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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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兄弟留步啊?!崩险乒竦呐踔鴤€繡凰鳥的錢袋,強行掰開福桃兒的手心,塞了過去,“伙計有眼無珠,不識寶器。三百兩銀子,您看當是不當呢?!?/br> “三百兩?”她驚得張了嘴,“是要死當嗎?” “豈敢豈敢,三百兩自然是活期,兩年內,隨您來取?!崩险乒竦膿屵^那玉玨,笑的一臉褶子開了花似的朗然。 打開錢袋一瞧,是兩個五十兩的大銀錠子,十幾個散碎銀角子,還有一張百兩面額的銀票。福桃兒怔楞地查看了一遍,著實難以相信,這甘黃色的玉玨竟然能值近千兩白銀,若非這銀票是假的,便是掌柜的眼瘸,看錯了? 越過當鋪前邊柜臺,老掌柜的斂了笑,恭敬地雙手捧玨,將它遞給了雅間里的男子。 此人穿戴雖不張揚,可老掌柜的做了幾十年當鋪生意,分明能瞧出他的靴子玉冠,就連旁邊站著的侍衛,那規格用度,都絕非是普通百姓輕易能弄得的。 男人著淺褐衫子,卻罩著月白杭羅,身量中等,相貌雖貴氣卻總流露出些陰柔的意態。細看來,他的眼兒天生帶了絲魅色,右眼角下邊,竟還垂著粒朱紅色的淚痣,芝麻大點,在他瓷白的膚色上,卻極是顯眼。 “大人?”侍衛耿忠見主人只是把玩著玉玨,似有些出神,“還要跟嗎?” “小日子倒是不錯?!笔捲抟豢诰┣?,好在他嗓音沉沉,氣質溫潤,一開口時又把那陰柔氣質掩去了不少,“怪的很,速速跟上去瞧瞧,切莫驚了人家?!?/br> . 等福桃兒跑了一趟寶通票號,將一百兩兌成了一包散碎銀兩,她才終于回過神,曉得自己是真拿那蛇紋環佩當了三百兩雪花銀子。 左右上回的耳鐺她問了楚山潯,少說值一百五十兩,也算是叫那掌柜的給蒙了去。這回得了這三百銀子,怎么也夠普通人家生活半輩子的了,福桃兒便也不去多管那當鋪是否錯看了。 小心將銀子藏在腰間,她直接雇了輛驢車,直奔城東去找了余氏母子。將二百兩交了他們保管,又把自己的困境說了。余氏當即一拍手,叫毛毛去清點了貨物,兩下里商定,三日后,便來接他們一同出城南下。 這一日經歷艱險驚喜,直到薄暮四合,福桃兒才雇了輛馬車,奔回了那陋室。 推門進去,卻見屋子里沒有點燈。難道楚山潯還沒回來,看來這錢家是愈發重視他的才氣了。 走到屋里,才剛將油燈點燃,忽而便聽得屋后一聲脆響,‘恍鐺’駭了她一大跳。 推開屋門,一股子血腥混在酒香里頓時沖進鼻隙。只見楚山潯一個人脊背挺直,也沒用馬扎,就這么席地而坐。 他的身側,是一個碎了的空酒壺。 “怎么喝酒了……”借著室內的昏黃,福桃兒看清了地上,“子歸,你!你做什么!” 一地的鮮血,才拆了布帶的左手拿著把匕首。福桃兒跨步沖上前,蹲下身去奪他的刀。腳下黏膩的血液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抖得厲害:“到底怎么了……何苦要自傷?!” 一雙赤紅瀲滟的眸子倏地歪頭看向她,楚山潯當著她的面,笑了笑著又在右臂上劃了一道,果然又聽她驚呼了聲。 “你知道我這右腕是廢了,就偏瞞著我?” “胡說什么!先、先把刀給我?!?/br> 原來上次溫家請來的大夫是個醫癡,認定了傷腕治不得,便想盡辦法找遍全城醫館,終是見到了配斷續膏的顧氏。 兩下里一探討,都對這結果接受無疑。這大夫也是好心,曉得那斷續膏里有害人的毒物,今兒再復診時,全然不顧溫家公子在旁使眼色,直截了當地就告誡道:“斷續膏不好再用了,你的腕子已是恢復到最好。