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酒樓的小二布巾一甩,動作熟練地收拾殘局,嘴上連連道歉。 姚烏搖著扇子,動作優雅:平澤鎮民風淳樸啊。 * 他們來到平澤鎮時日頭就已經偏西,再來來回回一折騰,只一頓飯的功夫,天就徹底黑了下來。 平澤鎮只有一家酒樓,也只有一家客棧,碰巧兩家開在對門,四人聊完之后便去了客棧休息。 葉知離例行打坐修煉結束,吐出胸中一口濁氣,來到窗邊望向長街,今夜無月,路上也沒有亮燈,放眼只有漆黑一片,小鎮白日里還算熱鬧,現在卻是連一聲蟬鳴都聽不見,顯出些耐人尋味的凄涼來。 他沒有再看,關好窗后就躺回床上。 可能是在飛舟上飛了太久,到鎮上又看了那么多的文書,他很快便合眼睡去,迷迷瞪瞪地做起夢來。 那是他還在六羅門時的事情。 盛間平日里除了守衛一方太平外,多少還要管一些六羅門內的雜事。 可一來盛間懶得去管,有時候又太忙,葉知離就會幫忙處理那些文書。 有次盛間外出斬妖除魔,門內又偏偏出了許多事,文書堆了一書案。 葉知離算著盛間歸來的日子,熬了一整個日夜去處理那些文書,就為了待盛間回來后可以多休息休息,二人也能有更多相處的時間。 他一邊批改,一邊等,好容易在隔天的黃昏時分將人等了回來。 他見到那人身影邊想迎上去,結果還不等他動作,就聽見六羅門小師妹的聲音。 小師妹以門內弟子劍道上有問題為由,想請盛間去教導。 而盛間只看他一眼,連院門都沒踏入,轉身便跟著小師妹走了。 彼時他手中的筆尚未放下,積攢的文書還剩最后一摞。 卻是再也不愿意批下去了。 葉知離胸中蘊著火氣,將筆一扔,也出了院門。 他打算去看看盛間到底要去教點什么。 結果他前腳剛踏出院門,門外的景象陡然一轉,變成了六羅門的大殿。 大殿一改往日肅穆,滿目全是鮮亮的正紅,燈籠高掛,喜氣連天。 盛間與一位蓋著紅蓋頭的女子握著綢緞兩端,迎面朝他走來。 盡管女子未露出面容,他心里卻是明白,那人就是剛剛將盛間叫走的小師妹。 不對。 這不對。 盛間無數次在他和六羅門之間搖擺,但無論發生什么,他都相信盛間心里愛人的位子上,只有他自己。 盛間不夠愛他,卻并沒有愛過別人。 這也是他能熬幾十年的原因。 他是在做夢。 葉知離仔細回想,盛間確實被人叫走過,可他卻從來沒跟上去。 這夢實在太過古怪,處處都帶著詭異,他猛地咬了下舌尖,口腔里登時充滿了血腥味。 可他卻沒有如期醒來。 第13章 夢魔 周遭鑼鼓嗩吶響個不停,他見過的沒見過的人都聚在一起,滿臉喜氣地為這場期待已久的婚禮互相道賀,就連撲鼻而來的炮仗味都是那么真實。 如果他對盛間有一絲懷疑,或許就真的發現不了。 口腔仍在傳達著刺痛,他皺眉喚出佩劍,手中一沉,竟是留仙。 眼見盛間朝他越走越近,他翻轉手腕,毫不猶豫地向留仙注入靈氣。 劍身兩面間和離二字泛出冷光,轉瞬間蔓延至劍尖,又由劍尖傳于地上,明黃色的清波以奔雷之勢向著四周襲去。 巨響之后,大殿被攪得天翻地覆,桌椅板凳掀了一地,那墻壁正當中的大紅喜字也碎成兩半,砰地將剛被蕩過去的盛間與六羅門門主齊齊壓在地上,一時哀嚎四起。 在滿目的煙塵當中,有人從殿門口逆光而來。 葉知離抬眼看去。 那人一襲月白勁裝,擺繡祥云金紋,眉眼凌厲,額上印記若隱若現,像是剛剛從戰場上回來,渾身都是濃重的血腥味。 竟是又一個盛間。 他抬手便是一道劍氣,盛間動也不動,任憑劍氣將自己穿心而過,口中吐出一口血來。 盛間不管不顧,只滿目復雜地注視著他,問道:你恨我嗎? 向來好脾氣的葉知離也終于生出些薄怒,冷冷道:何方妖魔,速現真身。 大殿中響起一聲輕笑,其他所有的人或物,連帶著滾起的煙塵都統統被定格。 葉知離持劍胸前,警惕地注視著前方。 盛間被一股黑氣包圍,漸漸化成了一個身披斗篷,頭戴面具的黑衣人。 那面具無眼無口無鼻,活像糊著團薄厚不均的白色污泥,正中央用朱筆描著一只蝴蝶,隨著污泥的晃動不停展翅。 葉知離沉聲道:原是夢魔。 夢魔又笑一聲,隨口稱贊:不愧是元衡劍尊前任道侶,你倒是有見識。 葉知離:你困我于此,也是為了盛間? 夢魔搖搖頭,向邊上走了兩步,一只斜在半空的凳子乖乖回正,任夢魔穩穩坐了上去。 夢魔道:我是為了你。 葉知離:為我? 