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則柔很感慨地說：“‘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湃苏\不我欺。你看這些小魚和飛鳥，無知無覺，安安靜靜，無所住無所往，反而比人自在快活得多?！?/br>
    安止架著她兩條胳膊拎她越過一片水洼，“想尋自在，未必能放下，孔子當年說‘道不成，乘桴浮于海?！詈筮€是為春秋禮樂奔走一生，你有智慧有仁心，掛念太多，終究難自在?！?/br>
    樂則柔噗嗤一笑，“我豈敢拿至圣先師作比?！?/br>
    “理不同而情同?！卑仓孤卣f：“有仁心，能體察世事艱難，有智慧，有挽救之力，你放不下所以煩惱，但要是放下了，就不是樂則柔了?！?/br>
    樂則柔放不下的并非權勢財富，她生活簡樸，對奇珍異寶毫無興趣，累積財富足夠功成身退，到哪里都自在，她放不下的是人。

    她自己也笑了，放不下，所以多煩惱，她踢著腳下小石子兒，“你說的很是，我放不下，當初一分為三背后不能說我一手促成，但也有我推波助瀾了，我就覺得，大寧現在這個局面，我得想辦法扳回來?！?/br>
    旁人聽了會講七姑好大的口氣，要扳回大寧，但安止沒嘲笑她異想天開，默默地聽她說。

    “我原本以為各家分散權力最好，卻忘記了人性貪婪，當年黨夏入關能打回去，現在一個小小落桑挑釁就避之不迭，如果日后真有刀兵，場面會不會更加不堪?！?/br>
    “你想將分開的三份捏回一起？”

    “也不算捏回一起吧，就是，總要有個中央決策的，不然再怎樣也是散的?！?/br>
    樂則柔既然說出來，一定心里大概有個譜兒了，安止繼續聽她講。

    她卻說：“我還沒想好，腦子里很亂?！?/br>
    “因為我上一次……”她停住腳步，額頭抵著安止手臂，很悶地說：“有了今天進退兩難，我做出一個決定或許會影響別人的命運，我不知道之后怎么做才最好?！?/br>
    安止雙手握住她細薄肩膀將人從懷里捋直，兩腿弓步與她視線平齊，讓她看著自己眼睛說：“世上沒有什么最好的選擇，你做的決定很對。

    如果不是你，現在土地稅會收更多，也沒有這么多商人出現，你可以看看，大部分人比以前過得好，現在是前所未有的盛世，你做的非常非常好。

    眼下不是進退兩難，是在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和以前不一樣?！?/br>
    “大寧原來是農，現在是商，以后商業越來越興盛，歷朝歷代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從史書中翻找不出答案，不代表你是錯的?！?/br>
    “可是落桑這件事，我確實有一點后悔了?！卑仓沟目隙ú⒉荒苋缤Ｒ粯幼寴穭t柔安心，她怏怏地低頭，將腳下小石子兒劃拉到一邊，“我在想，是不是當初真的讓逸王天下一統才是正確，現在我還在，尚且能登高一呼出錢出力，過幾十年呢？會不會即使落桑登陸，福建淪陷也無人問津？”

    樂則柔大概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真實寫照，眼前仍不足，還要憂心自己百年之后。

    安止想笑，又笑不出來。

    如果換成別人，愛怎樣怎樣，安止勸都不會勸，隨他折騰去，船起帆落與他無關，但是現在面對的是樂則柔，安止知道她為了江南朱門碧瓦羅綺稻花付出了多少。

    他想了想，說：“永昌十九年黨夏入關，皇帝乾綱獨攬亦決定放棄漠北，逸王或許有才干，但誰都不能保證繼任帝王也有本事。你所憂心的事情不能通過權歸于上解決?！?/br>
    “商人比農民和讀書人難以管理，無論誰統一天下，必然要約束商業，之前重農抑商死氣沉沉的時候你我都經歷過，江南富貴風流來之不易，我知道你憐恤百姓勞碌。

    但你也能看見，年年遷居江南的人最多，可見還是好的。

    如果有了一個中央發號施令者，這些都是慘淡云煙了?！?/br>
    樂則柔不贊同地搖搖頭，慢慢地向前走，“但至少該有個統一的軍隊，這次東拼西湊，我實在怕了?！?/br>
    “有了統一的軍隊，主帥便是不穿龍袍的皇帝，無人抗衡和約束的權力總會失控?！卑仓故持傅肿穭t柔嘴唇，不讓她說出反駁。

    “樂則柔，權欲面前，永遠別相信人心?！?/br>
    那能怎么辦呢？

    樂則柔這些天無數次思考這個問題，質疑和否定自己，她知道即使權歸于上也有亡國之君，但是——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了啊，她暗戳戳想，至少她不會像現在一樣控制不住去自責去懷疑，輾轉難安。

    安止說的很對，可說來說去，難不成真的無解？

    “其實你所擔憂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不必擔憂?！?/br>
    “我能想到的事情，也總有別人能想到，或早或晚而已，等到那一天，他們不必為國而戰，為了錢財就足夠了?！?/br>
    “財帛動人心，當大家知道打外面能帶來更多的資源時，沒人會離席而去?！?/br>
    “你是說……”樂則柔很輕地從舌尖吐出兩個字，“侵略？”

    “對，侵略?！辈煌谏洗窝陲?，在無人林間，蟬鳴清風中，安止清楚告訴她，侵略能解決危局，也是最終的方案。

    樂則柔搖頭，依然說我不愿意。

    “天下大勢如此，非你一人之力可左右。你說一直商人天性逐利，在我看來這話不對，是商業天性逐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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