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徐宋頭也不抬,隨口道:妖魔橫行,人間有難,我等修士自然要護衛百姓,來玄澗閣也只是恰好走到這兒,便在這兒待下了。 葉知離接著問:那半佛圣人呢? 徐宋終于認清這盤棋已是回天乏術,嘴巴撇了撇,將棋子扔回罐子里,微微仰著下巴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葉知離攤手,滿臉坦然:我是聯絡使啊,這是我的任務,姬閣主已經答應我,讓你們配合我了解情況的。 徐宋自然接到了姬踏雪的準允,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重新在凳子上盤了盤腿,打算和葉知離聊天。 葉知離重新給徐宋倒了杯茶,又跑去找來紙筆,這才讓徐宋開始。 半佛圣人很久前就和閣主相識了,后來閣主建立玄澗閣,他是第一個響應的,徐宋撓了撓腦袋,有點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憋了許久才道,就,半佛圣人是修真界最厲害的佛修,你曉得伐?我們現在坐的地方,原來叫萬鬼窟,是半佛圣人超度了所有冤魂,這才建起了玄澗閣駐地。 葉知離筆下快而穩,滿紙都是蠅頭小楷,齊整有序,連個涂抹痕跡都不曾有。 見徐宋說完了半佛圣人的故事,他又問道:那黑無常呢? 徐宋瞥了眼葉知離的記錄,心中暗道不愧是來當聯絡使的,這一手好字,下次可以找來寫扁。 他喝了口茶,繼續道:黑無常原是萬鬼窟的老大。說是老大也不盡然,為了保護周遭的百姓,她親身鎮了萬鬼窟近百年,半佛圣人來了才解脫,玄澗閣建起來后,也就跟著加入了玄澗閣。 葉知離在紙上落下最后一筆,從語氣到表情分毫未變:那,元衡劍尊呢。 他作為仙盟的聯絡使,玄澗閣的人員資料自是該記錄在冊,可當提到盛間時,心跳仍是不由自主地漏上一拍。 讓他一時分不清楚,自己今天這一問,究竟是為了什么。 徐宋不知道他心里的彎彎繞,仍像剛才一般回答:大約十來年前吧,妖魔襲擊隔壁的離火洲,姚烏和半佛圣人去幫忙了,結果那是次調虎離山,更多的妖魔從墟水洲這邊的裂隙涌出。 我們艱難抵抗之際,元衡劍尊持劍趕到,將妖魔盡數凍殺,自那之后他便留在了玄澗閣,和我們一起看守墟水洲的裂隙。 葉知離筆下一停,遲疑片刻后問道:元衡劍尊乃是劍道魁首,原鎮守中原腹地,怎么忽地來了墟水洲? 那我哪兒知道啊,劍尊雖然不愛說話,但脾氣挺好的,唯獨從前的事你要是好奇,自己去問試試徐宋正說著,忽地向葉知離身后揮了揮手,盛間,小葉子有事問你! 葉知離僵在當場,墨珠漸漸積于毫尖,顫抖著墜下,在宣紙上暈成雜亂無序的一片。 修士五感遠超常人,盛間此刻又未曾隱藏氣息,他察覺到對方越走越近,做賊似地將筆放回筆架,又扯過一張空白宣紙蓋在那堆亂墨上,這才轉身看去。 盛間一身劍袖束腰的銀白衣袍,擺上的暗紋隨著他動作搖晃,如同陣陣海波,周遭是葉知離聞慣了的檀木香。 這熏香還是當年二人未和離的時候他為盛間選的,一晃這么多年,沒想到竟是不曾被換過。 盛間對徐宋道:姬踏雪找你。 徐宋口中說著好嘞,跳下凳子就往院外跑,風風火火的,一轉眼就沒了蹤影。 葉知離拿過個新茶碗,為盛間斟上杯茶。 他重生前,盛間總有許多事要忙,兩人縱是道侶,有時也要十天半月才能見上一面。 沒想到重生后成了陌生人,倒是見得這么頻繁。 他忍下雜念,對盛間露出一個最合適的表情,開口問道:不知劍尊駕臨寒舍,所謂何事? 盛間沒有立即回答,就那么不帶任何情緒地看了他片刻,才從儲物袋中掏出件東西。 那是柄泛著幽藍光芒的長劍,越向劍尖,光芒越盛,寒意也便越盛,一看就知絕非凡品。 償你。 葉知離了然。 這是在說二人在墟水洲時,盛間將他佩劍折斷一事。 劍尊親自登門致歉,他若是不接,就顯得不知好歹,于是笑道:劍尊有心了,葉某謝過劍尊。 他深知盛間脾性,不愛與人交往多言,倒茶也只是基于客套,想著盛間送完劍就會走,沒想到的對方竟坐了下來。 盛間一撩衣擺,脊背挺直地坐在他對面,片刻沉默過后,忽地出聲問道:你為何會平江雨。 葉知離收劍的動作霎時一抖,差點被劍身割傷。 