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鹽 第1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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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ma穿著一件深色大衣,里面是一件嚴肅莊重的黑色長裙,看著就知道不夠保暖。我略一遲疑,取下圍巾給她圍上,她沒有拒絕,甚至微仰起下頜方便我幫忙整理。 管家沒有跟進來,而是在樓下的車里等著。mama隨我進了屋子,坐定后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俊彥,你瘦了許多?!?/br> 我訕訕一笑,不知說什么好,只能給她倒了杯熱茶。 她端過茶杯,矜持地用茶水沾了沾唇,又抬眼看我:“站著做什么?坐下說話?!?/br> 我深吸一口氣,態度誠懇地問:“mama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能有什么事?這么久沒和你見面,聽說你回來了,來看看你過得如何?!?/br> 她的語氣是恰到好處的親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可以用來敷衍:“最近風言風語都傳到我這里了,畢竟是我生下來的孩子,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我總不能不過問,對不對?” 我一言不發,她撫過鬢旁碎發,那雙手保養得極好,白皙纖細宛如少女。 “我年輕的時候也算得上漂亮,經常把男人迷得團團轉。只是手腕跟不上臉蛋,他們雖然喜歡我,終究不長久,所以后來吃了不少苦?!?/br> 她彎了彎唇角:“沒想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生了個長相普通的兒子,卻能讓幾個人死心塌地,弄出這么多事來,真是可歌可泣?!?/br> 我尷尬得渾身guntang,快要站不住,囁嚅道:“mama……” “俊彥,如果早知道你有這種招惹男人的才能,當時我怎么也不該把你放在許家。帶在自己身邊,當個女兒好好培養,說不定現在能帶來更多助力,你說呢?” 我從沒想過,我的親生母親,能夠刻毒到這種地步。 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入我的軟肋。即使我已不會像從前一樣為她情緒起伏,仍然感到一陣悲涼:“mama,別這么說我?!?/br> “做了,就不要怕人說?!彼戳宋乙谎?,“安德烈從小在我身邊長大,我費心培養他二十多年,回國和你待在一起后就變成了那個樣子,我不可能不生氣?!?/br> 安德烈的事成為我和mama之間另一個無法回轉的死結,我低下頭。 “我本以為他能聰明點,沒想到治療也不管用,他成天腦子里想的都是不正常的東西??隙ㄊ撬赣H那邊的遺傳,他們家的人遲早……” mama突兀地截住話頭,她皺起眉,秀美的臉上浮現出厭煩的神色:“這么一看,比起他,還是俊彥你跟我更像一點?!?/br> 安德烈曾經說過,mama讓他在“治療”過程中遭受了許多非人待遇。我抓住她話里的蛛絲馬跡,急急地追問道:“安德烈怎么了?mama,你不能用愚昧的方式對待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問安德烈?別擔心,他是我的兒子,我當然會讓他過得很好,很安全?!?/br> 我停了停,mama說話時笑了下,可那笑容冰冷,令我頓時有種不詳的預感。 “mama,他的確是你的兒子,但不是你的所有物?!蔽业穆暰€有點顫抖,“你知道的,現在你騙不了我,我想查的話很快就會知道?!?/br> “也許我不是個合格的mama,可是俊彥,你也不是個合格的哥哥。原來你還不知道嗎?” mama端坐在那里,她抬眼和我對視時姿態高貴,卻在無形中露出一種殘酷神色: “安德烈瘋了?!?/br> 第208章 “安德烈在哪,你知道嗎?” 我很少如此怒火上涌,強撐著答應mama和她一起去許宅過年,送走她后我讓司機送我回了宋城處。 