯為他高興的喜悅,也不肯主動談及獎勵,在他說到時又是如此沉靜,像在看一個任性的小孩。 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在盛間的眼神下全數潰散。 他到底是什么都沒敢說。 葉知離從回憶中抽離,時過境遷,二人的姿勢和地位卻是完全調轉了。 他可憐盛間,盛間又何曾可憐過他。 他目光沉靜,一如往日的愛人。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風水輪流轉,出來混的都是要還的。 感謝在2021050820:42:04~2021050920:42: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山林有木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46章 賞月 是夜。 葉知離換了身方便行動的勁裝,往陶子真的住處潛行而去。 眼下已過子時,就是最熱鬧的長街也歇了燈,白日里流光溢彩、恍若天宮的仙盟整個安靜下來,沉睡在滿月的清輝中。 雖然仙盟內十二時辰都有人巡邏,但從一個內門弟子的住處,到另一個內門弟子的住處,這段路葉知離走得還是比較順暢的。 他此行沒有叫陸妄塵,更沒有叫盛間。 傍晚時分盛間曾篤定陸妄塵對他有超過朋友的想法,他仔細回憶了一番,陸妄塵本來就是有點輕佻的性格,嘴上是喜歡占點便宜,但要說真喜歡他,好像不至于。 可盛間也不是無理取鬧之人,雖然陸妄塵總喜歡與之作對,但盛間總不會因此就空口污蔑。 若是冒然去問陸妄塵顯得有些唐突,不問清楚他又不好去接受對方的好意,得找個機會試探下。 普天之下,唯情債難還。 他和盛間不就是因為那點子上不得臺面的情情愛愛糾纏至今嗎。 他晃了晃腦袋,現在一想到盛間就覺得頭疼。 哪怕盛間放低了姿態想要留下,他還是拒絕了。 只不過一如既往的沒用,盛間沒有半點走的意思,說句死皮賴臉都不為過。 天知道他有多懷念從前那個清冷出塵不可一世的元衡劍尊。 不過是人都得要三分顏面,他拒絕的次數多了,就不信盛間還能堅持多久。 就這么一邊想一邊走,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葉知離無驚無險抵達了陶子真的住處。 作為仙盟盟主的親傳弟子,陶子真的院落竟和他的差不多大,看來夏星垂給他的待遇著實不錯。 他沒有耽擱,直接去了陶子真的書房。 陶子真是八天前去清理問川寨妖魔,五天前出的事,直到昨天遺體才被運回下葬,所以屋里的東西還沒怎么動。 書房里的擺設規規矩矩,空氣中還帶著點久浸未散的藥香。 如果陶子真要故意留給他點什么東西,肯定不會放在太過明顯之處,但也不至于讓他發現不了。 他從書房找到藥舍,又跑進了陶子真的臥室,終于在雕花木床的底下摸到了一個隱蔽暗格。 果然。 陶子真早有準備。 他在旁邊取了根棍子將那暗格打開,幾息之后,見沒有什么機關暗器,這才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 暗格里面放了幾封書信和一幅畫軸。 書信這東西一看就知道得讀上很久,他如今是自己一個人偷偷溜進陶子真的住處找東西,還沒心大到在犯罪現場直接去細細研讀。 不過畫軸一眼就能瞄個大概,本著好奇,他拆開了畫軸上纏著的紅色絲綢。 這是一幅人像畫。 而畫上,正是他從前的模樣。 今晚分外明亮的月光透過大開的窗戶照進屋內,畫軸明顯經過了精細裝裱,觸感既涼又滑,葉知離面無表情地與畫中人對視,明明有著八分相像的面容,卻在此刻變得分外迥異。 盛間那里也有一幅他的畫像,畫他笑眼盈盈,劍挑桃花,溫情而繾綣。 畫能呈心,你心中是何感情,畫出來便是什么。 可盛間怎樣畫他,他都能理解。 陶子真的這幅畫上,天光正好,他半身站在河中,手掬清水似是要潑向畫外,暢快又自然。 若非他熟悉盛間筆觸,甚至會以為此畫亦出自盛間之手。 他在看到畫軸的時候便已有了上面是自己的心理準備,可他原以為會是張冰冰冷冷的肖像,卻不料竟是暗藏了隱約的情愫,反倒讓人更加不寒而栗。 葉知離斂了斂神色,將畫軸重新卷好,隨著書信一同放進了儲物袋內。 如果真有寫什么線索,一定在這些書信當中,只是時辰不早,他該回去了。 他找到進來時的那面院墻,腳下一蹬,勁瘦的腰向上使力,一個翻身干凈利落地閃了出去,在外面的青石磚上躬身站穩。 巷里靜謐非常,圍墻的陰影下只有他輕而快的腳步聲。 當他后腳剛邁進光亮的范圍,像是等了他許久那般,一個身影從旁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好巧。 有人! 他腳步頓住,俊眉向下輕輕一壓,眼中升出滿滿防備,手也悄悄恰起法訣,隨時準備喚出留仙。 他緩緩轉過身,來人身穿比白日里簡便不少的水綠外衣,一手負在身后,臉含笑容,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頗有些玉樹臨風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