盛間看見了! 他與妖魔在野外纏斗時,盛間從他身后而來,人未至,劍招先到,他原以為那么遠的距離盛間并未察覺,可現在看來,對方作為一代劍尊,所察所感,實非自己可以想象。 二十年對世人來說是真真實實的歲月,對他來說卻連一場夢都算不上,只是閉眼再睜眼的功夫。 而他與盛間相處太久,那些愛意的消磨,親經的傷害,通通宛在昨日。 一切都是那么近。 近到他根本沒辦法在此刻坦然地面對盛間,也就并不打算向對方坦白自己的身份。 盛間還在等著他的回答。 葉知離又是一笑,帶著些不清不明的歉意,他本就天生一雙無辜的下垂眼,現下更顯真誠:葉某在仙盟的一位師兄也是劍修,他仰慕劍尊已久,經常會模仿劍尊的招式,葉某無事時也跟著學了幾招。 這世上并沒有什么誰的招式唯有誰可用的規矩,只是可能有人私心里會介意,盛間能有大成,心胸自然不窄,是以不在此列。 葉知離心知這點,沒畫蛇添足地加一句僭越了,不然就是嘲盛間小氣。 盛間喝了口茶,眼睫平靜地忽閃著。 正當葉知離松口氣,以為盛間要走時,盛間狀似不經意道:這茶倒是熟悉。 葉知離一顆心再次懸了上來,以往二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是他泡茶給盛間喝,盛間又是問劍招,又是刻意提起茶的味道,莫不是發現了什么? 他也端起茶碗抿上一口,待溫度適宜的茶水滾過喉嚨,滑進肺腑,這才穩住心緒,答道:姬閣主送的,或是劍尊從前喝過。 盛間向來沒什么表情,面上還是那副亙古不變的疏離,讓人窺不到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盛間不再說話,葉知離也秉持著多說多錯的原則,一同安靜品茶。 不知過了多久,眼見盛間的茶碗已見了底,出于禮貌,他便提起茶壺,想為對方再添上些,盛間右手一抬,做出了個制止的動作。 這便是要走的意思了。 葉知離因剛才盛間關于茶水的突然一問提起警惕來,見盛間動作也沒有放下心。 果然,盛間再次開口。 只是這次不再是發問,而是解釋。 我來玄澗閣,是為人報仇。 葉知離不解,難道是六羅門的門主死了? 他現在的身份與盛間僅為三面之緣,不好多問,也不愿多問,聞言只是恭維道:劍尊乃是重義之人。 盛間抬眼與他對視,眸同其人,如山如海。 山是險山,難見山頂風貌。 海是遠海,難解海中真意。 葉知離與這雙眼對上過太多次,早已不抱任何癡心妄想。 他表情沒有任何錯處,神情滿是敬佩,似是真把眼前這人當成什么天上有地上無的仁義英雄。 尊重,又客氣。 盛間不再多言,起身離開了小院。 待盛間的背影徹底消失,葉知離終于將胸中的那口氣吐了出來。 可算是走了。 他苦笑著收拾桌面,只覺這盞茶的功夫,比他死去二十年可要長上太多。 第9章 炎朱 盛間走后,葉知離在原地想了半天。 以盛間的性格,如果只是想賠償,大可將劍送來后轉身就走,哪還會坐下來喝茶。 盛間必是察覺到了什么。 這就牽扯到一個問題,盛間知不知道原來的那個葉知離已經死了。 他當初是死在了六羅門保護范圍外,金丹自爆,劍毀人亡,尸骨無存。除非盛間碰巧路過那片山林,不然根本發現不了。 無論盛間以為原來的他是失蹤還是死亡,見到他與原來的葉知離容貌有八分相像,而且還會用平江雨,總會多留一份心。 就是不知盛間是誤以為再見故人,還是猜他借尸還魂。 然而無論哪一個,他都不會承認。 盛間簽過了和離書,二人便再無任何干系。 現在說白了他只是個仙盟派來的小聯絡使,混到任期滿后就會回到仙盟,晉升內門弟子,繼續他的修道之路。 而盛間何去何從,是陽關道還是獨木橋,怎么也輪不到他來關心。 他神情漸漸淡下來,收拾完桌子上的東西,便回屋修煉去了。 * 接下來的日子里,葉知離仍然待在小院里,除了日常的修煉外,偶爾陪徐宋下下棋,聊聊天,盛間沒再來過,是以過得好不愜意。 除了不想惹事外,還因為想修養身體。 他身體的原主只是個仙盟的外門弟子,本身修為有限,前些天在郊外能與妖魔打那么久,靠的還是上輩子積累下來的劍招和走位技巧。 雖然看上去沒受什么傷,但其實內里消耗不少,得多養上一段日子。 