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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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出言解釋, 身邊的福桃兒好像見了鬼一般,猛然間朝后退了一大步。 “血、都是血,磚地上都是血!”她揮開顧氏, 整個人朝后站了, 顫著身子囈語。能看出來, 已經是在拼命壓制了。 “福丫頭?”顧氏一眼便看出了門道,側身將孫老頭擋住, 試探著喚她,“快睜開眼, 你瞧地上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啊?!?/br> 大口喘息著, 福桃兒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正對上顧氏安撫緊張的神色。身側的青年更是急地握上了她的手腕。 深吸口氣定下神來,她拂開青年的手,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幻象,眼前這兩個該是大夫,而且看樣子應該是從前認識的。當務之急, 務必先把病治好了, 能搞清楚自己真正的來歷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她凝眉快速掃了眼身邊的青年。也不知是為何, 自醒來后,此人明明悉心守候,一直善意相待??伤娏怂?,就是沒法從那幻境的黑暗悲涼中掙脫出來, 但覺無邊的沉重, 比這蕭索的三九寒天還要叫她不適。 現下的情形, 卻又只能先跟著他, 只盼能快些恢復,再做定奪。 . “您見過這種毒?”聽顧氏這么說,楚山潯心下激動,當即就要她開方抓藥,“不論多貴重的藥材,多難尋的藥引,只要您說了,我就能找來?!?/br> 福桃兒眉心一跳,垂了眸子只安靜地坐著。 “只是在南疆碰巧見過?!鳖櫴铣烈髦?,又將手搭上去闔眸細診,還一連問了福桃兒十余個問題,“這毒確是有解藥,只是……” 印象中的顧氏還從未有這般為難的神色,楚山潯預感不好,仍是小心地問:“可是藥材不好找,還是配方有疑問的?;蛘哳櫞蠓蚺c我們上京,再同太醫院的商討一番……” “先別急?!鳖櫴洗驍嗔怂募闭Z,思量了下,便將她所知的實情盡數說了:“這毒千變萬化,一毒一解,解藥其實不難,難在要根治,唯有找著當時制毒之人。倘若制毒之時未曾一并配了解藥,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把握解清余毒的?!?/br> 三人正是坐在當初救治楚山潯的那西屋里,福桃兒聽了這話,眼光掃過那窗前矮塌,壓著紛亂的光影,緩緩說道:“人各有命,顧大夫您只管開方,只要不比現下更壞,便足夠了?!?/br> 顧氏有些心疼地打量了眼她的蒼白清瘦,心想這丫頭也不知經歷了什么,這性子竟比從前還要淡然沉著。十年前她在南疆治過的那個病人,可是幾入癲狂,最后治好了一半,卻還是搶地自盡的。 “莫慌,萬幸丫頭你福大命大。據老身細查,對你下毒之人,或許是個野狐禪,這藥性至多只入體了十之一二?!?/br> 見楚山潯只是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地立著,顧氏又勸了句:“也是趕巧,十年前南疆的那人病勢太過駭人,解藥的方子老身是一個字都忘不了的。我現在就去開方煎藥?!?/br> 西屋里只剩了他們二人,方才在馬上,福桃兒只能靠著他。到了這處,她還是不習慣和他單獨相處。見他只是一味地瞧著自己,福桃兒起身,突口而出:“中午了,我去廚間瞧瞧?!?/br> 這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望著院落中的枯枝,那股莫名的熟悉再度涌上心頭。 “我與你同去?!背綕∑鹕?,目光哀憐地盯著她的背影,想要上前去拉她的手。 