往后也不必太過緊張,刻意小心養護。日常起居你就用它,只是寫字騎射也就不要想了?!?/br> 聽了這話,楚山潯當即也不授課了,只把自己關在溫家書屋里,一連寫了幾十張宣紙。等溫則走進去,見到滿地歪歪扭扭卻辭藻精妙的詩句時,也只好勸慰著兩句,留他去吃夜飯。 在溫家,楚山潯面色如常,只是唯有他自己才曉得,這種希望到絕望的滋味,是何等苦痛崩潰。路上,他隨手買了壇子酒,卻發現左臂還隱痛,右腕無力,酒壇子寬圓,他竟然沒法抱起來。最后,只得花了十文錢,請小二搬了回去。 從十四歲那年落第大醉,他便再沒怎么喝過酒。 用粗陋的小酒盞盛了,一杯接一杯地飲。他是要做楚家家主的人,肩負著光耀門楣的重擔。從小到大,雖然親眷零落,可還有祖母庇護疼愛。旁的公子哥,都有母族舅家可以依仗。唯有他,在平城的官宦中,素來是以才氣文章被人稱頌的。 貴公子們投壺游獵,為了消遣。他卻拜了師父,正經學了騎射,只為往后出將入相,能多一條路走。紈绔們逛藝館柳巷,與美人吟詩作對,他也不能,只為不染泥濁,能借岳丈的力,鋪平官路。 ‘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鋵嵞切┧兹思w绔說的才是正理。只是他從前通通都不能,因為他是楚家唯一走仕途的,是父祖的希望寄托。 他也知道,祖母的庇護長久不了。是以少年苦讀,老大才能撐起自己,也能中興家族。 可是做夢也想不到,瞬息間,父親殉職,祖母被害,而他成了個廢人,躲在這處陋室,為了銀錢去奔波。心痛到極處,匕首劃破右臂…… “楚府沒了,我這一生亦沒了?!?/br> 聽他絮絮地說著,時而嗤笑時而茫然。福桃兒總算是聽明白了今日發生的事。 奪了幾次才終于將匕首搶了過來,甩手朝河里扔了,她掀開楚山潯的袖子,雖然那些傷處并不嚴重,卻是流血頗多,瞧得福桃兒心口微滯。 她向來瞧不得旁人慟哭,如今楚山潯酒氣縈繞,雖沒落一滴淚,那種心跡的枯涸灰敗,卻比大哭還要叫她難受。 這副模樣,她曾在人身上見過,如今憶來,仍是錐心蝕骨。 “人活著嘛,怎么就不是個活呢?!避浿曊{湊近了去,福桃兒直接從壇子里舀了杯酒,“來,我陪你同飲?!?/br> 見她這般溫存小心地瞧著自己,楚山潯迷蒙間心頭一動,望著悠悠河水,竟奇異地發現那鋪天蓋地的絕望漸漸散去,被這世俗的溫軟的夏夜包裹。 也許真是酒意上涌,便能忘愁。他側頭,抓上了正在替自己包扎的小手。 “怎么了,快些包好了,我還想多飲些呢?!备L覂簜乳_臉想要遮掩,目色含悲地瞧向對岸人家,“還有半壇子,只許你再喝兩盞,其余的都莫和我搶?!?/br> 男人寬大無力的手掌握緊她,轉而仔細摩挲著那帶著薄繭的纖指。他抬頭撫上她清素無鹽的圓臉,凝眸疑惑:“你怎么哭了,是白日里累著了嗎?” 雖然分明飲了許多酒,可楚山潯卻反倒能正視自己的內心。他伸手撫過面前這張素雅寡淡的面孔。想起在她出府不見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尋遍了整個平城,甚至托人回過她的江陰老家,也說不出是為了什么,這么個面貌無鹽的丫頭,他竟已是一日都離不開了。 “小桃……原是想著等你再回來時,略微責罰些許。往后,綾羅綢緞,朱釵寶鈿,都絕不再叫你受一絲委屈的?!背綕∶佳勖噪x,破天荒的說著這般溫柔的話語,他右手無力的拭去女子面上的淚珠,“別哭了,清減了也就笑起來還有兩分可愛,如今這一哭可丑的什么樣呢?!?/br> “怎么活著不好呢,何苦偏要想的太細,偏要自傷?!彪y得聽他溫聲細語,卻反倒把福桃兒的眼淚又多勾出兩分。