宋城正在切菜,我隨手將大衣搭在椅背上,站在餐桌旁看向他。 他頓了頓,他眼神閃了閃,隨后動作平緩地放下刀,擦干手上的水:“……你今天見了誰?怎么突然問這個?” 我緊盯著他的每一點反應,此刻心里了然,不由得語氣凌厲起來:“你早知道安德烈進了醫院,為什么不和我說?!” 也許是情緒過分激烈,心口竟被一陣慘痛席卷。 我深恨這個虛弱的身體,卻不想透露出半點軟弱,咬緊牙關質問:“宋城,這件事我一點消息都沒聽到,我不相信這里面沒你的手筆。你以前答應過我,當時信誓旦旦說可以接受安德烈,為什么現在連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我?” 宋城別開臉,我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我也是他哥哥。許家的事你不是不清楚,安德烈除我以外沒有可依靠的人。你這樣做,萬一他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原諒自己?” 他一聲不吭,我攥緊拳頭:“宋城,你為什么要瞞著我?” “原因很簡單。我反悔了,我沒那么大方,我不能接受安德烈?!?/br> 我沒料到宋城的語氣會如此冷硬,他直直看向我,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因為剛剛還在做飯,他沒有仔細打理發型,額發散亂地遮住額頭,卻擋不住濕潤雙眼:“是,我答應過你可以接受他,那時候我想得太簡單了,只希望快點讓你回到身邊,所以什么都能讓步。我也是人,一旦得到就會想要更多,俊彥,我想要你全部的關注,我沒法控制自己?!?/br> 我怔了片刻,宋城的聲線繃得很緊,依舊如往常一般溫和,此刻卻暴露出一點極力克制后的起伏:“我討厭他用弟弟的身份肆無忌憚地博取你的注意力,討厭你總是說你有責任照顧他,你知不知道你對他有多縱容?你們既是兄弟,又能上床,多親密的關系,那我算什么?” 他向我走近幾步,嘴唇顫抖,揚起一個我見慣的溫柔微笑。我愣了一秒,清晰看到他眼里的淚水順著那笑容的邊緣滑下。 “你不欠安德烈什么,他有今天是咎由自取??蔀槭裁茨阋淮未螌λ评??為什么他做了一樣的錯事卻可以被輕易原諒?為什么,許俊彥,我請你告訴我為什么!” 宋城走到我面前,我往后退了一步,他安靜地注視著我,英俊眉宇間閃過痛苦神色。 我想解釋幾句,思來想去不過是幾句干巴巴的“我是他哥哥”,說出來只會刺激人,實在無法開口。 我和安德烈之間的感情復雜而濃烈,哪怕攤開一點點剖析明白,宋城恐怕也無法理解。 我前二十年的人生都在和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弟弟做對比,在我們再次相遇以前,我已經向他身上投注太多目光。 本以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秘密,然而安德烈說,在他孤獨蒼白的成長過程中,他像我渴望他一樣渴望我。 我們曾一樣掙扎著從被掌控的命運中逃開,如今也一樣被母親拋棄。如果沒有相似經歷,感同身受要從何談起? 我沒有原諒安德烈對我做的事,只是對他生不出憎恨。 我的弟弟,代表我所有渴望事物的美麗天使,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緊密的牽絆。只有當他的視線和我相觸,我才能感到完整。 或許我的面無表情看起來足夠冷酷,又或許長久的沉默已經代表了另一種回答。宋城低下頭,緩緩將額頭抵在我肩膀處。 “剛剛語氣有點不好,你不要在意?!蔽蚁肓讼?,還是抬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脊背,平靜地勸道,“我沒有怪你,只是覺得你應該將這種事告訴我,我有知道的權利?!?/br> 宋城伸手抱住我,他低啞地笑了笑,喃喃道:“你不愛他,我明白,也看得出來?!?/br> 我嗯了一聲,為他的善解人意感到欣慰:“你明白就好?!?/br> “可是你也不愛我,我沒法再騙自己了?!彼纬蔷o緊地抱著我,聲音里充滿絕望,我察覺到肩膀處的襯衣被滾熱的淚水浸濕,“俊彥,我終于遭了報應,這是不是你想要的?” “……不是?!?