卻在觸到指尖的一瞬間,見她朝前一避,故作生疏地勸道:“我相信顧大夫。大人在城外應是還有軍務,還是速速回去照應,國事重要?!?/br> 楚山潯指尖一頓,就這么看著她轉身離去。在毒性解開之前,他的存在恐怕真的只會對她造成傷害。 同孫顧兩位大夫交代清了,楚山潯立在院子里,看著她同一個廚娘揉面的身影。側臉上的溫和淺笑就像是常人一般,這等短暫的平和,像是驟然回到了過去。 是什么時候呢?是在楚府的那幾年嗎?不是,那幾年她一直自稱‘奴婢’,便是再熟悉,也只能謹小慎微地喊他‘主子’。 他左手握拳,突然悲哀地發現,福桃兒臉上的這種溫和淺笑,他從前是見過無數次的。只不過,竟都是在那最落魄的兩月里。 那時候,她衣不解帶地救下自己,又擺字攤幫工地照顧自己??上?,那時,他滿心滿眼都只有落魄恨意,絲毫也不懂去珍惜。 窗前人影一閃,等福桃兒笑著抬起頭去看時,但見院里枝滿霜雪,檐下的冰珠子剔透生輝,天寒地凍的,卻是好一派質樸幽靜。 . 三日后,盛朝與韃靼締結盟約,雙方互為兄弟之國。以后每年春夏,在北疆十二城設榷場互市,米面食貨價格皆與內省持平,逢災年便由盛朝國庫補給。新汗遞王令與北疆諸部,往后百年再不開邊釁。 平城西北主帥側帳中,一身酒氣的廢汗發辮凌亂,青黑色的下頜顯得狼狽至極。執壺望著眼前戎裝佩劍的青年,他勾了勾薄唇:“老匹夫要將次女與你和親,聽說你竟當廷推拒了?” 強忍住與他怒喝的情緒,楚山潯言簡意賅:“與你何干,新王倒是私下讓我送你上路?!?/br> “沒有解藥?!碧茣涎鲱^又飲了口,酒液順著下頜淌濕領口,“若是我死了,北疆諸部往后再無人敢降你盛朝?!?/br> “那是圣人憂心的事?!背綕∥站o劍柄,恨不得上前一劍刺穿了他,壓下心底的暴怒傷痛,他依計盯著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她中毒頗深,如今在平城的一家醫館里。吃了兩貼藥,現下卻是生不如死,已經有黑血從耳側流出……” “不可能!明明是我親手點的毒?!碧茣戏帕司茐?,震驚地看向他,在確認那眉目神情不似作偽后,他側首星眸閃動了下,沉聲說了個交易,“解藥就在被你們圍下的行帳附近,給了你,便保我性命無虞?!?/br> “在哪兒?!”楚山潯按下滿心狂喜,再次逼問他。 得了方位,他當即不再多留,正要邁出側帳,身后又傳來男人沉聲叮囑:“若已流黑血,這藥一刻也耽擱不得。否則便是能恢復記憶,也要性命不保?!?/br> . 凜冽如刀的寒風打在臉上,馬上的青年卻只是稍稍提了提面巾,揮著鞭子將戰馬趕得如利劍一般。盟約收編之事盡數安排妥當了,他如今只想速速見到那人,解了奇毒,聽她能再笑著喊一次自己的名字。 國仇家恨,黨爭派系,這一刻他都不再關心,只想治好了她的身子,一切重頭來過。 醫館里,今日病患甚少,福桃兒吃了兩日藥情志安定了許多,此刻正陪著顧氏攪面貼餅子。便聽得外頭一個熟悉的男聲,邊喊邊跑了進來。 “找著解藥了,顧大夫!您快來看看?!?/br> 面色焦急的青年風塵仆仆地舉這個盒子沖了進來,長眉凍得有些發白,一身霜雪。福桃兒驟然見了他,那些夢魘影子又紛至沓來,不免就朝后退了半步,甚至抬手輕扶胸口起伏。 這個動作刺得楚山潯心口又是一滯,他忍住想要上前拉她的念頭,速速放了纏枝紅漆木盒,兩步便退到了廚房外。 這般如履薄冰的態度倒叫顧氏也側目不已,暗道這小子倒比從前穩重順眼的多。 “大人是何處得來的藥,不如進來說話?”福桃兒晃晃腦袋,隔著窗戶向外叫他。 就聽門外廊下傳來個悶悶的聲音:“是從下藥之人處得來的,顧大夫,煩勞您多看顧,晚輩遲些再過來?!?/br> 說完話,果然連面都不再露一下,院門開闔聲響起,那人不停留地便離去了。 窗外再次寂然一片,福桃兒雖說叫他進來說話,此刻人走了,到底還是松了口氣。神志一平和下來,她立刻將鍋里焦香的餅子扯了下來,又開始有些好奇,難道那楚大人還真是自己的夫君? “奇怪?!币慌缘念櫴弦呀浤脕淼冻?,將一枚碩大朱紅的丸藥挑開了,仔細望聞嗅察了一番,“不對,這枚竟是治劇毒斷腸枯的解藥?” 