置氣般的拉過他右臂,在傷口處撒了藥又熟練地包扎了起來。 “以后不會了……”桃花眼瀲滟苦笑,毫不回避地盯視著她包扎的雙手。 夜色沉沉,蟬聲唧唧,四處人家還有晚歸的,傳來炒菜的油香氣。福桃兒飲的不多,后勁上來了,卻比楚山潯醉的還厲害。 大暑里的天熱的很,唯有這小河邊傳來悠悠涼風,還勉強是個消夏的好地方。 女子摘了兜帽,烏發如云的披散下來,卻剪去了一半只和男子一般長度。她白皙柔嫩的臉頰酡紅,側著身一直緊鎖淡眉出神地望著河面。 陋巷里買不著烈酒,酒壇子里其實只是度數略高的米酒。楚山潯喝了半日又被刺痛激著,這時候反而倒是酒醒了不少。 轉頭凝望著女子的面容,他好似于絕望中抓著浮木一般,整顆心竟莫名覺著有了落地的歸處。 她著了粗劣的男裝,身形單薄,眉眼清淡。質樸無鹽的臉上,從來不施一絲脂粉。兩只手的掌心處是經年勞作的薄繭,細細密密的附在她纖長的十指上。 若是旁的世家閨秀這樣雙十年紀正該在后院里呼奴使婢,簪花茶話。楚山潯忽然溫存地靠了過去,作了個極為依戀真情的動作——他放低了身子,將頭歪了,輕輕地側貼在她額間。 兩個人雙額相抵,福桃兒怔了下,猶豫一瞬后,似能察覺出他的柔情小意,也就隨了他去,沒有躲開身子。 歷經這一場大劫,卻唯有這丫頭,偏還能不離不棄地扶持自己。楚山潯貼著她溫涼光潔的額頭,心里走馬燈一般涌過四處吃閉門羹,被人折辱磋磨的日子。 而唯有她,見了他這般落魄自傷的慘況,不但不厭棄,竟然還會為他落淚。祖母去后,恐怕世間就再無人會這般待他。就沖今日這一番淚,楚山潯闔目暗暗起誓,便是右手廢了,他也要重頭來過,不論能否東山再起,至少他也得養活這丫頭,不叫她再出去受苦。 “錢家將授課的月例提到了十兩,明日起,你若高興,還仍去擺字攤,只是別再寅正起身去餃餌鋪幫工了?!?/br> 說到餃餌店,福桃兒起身推開他,從衣袖里掏出包散碎銀子,忍著昏沉將白日里遇到若萍的事說了:“銀錢不缺了,咱們還是先離城避一避去吧?!?/br> 她雖然將若萍怎樣欺辱挑釁的過程隱匿了,可楚山潯見識過那陪嫁丫頭的潑辣,怎么猜不到她今日的遭際。他暗自罵了兩句,垂著臉看不清神色。 若依他從前的性子,定然是不屑躲避的??深櫦芍侠鄹L覂?,也就點頭應下了。 對岸的燈火依次暗了,福桃兒喝的大醉,到了時辰,卻還掙扎著起身進去鋪床。楚山潯忙去扶了她,進的屋去,卻將地上的被褥三兩下收了起來。 “唉,收了是、是作甚?”她說話不穩,神智也只剩了一半,看著被褥全收起了,才皺著眉心,歪在桌邊看他。 一雙黑白分明的瀲滟眸子看過來,楚山潯蹲下身,將雙手環在她腰側,有些無賴地抬眸道:“我心里不安,小桃,陪我一道睡塌吧?!?/br> 見她側了腦袋疑惑地垂眸,楚山潯曉得她是真喝醉了,便又誘哄說:“就陪我一夜吧,地上又悶又硬。咱們說說話,也就睡著了?!?/br> 見她只是含笑,楚山潯趁勢便將人帶了起來,兩個坐到了塌上,將垂紗放了。 哄著她脫了外衫相對著躺了,楚山潯傾身靠近了。本是只想著相擁著入眠,此刻見她醉染雙頰,星光下的眉眼顯出三分嬌憨。他忽然意動,望著她藕粉色的檀口發怔。 偷香竊玉的念頭在心里瘋狂滋生著,他暗自說了句,只是親近淺嘗一下,反正日后他兩個也總是要相守的吧。 唇畔才剛沾上了些許,心口處便涌上千絲萬縷的灼熱欲念和些微不忍。楚山潯后退了些,其實還是那張平淡不美的面孔,什么時候,他竟已經這般惦記她了? 若放到四年前,看到這張面孔,甚至還是十分嫌棄厭惡的。原來美丑竟真的只是世人的錯覺?否則如今,他怎么僅僅是與他同塌相對,便已生出可怖的綺念。 天人交戰間,女子發上傳來隱隱皂香,他再難克制,當即朝她檀口邊小心地貼去…… 像是品味玉瓊仙飲般,只是啟唇流連。