夢魔拍拍手,面具上的蝴蝶飛出一個同模樣的黑影,停在它手心之上:不錯。聯絡使大人,你恨元衡劍尊嗎? 你們成婚數十年,外界竟無人知曉你二人關系,六羅門上下又處處給你難堪,甚至栽贓陷害!而劍尊卻從來不管不問,你的付出,你的委曲求全,他半分都看不到! 你甚至因他而死,而他,在你死后與六羅門更為親密,還差點迎娶小師妹當上六羅門掌門! 而你,好容易窺得天機,知修道法門,一朝又淪落成一個仙盟的外門弟子,被發配至最難最險的玄澗閣。 你不恨嗎? 留仙光芒流轉,盡職盡責地為葉知離圈出一片空地,將試圖擠進來的黑霧盡數絞殺。 他垂眼看著劍身上的刻字,不但沒有動搖,反而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神情無比柔和。 原來在他死后,盛間差點迎娶小師妹當上六羅門掌門嗎? 倒也不錯。 只是不知這個差點,又是差了什么。 半晌后,他搖搖頭,語調平緩地沖夢魔道:你找錯人了,我不恨盛間。 他從來不恨盛間。 恨是一種強烈的情緒,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木柴劈啪作響,時不時帶著火星飛濺出來,灼得人一肚子氣。 盛間沒有背叛過他,沒有坑害過他。 盛間只是在門派、好友與他之間,選擇了前者。 他心上不是一團火焰,而是被冷水澆滅后的一地灰燼,只有白煙向上升起,熏得人想要流淚。 他們二人沒什么仇怨,卻也因此像極那浸了水的木頭,再也不會燃起來。 白煙也會很快散去,最終什么都剩不下。 葉知離平靜地看向夢魔,道:可還有別的事嗎? 夢魔察覺他心緒,知他所言并未作假,一計不成,卻也沒有惱怒。 重新打量了一番葉知離后,夢魔幽幽道:有你可知你為何能重生? 葉知離握著留仙的手一緊。 夢魔能侵人夢境,他今日夢見舊事,給了夢魔可趁之機,對方知道他真實身份很是正常。 可夢魔卻又說,知道自己重生的緣由? 他穩住心神,遙遙看向夢魔面具上的那只蝴蝶:為何? 夢魔大笑出聲,蝴蝶翅膀也越扇越疾,面具上的爛泥跟著簌簌抖落在地。 你重生 眼見夢魔要說出真相,大殿忽然從穹頂開始塌陷,地面裂出許多道縫隙,自遠而近朝他腳底飛速伸展而來。 他御劍騰空,不斷避讓著從天而降的碎石。 地面之上,所有紅色的景都漸漸模糊,夢魔的身形逐漸扭曲成一條黑色細線,最后消散在了空氣里。 天光越來越盛,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擋在眼前。 當白光將他吞噬的同時,他終于回到了平澤鎮的客房中。 縈繞的血腥味終于散去,代之是令人心安的檀木香。 夢里出現了三次的人正站在他床頭,微弱的燭火隨風搖擺,勾勒著那雕塑般的側臉,額上印記淺淺浮現出了個影子,顯然是剛剛動用了靈力。 葉知離終于在那雙眼里見到了波瀾。 他晃晃仍舊有些昏沉的腦袋,撐著床板坐起身:劍尊怎么在這兒? 盛間去為他端來一杯茶水:察覺到有妖魔氣息,過來看看。 葉知離確實有些渴了,道謝后就一口氣喝下半杯,這才解釋道:我遇見夢魔了。 盛間既然能將葉知離拉出來,自然也知道是什么妖魔在作祟:它為何事尋你? 葉知離也迷惑了下。 夢魔一直在問他恨不恨盛間,后來又說起他的重生,結果答案還沒說完,他就給盛間叫醒了。 夢魔到底是來做什么的? 他不太確定道:好像是為了挑撥離間?不過我來玄澗閣這么些天,這夢魔怎么這時候來。 盛間的目光隨著葉知離太陽xue附近的一滴汗水,轉而落在微微緊繃的下巴上。 還是那么瘦。 它們進不來玄澗閣。 葉知離揉了揉額頭,他本就是和衣而臥,下床去桌邊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他怕是還沒清醒過來,玄澗閣這么多高手坐鎮,又輔有守山陣法,夢魔是怎么都無法入夢的。 簡短的對話結束后,二人陷入沉默。 客棧的客房很寬敞,家具卻是少的可憐,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柜子,再無其他。 風透過不知何時打開的窗戶吹進屋內,將燭火吹得搖搖晃晃,墻上二人的影子一坐一立,顯出點難以察覺的曖昧。 葉知離用余光看向盛間,卻見對方也正在看他。 他出聲道:多謝劍尊出手相助。 