福桃兒也湊了上去,見精巧厚重的纏枝藥盒里還有一枚烏黑的方形藥塊。顧氏拿起了,又反復查驗,就這么將近研探了一刻功夫,甚至還放進自己嘴里嘗了一毫。 “欸!使不得?!备L覂黑s忙拿開她的手,緊張道,“也該我去嘗,您不是說解藥對身子好的人也總是帶了三分毒性嗎?” “放心,老身五歲上就摸藥罐子大的,這點把握總是有的?!鳖櫴蠈⒛敲稙鹾诘姆叫瓮杷幏殖闪税说确?,取其中一塊溶進了黃酒里,遞了過去,“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先吃這一塊,明日我探脈再吃余下的?!?/br> 黃酒下肚,四肢百骸一股暖意溫開。福桃兒握著杯子瞧著眼前的顧氏,只覺心口手腳處處皆暖,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之感涌上心田。張了張口,卻又說不出什么去,只好有些局促地回她一個甜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勞煩姨姨了?!?/br> 這丫頭身重奇毒,還未必能脫險呢,便能對著自己笑的將兩顆虎牙都露了出來。顧氏看得心下也是復雜,她這輩子還就想有個閨女,偏偏沒能如意,對著這么個純良命蹇的丫頭,當下心里酸澀安慰,偏過頭去,打趣道:“謝我作甚,等好了,這回倒真該謝謝你家那主子的……” “我家主子?”福桃兒斂了笑,端起餅子疑惑地看向顧氏。 “你是真的連這些都忘干凈了?”這苗疆奇毒果真厲害,千變萬化對每個人的心智都作用不同,打量著她日后恢復也該知道些過往,顧氏便將自己知道的事盡數告訴了她知道。 當天夜里,福桃兒抱膝坐在塌上。這兩日只要一入睡,夢魘中風雨雷電,四時變換,卻總是重復著那些被欺辱喝罵的日子。每夜都是一身冷汗或是驚叫或是大哭著醒來,為怕擾了兩位大夫,她總是一醒來便將頭臉埋進枕頭被褥中,將這些混亂驚恐壓制下去。 雖然不斷告誡自己那都是假象,可本能的,她也就懼怕入睡了。 此刻雪夜霜寒,她抱膝團坐著,腦子里卻想起了今日那人躲在廊下說話的聲音。怪的很,對那張傾國絕色的面目,她便駭得心慌??伤f起話來,那溫潤和煦的聲線,卻叫她不僅不怕,還隱隱生出些想多聽些的希冀來。 窗外又撲朔朔地下起了大雪,枯坐悶得慌。環顧這屋子一圈,卻仍是沒有找著半面鏡子。福桃兒蹙了蹙眉,想著明日該問顧氏借面鏡子,她可是連自己的模樣都忘了干凈。 作者有話說: 第74章 .故人 [vip] 十余里外, 位于武定大街右側的楚家舊宅前,一個壯碩鬼祟的身影提著盞防風的油紙燈籠,本是想偷偷越過瞌睡的家丁, 卻被那人警醒地撞見了。 守側門的家丁揉揉眼睛, 打了個哈欠:“風雪這么大, 您這是又找董爺喝酒去呢?” 金六故作從容地挑了他句:小兔崽子,一更天還沒到, 就盹上了,要不咱一道喝去。 那家丁自是不敢擅離, 甩手翻了個白眼:“還是你們監房的命好啊?!?/br> 楚府北苑花廳里,闊別多年的兄弟兩, 再次坐到了一處。 上首的兩把太師椅都空著,本來是家主楚山明接見賓客時的主位??扇缃褚咽钦反髥T的五公子楚山潯,今夜面色不善地一進花廳,便隨意地朝下首坐了。只是個七品恩蔭的楚山明自然只好陪坐在他身側。 “潯哥兒如今真是光耀門楣了,嫂子正同你大哥商量著,叫諸位叔公族人開祠堂為你正名呢?!贝竽棠坛J弦妰蛇叾疾徽f話, 門首還立著幾個甲胄威嚴的軍士, 不由得便先開了口試探。 “大嫂想的周全?!背J仙甘莻€告老的知府,在晉中也是書香門第。她到底與藕生苑的案子毫無牽連, 楚山潯對她便還算敬重。 見他皮笑rou不笑得只是回了這么一句,又端著個茶盞細細把玩。常氏望著他臉上那道鞭傷,心里發怵,又訕笑著解釋道:“那時節你大哥可是派人去找過你的, 只是全平城的官宦人家, 對你那事……”意識到可能要觸怒他, 常氏眉尖一蹙, 作出一副苦相來,“家里票號最重名聲信譽,把你從族譜里除名之事也不是你大哥能決定的?!?/br> 聽了這話,楚山潯心底冷笑一聲,見庶長兄始終沉著臉端坐在旁。