然而即使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仍能從徐宋越來越來焦慮的情緒中察覺到點什么。 徐宋本來就沒什么心眼,想什么都寫在臉上,這天二人的棋局結束得尤其快。 葉知離關心道:心不在焉? 他今天換了身水藍色的廣袖寬袍,墨色的長發未冠,只用一根木簪簡單挽在腦后,看起來不像御劍飛行的修士,倒更像人間哪個書香世家偷跑出來的小公子。 徐宋還是盤腿坐著凳子,將左手心里剩的幾枚棋子一股腦扔在棋盤上,愁眉苦臉道:這么明顯? 葉知離笑了:你自己照照鏡子。 徐宋聞言還真從儲物袋里掏出把鏡子,對著臉左看右看,看完后將鏡子也丟在棋盤上,將棋局攪得一團糟。 嘴巴都上火起泡了! 葉知離倒是好脾氣,也不在意凌亂的棋局,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地猜上一猜:是因為找剩余的妖魔不順利? 徐宋道:你又知道了。確實是因為這個,閣主派了好些人去查,結果一無所獲。能忽然蹦出來十個妖魔來圍殺你,說明提前蹲了點,可他們一點痕跡都沒查到,這不合常理。 葉知離想起那十個藏在修士體內的妖魔,心上罩起陰云。 怕就怕敵人不知道在哪兒,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沖出來給你一擊。 尤其是離墟水洲這么近,洲城里不知道還藏著多少這樣的敵人,對普通人和修士都是巨大的威脅,也怪不得徐宋著急上火。 徐宋接著問道:仙盟有回應嗎? 葉知離搖搖頭:沒有。只是說會注意。 徐宋:要是能抓一只活的就好了,姚烏還能研究研究,說不定就能發現點什么線索。 妖魔藏于修士體內是新鮮事,只有葉知離遇到過,當他在固若金湯的玄澗閣閉門不出后就沒了蹤跡,更讓他覺得是沖自己來的。 一直躲著根本不是辦法,他提議道:不如我去當誘餌,看能不能引出幾只? 徐宋撇嘴:別介,你現在金貴著呢,真出什么意外,我們可擔當不起。 葉知離也沒強求,他愿意去冒險,奈何玄澗閣的人不配合。 那姬閣主打算怎么辦? 徐宋:閣主打算派人去三若山看看,那邊人跡罕至,地廣人稀,是藏匿的好去處。 葉知離從前沒聽說過三若山,仙盟關于玄澗閣的資料太少,更別提附近地形圖這類機密的東西,姬踏雪照顧他也只是在衣食住行方面,不可能在別的地方給予優待。 他們只是合作關系,而不是同伴。 比起姬踏雪,他倒是跟徐宋相處得很是和諧,已經隱隱成了朋友。 他知情識趣,沒關注三若山本身,而是問起了徐宋:你去嗎? 徐宋喝了口他剛給滿上的茶水,回答道:我不去,我去了誰保護你啊。唉,要是仙盟來的聯絡使個個像你一樣省事該多好,也不用費那么多心了。 葉知離這下來了興致:哦?他們怎么了? 徐宋一拍大腿,顯然是氣極:好家伙,上一個聯絡使一來就問閣主。 他說著跳下凳子,傲然挺了挺胸,模仿道:你們玄澗閣一共有多少名弟子???長老又有多少?守山的和巡邏的是怎么個安排? 葉知離看他那樣,不自覺笑了一聲。 徐宋接著道:你說他這不是討打嗎?黑無常當晚就對他實施了愛的教育。 至于這愛的教育是什么,徐宋沒細說,葉知離卻也猜的到一二。單是靠裝鬼嚇人是騙不到修士的,可黑無常鎮壓萬鬼窟百年,修得了一身幻術 他為仙盟的那位師兄默哀了下,繼續問道:那上上一個呢? 徐宋:那就更過分了!你知道嗎,那天我們本來要去大殿商量事情,結果過去一看,上上個聯絡使在大殿上坐著呢,做的還是閣主的位置,臥冰當即就惱了,他可比黑無常黑心多了,結果你也知道,咳。 葉知離:臥冰是誰? 徐宋:閣主的表弟,這些日子在外面給人當外援呢,不在閣里,你以后有機會會見到的。 葉知離沒再多問。 踏雪臥冰,這名字起的,確實像對兄弟。 徐宋說了半天辛密,發了好一通火,重新坐回凳子上喝起涼茶,問道:提起來就生氣,說點別的,對了,上次劍尊找你干什么??? 葉知離從儲物袋里將當日盛間送的劍找出來遞給徐宋。 徐宋自己就是個劍修,而且還是個識貨的,嘖嘖贊道:好劍啊,不過好端端的,他怎么想到送你劍? 葉知離挑眉道:我在墟水洲時曾被一個帶著面具的男鬼打斷過佩劍。 徐宋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