/br> 我輕聲說。 還遠遠不夠。 這條冰冷慘白的漫長走廊,在許多年后仍然會造訪我的夢魘。 我跟著負責人向前走,希望一輩子也走不完,因為我沒有勇氣推開盡頭的那扇門,面對滿地狼藉的現實。 安德烈瘋了。 我安慰自己,mama口中的“瘋”不過是不合她心意。安德烈不是第一次被她送進療養院,他連我不在的那三年都挨得過去,怎么會在短短幾個月內瘋掉? 可當我站在充滿消毒水味的私人療養院里時,我對自己的樂觀產生了懷疑。 這一層是單人病房,寥寥數個寬敞單間,沒有病人家屬,卻有身材強壯的護工來回穿行。 負責人推開門,安德烈坐在病床邊,陽光穿過窗戶落在他身上,他變得瘦弱單薄,皮膚白皙到幾乎透明,藍色的眼睛在光線中澄靜如湖泊。 安德烈沒有循聲看向我,只是靜靜地盯著虛無的某個點。我常常開玩笑說安德烈漂亮嬌艷得像藝術品,此刻他真的端坐在那里,如同一個美麗的雕塑。 即使護工將他的頭輕輕扶向我這邊,他的眼里依舊空無一物。 “哥哥是我世界里唯一的活物,所以最好看?!?/br> 安德烈曾經站在火紅的山茶花里對我如是說,而現在他不認不出我了。 我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大概是,如墜冰窟。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張空白的紙。我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會如此深刻,面對著這樣的安德烈,他曾經的各種鮮活表情卻爭先恐后地浮現在我眼前。 撒嬌,委屈,生氣,高興,使壞,甚至于冷漠。 如果安德烈沒有變成這樣,看到我主動找他,現在應該在抱著我小狗般黏糊糊地撒嬌吧?說不定還要說說宋城的壞話,再得意地夸贊自己一番。 我在他身邊蹲下,低聲問:“安德烈,你還記得哥哥嗎?” “病人沒有反應的?!?/br> 負責人身旁的醫生略帶憐憫地對我說。他頓了頓,又詳細說了一遍安德烈的情況:他只有基本的生理反應,其余的一概不會得到反饋,就像個能活動的植物人——幸好他雖然無神,卻沒有以前那種暴力傾向。 我固執地叫著安德烈的名字,在他面前搖擺手指,試圖晃他的肩膀。我知道這樣很蠢,可還是想試試。 萬一有奇跡呢?萬一他會記得我呢? 藥物過量,醫生這樣解釋導致安德烈變成這樣的原因。 當我問及他們的治療方案時,他尷尬地笑了笑,說他們還在研究安德烈大腦具體病變的情況,所以目前對他進行的是“保守治療”。 “所以說,你們放任他變成這樣,不管不問?”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冰冷,危險,飽含惡意。 “肯定沒有不管不問?!必撠熑说?,“病人的日常起居都有專人照顧?!?/br> “許先生,具體方案是我們和病人家屬商量得到的結果?!贬t生說,“我們團隊跟蹤治療病人好幾年了,請您相信我們的判斷?!?/br> 哦,是mama的意思,她怎么會想治好安德烈?這樣不知反抗的孩子,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慢慢地開口:“在療養院的時候,也是你們‘治療’他的?” “許先生,我們的治療都是受許女士委托,全部過程正規而且合法,不過具體內容簽了保密協議?!?/br> 負責人笑得很官方:“許先生,您放心,我們療養院分布全球各地,國內這家是技術頂尖的幾家之一,質量絕對有保障,很多達官貴人都會委托我們,哈哈……” 我站起身,摸了摸安德烈的頭發,打斷道:“我要帶我弟弟走?!?/br> 負責人搓了搓手:“這個恐怕不行,必須和病人家屬商量,得到她的同意——” 我說:“我也是病人家屬?!?/br> “許先生,您這樣讓我很為難。要不這樣,我現在給許女士打個電話,詢問一下她的意見?”可能是房間里暖氣太足,那個負責人開始掏出手帕擦汗,“這個,家務事,我們一般建議您私下溝通,這不是我們的負責范圍?!?/br> “我沒有問你?!蔽疑钌畹乜戳怂谎?,“只是通知你一聲?!?/br> 第209章 我收拾了一行李箱隨身衣物,宋城剛好打開大門,和正要出門的我面面相覷。 他瞥了眼箱子,臉色灰白了一瞬:“俊彥,你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