他放下茶盞朝常氏點點頭:“嫂嫂說的這些,我都省的……” 常氏大喜,又熱絡地客套道:“這兩日就給老太太娘家、還有你母族在京中的旁支遞了消息,等你大捷而歸,他們都會派人去府上拜會的?!?/br> 官場上的門道黨爭,絕不是靠著一腔孤勇就能避免的。楚府如今分了家,大房這里雖然只是七品恩蔭的虛職??筛簧叹薷坏募抑?,在官場里的盤根錯節的關系也是絕不容小覷的。 一個才入仕立功的新貴,憑你在圣人面前再得寵,下頭那些根基也是必須要籠絡的。楚山潯上任雖短,歷練卻多,在京中早把這一層看得透徹。是以當年的案子固然慘烈,可他也明白,大房只是旁坐看戲,不必非要斷了楚府這層關系。 此番來,他的目的十分明確,就為了兩件事。一是方才常氏說的再入族譜,連絡平城的故舊,還有封家和陳家在京中的旁支。二則是要揪出禍首,以慰祖母在天之靈。 “母親殉節之事我也聽說了,等這次回京,我會與陛下上表,奏請追封?!本驮诔児手?,云氏思念丈夫成疾,在第二年的夏夜,懸梁殉節了。 “五弟?!碧崞鹕?,楚山明坐不住了,十余年商海浮沉,他如何不清楚眼前人心底的恨意。直截了當地問:“該是叫楚大人了,此番夜訪,到底所謂何事,不如直說了吧,看大哥能否辦到?!?/br> “大哥清者自清,何必如此緊張?!币娡逼屏舜皯艏?,楚山潯起身一笑,背著手在廳中光可鑒人的水青石上踱了兩步,回頭丟下了份名錄,“提刑司秉公辦案,非要當年的人證物證。相信以大哥的手段,做這個應該沒有難處吧?” “都三年了,他們也都出府別住了?!背矫饕呀?,升通票號近來又要開設分號,他面帶難色愁眉遠目地看向廳前的燈籠,周旋道:“若要開祠堂,逼武氏自盡,倒也不難?!?/br> “通州知府盧大人,關外的絹引。倒是前月我還與盧公子品茗閑談過……”楚山潯蜻蜓點水兩句話,人已經負手走到門邊,正立在那剔透彩燈前。 “給我兩個月?!背矫餮鄣滓怀?,已經做好了抉擇,“你安心回京,此地一切我自會與提刑司周旋,兩月后,定將禍首從犯悉數壓解入京,一個不饒!” 話語剛落,楚山潯已經跨出了花廳,立在檐下朝里謙和一笑:“好!如此大哥費心了。還有,勞煩嫂嫂著人收拾了漠遠齋,小弟念舊,回京前想來小住兩日?!?/br> 常氏忙起身點頭,親自送了他們出院門,見人走遠了,一時間,她卻幾乎要癱在地上般,朝后靠在楚山明身上,后怕至極地喃喃道:“真是萬幸當年沒有摻和,哎,咱么真不該疏遠潯哥兒的?!?/br> …… 才剛走到北門處,正在猶豫今夜的去處,便有軍士遠遠地提著個滿臉青腫的中年人過來。 被扔在大門前,一腳踩著后背壓在階前。金六先是掙扎著抬頭,看清了楚府大門處的石獅子,叫囂道:“他奶奶的,老子可是這府上的老人了,你們……” 說了一半,抬起頭望見面前一身戎裝的青年時,他先是愣了下。等回想起來時,駭得像是見了鬼般連連朝后退去。 “你,你!”等反應過來,忙跪正了身子,朝地上砰砰地磕起了響頭,“五爺饒命,當年我也是受人主使,才去了那暗巷啊?!?/br> 楚山潯心里還在糾結今夜是否要回醫館,故而只是默不作聲地冷冷盯著地上人。對于這等小角色,他并不愿多費心思報復折磨。本來就是個家奴,若非還有用處,直接拉去城外,亂葬崗一投也就是了。 他不說話,那金六更是磕頭如搗蒜。眼底卻還是在偷偷打量著幾人,想要猜出五公子如今的身份。 “拉去提刑司吧?!睉械迷俣嗫匆谎?,楚山潯拉住韁繩翻身上馬,吩咐道,“好生招呼著,只別傷了性命才好?!?/br> 看著金六被拉走,他揮退了幾個軍士,獨自打馬一刻后便到了醫館。 隔著不高的灰白墻瓦,馬兒呼著響鼻來回左右地蹬地,是在等著猶豫不決的主人。雪又紛紛揚揚地下的大了些,直到斗篷軍服上積滿霜雪,楚山潯才勒韁離去,在不遠處的一家客棧投了宿。 . 第二日一清早,雪停放晴,干燥晴冷的日頭灑在西屋外的院子里,折射得冰雪世界好一派冬日幽靜。 顧氏搭手診了脈,點點頭,直接將半個方形藥?;谒铮骸懊}象和從前遇著的病患一樣,看來這的確是解藥,快喝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