女子的芬芳柔嫩盡數涌入,像酷暑中的甘霖冰屑,激得楚山潯喘息粗重。 他只覺周身guntang熾熱,催逼著他只想索取更多,想要將她永遠擁在懷里。他瘋狂地臆想著若是占了身子,到時候,她那本就溫存天真的眉眼里,又會怎樣依戀地瞧著自己。 抬手顫顫地撫上她肩頭,忽然塌上人細長的眸子睜開,他像是被抓了賊贓般,燙得將手放了下去。 “睡不穩嗎,還是心下不安?”福桃兒打了個哈欠,關切地半睜眸子看他。 “啊,沒、沒有?!背綕∶嫔奔t,咬了口自己的下唇,動作極快地翻身朝著屋頂,“太晚了,快睡吧?!?/br> 不多時,耳畔又傳來她安穩細碎的呼吸聲。楚山潯微微側頭,直直地瞧著她安眠的模樣,眸子里的柔情依戀和欲念并行交織,哄得他俊臉潮紅,左頰的長疤淡極,在滿臉緋色中透著妖異。 整整一個時辰,他都在這種催迫難耐中煎熬。這些日子以來,因是要養傷,家里補身的吃食幾乎都叫福桃兒推給了他,三五不時的,吃下許多葷湯補藥。 又正是血氣暢通的年歲,這些養分熱力便悉數聚合在楚山潯的體內。平日里無事,可一旦動了心腸,那些紛繁念頭便悉數團聚起來,在他腦海里暗流不斷。 已經不是頭一回眼下的場景了,楚山潯默然,他驟然明白過來,原來對著丫頭,他已經不止是亦師亦友的牽連,而是真正動了男女之情,想要相守。 可偏生他知道福桃兒的性子,也有些明白她并非還愿意嫁與自個兒。醉心科舉、汲汲于功名,他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君子,可男兒的擔當總還是有的。 塌上人,他是要定了,可不是現下。他若是今夜任著性子,便是欺負了她。 然而身上還是難受的,他的雙手又不方便。不論如何都無法讓欲望褪去。唯恐將人吵醒,床榻上楚山潯躬身蜷縮,側著臉凝視了女子的睡態。 他將一雙眸子都熬得赤紅,堪堪要滴下水去,卻依然是強迫著自己生生忍過了。 屋頂上是一路跟蹤而來的侍衛耿忠,他見屋內無聲,也就帶著探聽的消息回去復命了。 “大人,今日市集上的少年果真是個女子……屬下瞧著,那臉上有疤的俊俏后生,與她的關系應當非同一般?!?/br> “嗯?!笔捲掭p敲折扇,抿唇沉吟,“給你三日,將他二人的來歷身份給本侯查清了?!?/br> 也就是第二日晚膳時分,耿忠就將楚山潯的家世來歷,連帶祖宗八輩都給刨了出來。福桃兒的倒是簡單,卻因她祖籍江陰,所以還要延緩兩日。 靖遠侯蕭元洲神色復雜地瞧著兩份籍冊,他此番入平城,是奉圣上口諭,來與韃靼使節密會的。想到嫡母垂垂老邁的模樣,他心底閃過異樣,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道:“走,今夜先跟我出城吧?!?/br> 卻不知,這一猶豫,便又是錯過了多少年。 . 得了三百兩銀錢,這兩日為了避風頭,福桃兒便連字攤都不去擺了。那日晨起,她瞧見楚山潯背著身子,在給自己換衣裳。過去一瞧,竟發現他褻褲里頭的黏膩斑駁,當下想到了什么,不由尷尬著咳了聲,便奪過衣褲去河邊漿洗。 楚山潯怕她誤會,便只著寢衣散著發就跟了上去。 “昨夜你喝醉了,我可沒欺負你?!?/br> “說這做什么?!?/br> “我、我不是嫌棄你容貌……” “曉得的?!?/br> “小桃,你、你將來嫁我好嗎?我可以只娶你一個!” 搗衣的手顫了下,福桃兒抖了抖濕衣,沉吟良久才回身直視他:“將來還要很久,子歸,我知道你的志向。如今說這些,也許將來又要后悔?,F下你該做的,便是好好養傷,再下數年苦工,聽聞前朝一位學士也是左手寫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