盛間:無事。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葉知離第一次覺得,原來跟盛間聊天也挺難的。 外面天色還黑著,一點亮的意思都沒有,他也沒什么事,倆人總不能在這兒干瞪眼一晚上。 劍尊,夜還長,不如 他話還沒說完,街道上忽然響起一聲呼喊。 站??! 那聲音不遠不近,卻是發自二人都熟悉的徐宋。 葉知離和盛間對視一眼,一齊沖向街道。 與此同時,隔壁住著的姚烏也跳了出來,三人共同往徐宋方向趕去。 鎮子不大,三人速度又快,轉眼間便跟到了徐宋身邊。 徐宋又驚又喜,指著前方道:妖魔! 葉知離定睛看去,就見一個常人身量的布衣男子,正背著個大麻袋,腳下踩著黑氣,頭也不回地拼命逃竄。 四人越追越近,那妖魔終于被不知誰的一道劍氣堵了前路,一拐彎進了巷子,又因閃得太急,頭撞在了墻上,麻袋滾落在地,里面卻是露出一個尸首分離的死人來。 徐宋看一眼麻袋,擼起袖子向前邁出一步:我吃得太飽出來遛個彎,碰到這小子背著麻袋鬼鬼祟祟,果然是妖魔! 葉知離看了眼反手拔劍的徐宋,也不知道該不該夸上兩句。 妖魔的事就交給徐宋,他更關心麻袋里的人。 那人離他挺近,也就兩步的距離,看穿著打扮像是一個修士,只是這臉,卻好像在哪兒見過。 姚烏手上仍是搖著扇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妖魔,嘴上不忘提醒道:抓活的,我帶回去研究研究。 徐宋剛要說好,妖魔旁邊的拐角忽然冒出一點火光。 酒樓見到的那個害羞姑娘舉著個燭臺,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她身上還披著白日里的那件衣服,滿臉都是茫然。 那妖魔也是他們白天見過的人,長得普普通通,在人群里看過就忘,它一個翻身站在了姑娘身后,利爪扎破人類的手掌,混著濁液滴落在地,妖魔的氣息終于從它身上散發出來。 別過來!再過來我殺了她! 那本就沒什么大用的燭臺滾落在地,好在修士耳聰目明,在這種環境下也能看清。 那姑娘雙手抓著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怎么用力都撼動不了半分,只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盛間,無聲間寄出了滅頂的希望與崇拜。 第14章 星河 那妖魔以姑娘性命為要挾,試圖讓四人放它一馬。 茫茫黑夜中,妖魔極力呼喊,而姑娘始終沉默,只無聲望著盛間淌下熱淚。 盛間可以將妖魔凍住,但妖魔的爪子離姑娘的脖頸太近,但凡有半點差池都救無可救。 葉知離暫時將注意力從尸體上移開,緊緊盯著妖魔,這時,四周偏偏又漸漸傳出些雜亂的響聲。 夜太靜,鎮子本就不大,人又少,可能平時攙扶幫襯慣了,鎮民被這處的動靜吵醒后,紛紛披著外衣舉著火把走了過來,想看看是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那接連而至的燈火將對峙雙方照得越來越分明,鎮民見是姑娘被妖魔挾持,個個慌亂不已,吵鬧建竟開始朝著四人跪下。 求求仙人救救小惠吧! 小惠自幼父母雙亡,家里就剩她一個了??! 原來這位姑娘叫小惠。 請愿的鎮民越來越多,妖魔像是看到了希望,終于停止怒吼,開始與四人講條件:我知道平澤鎮外有玄澗閣弟子把守,你們不許跟來,等我安全離開,自會放了她。 不許四人跟,還要安全離開弟子的包圍把守,就算真放妖魔離開,小惠也未必活的下來。 妖魔帶著小惠慢慢往大路上靠,再多走幾步,可能真的就要讓它跑了! 葉知離情急之下拽了一把盛間的袖子,眉梢一動,給盛間遞了個眼神。 見盛間微微點頭,他故作震驚地看向妖魔背后,大聲叫道:姬閣主!你怎么來了! 姬踏雪?! 妖魔下意識向背后投去一眼。 與此同時,盛間凝神將妖魔的尖爪凍成了根冰棍,以防萬一,就連小惠的脖子上都凍了一層堅實寒冰。 葉知離在盛間動手的瞬間便持著炎朱沖了上去,待妖魔察覺不對再回頭時,泛著冷光的劍身已經沒入了它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