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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閣老也知道皇上的殺心。這是他們養大的皇上!他一開始不想公開處理皇莊之事,就是不想將這百年皇家弊端,加在三歲的皇上的身上。 他作為首輔大臣,矜矜業業,小心翼翼,生怕肩膀上的擔子沒挑好??墒撬藭r又感覺,他就應該這樣堂堂正正地處理,他就應該要歷史和天下人、后人都記得,這是他們大明的皇上,他們的皇上多么好! 殺人就不好嗎?殺的好!他是皇上的首輔大臣,統領內閣。他是大明的臣子,他萬分榮耀,垂暮之年遇到皇上! 楊閣老不看那些,以為他會對抗皇上的一些大臣,狠狠地一閉眼,緩慢地開口,聲音透過肺腑,如同暮鼓晨鐘一般傳進每一個人的心里。 “百年前,成祖皇帝保留私人莊園,這是根源。六十年前,憲宗皇帝抄沒太監曹吉祥的田地,將其設為皇莊,這是開始?!?/br> “百年來,大明歷經數代帝王,大明的臣子,一代代聽之任之,沒有及時進諫勸阻,此乃身為臣子的過錯和失職!” 他老邁的聲音嘶啞,面色剛毅:“大明承天命,光復華夏,定鼎中原。大明建國,太~祖皇帝蕩平群雄入主中原,這天下,就是皇家的天下。如今!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莊!” ?。?! 群臣震驚中,楊閣老俯身叩拜,其他兩位閣老跟著:“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莊!” 皇上的天下,不需要皇莊!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人。大明的皇上變了,大明的天變了,大明的時代,變了。群臣聽懂三位閣老的意思,木呆呆地沒有魂兒一般,只有桂萼那歡喜變形的低笑聲,特別清晰。 皇上挨個看一眼,因為他們這幅模樣生氣加生氣,小胸膛氣得一一鼓一鼓的,因為不能全砍腦袋生氣,又因為楊閣老眼里的求情,覺得自己應該大度。 禮儀大太監終于喊出來那聲“退朝”,皇上爬下來龍椅,余慶大步上前抱著皇上就離開,群臣機械一般地高呼“恭送皇上”。 所以小娃娃氣不順啊。和徐景珩說話,當即就被“提醒”應該罰他們不許吃飯,又記得閣老們年齡大了,囑咐給閣老們吃飯。 徐景珩牽著皇上的小胖手,慢悠悠地散步。此時此刻的奉天殿里,錦衣衛動作麻利地押送部分官員去刑部,空了一小部分;三位閣老面對一部分嚇暈倒的臣子,鎮定地吩咐送去太醫院,又空了一部分。 剩下的人依舊一動不動的跪著,魂飛魄散的樣子,一直聽到余慶傳話,皇上處罰他們“不許吃飯”,才是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處罰就好。 處罰就好。 一個個的,強撐的一口氣一卸掉,身體就軟成面條一般,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后背濕透,四肢顫抖,都沒發覺。腦海里唯一的念頭就是,蒼天在上,大明的列祖列宗保佑,皇上不喊“砍腦袋”的生氣,太嚇人了。 太嚇人了。 他們真沒想到皇上真要當堂殺人。 他們真的沒有想到。 他們真的沒想到??烧l能想到那?誰會去想到那?不過是都欺軟怕硬,你強一分,他就弱一分,你進一步,他就退一步,罷了。 三位閣老出來奉天殿一起用午飯,嘴里食不知味,眼里腦海里全是皇上的那雙眼睛,皇上的眼睛,天底下最美麗的黑寶石也比不上,又長又濃密的睫毛似羽扇般微微翹起,要你一顆心也仿若平靜的水面漾起漣漪。 讀書明理,科舉為官。當致君父為堯舜,免萬民于饑荒。而他們,大明的臣子,有愧。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方強,就一方弱。今天的這個局面,他們面對皇上的強勢退縮了,身為大明文人,有愧。 謝遷端起大碗一口氣喝完蝦皮紫菜湯,眼睛一睜:“皇上沒錯!” 蔣閣老是臉色最正常的一個,放下碗擦擦嘴:“皇上沒錯?!?/br> 楊閣老苦笑:“我知道皇上做得對……我擔心啊……我們都這般年紀了,這將來……誰還能勸住皇上?” 謝遷和蔣閣老異口同聲:“桂萼、張璁、夏言……人多得是。三年一次科舉,大明的官員那么多?!?/br> 楊閣老搖頭,也覺得自己cao心太多:“罷罷罷。他們下次要是惹到皇上,自己擔著。我們走吧?” 其他兩位閣老哈哈哈笑起身:“走。我們也去‘散散步’?!?/br> 正午的太陽照耀人間,圓彤彤的亮堂溫暖,皇上走過后花兒鳥兒都安靜了,宮人們也都機靈地裝隱形人,行禮都是默默的,整個紫禁城都沉默了一般。 三位閣老一路“散步”一起奔清寧宮而來,還沒到清寧宮,就聽到幾道亂糟糟的大喊聲。 “皇上要殺我,皇上要砍我腦袋,jiejie,jiejie!你聽到了嗎?皇上要殺我,皇上要砍我腦袋!”這是建昌伯。 “你住口!你胡說!”這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這是宮人們的驚呼。 三位閣老對視一眼,一起大哭出聲:“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你可要保重自個兒,太皇太后,你千萬莫要因為小人生氣。太皇太后!” 三位閣老一邊哭一邊跪下來行禮,一邊行禮一邊哭。眼角余光看到,建昌伯狀若瘋癲,披頭散發的,五官猙獰,依舊不依不饒地沖太皇太后大喊大叫:“我胡說!jiejie你去問皇上,你去問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